第44章 放逐
高高揚起手中的利刃,運足了力氣狠狠劈下……
木塊四散裂開,木屑飛揚,斧頭深深的楔在木樁中。艾維斯單手握住手柄,上下左右挪動幾下,将斧頭的刃部抽出來。
從門口經過的艾維斯父親——哈倫老爹看着自己兒子這不争氣的樣子,覺得有必要跟他談談了。
艾維斯回到家來已有一周時間,他都不知道他自己是如何在失魂落魄的情況下找到了回家的路途,看到家門的那一霎那,他真的覺得心靈的紊亂一下子被平息下來。
跌跌撞撞下馬來,于清晨之際敲開家門,看着父親的表情由一臉戒備轉到十分驚詫,他竟然還如同惡作劇得逞似的笑了出來。
從塞爾特城奔赴家中,他只用了兩天一夜的時間,難以置信的快速。這段時間中,他幾乎是不吃不喝,除了讓馬匹歇歇腳喝口水,就像背後有一只魔鬼在追趕,艾維斯疾奔回家。
好像,他潛意識裏知道,天下之大他的歸處也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他的殿下愛人身邊,另一個,就是不大不小,溫暖的家。
回家之後,簡單的吃了一點由母親準備的早餐,用燒好的熱水洗去了一身的塵土,艾維斯打開自己久違的房間,一頭紮進自己的小床上。
疲憊和心傷讓他整整沉睡了一天一夜,最後,在滿腹的饑餓和全身的酸痛中,迎着母親擔憂的目光,艾維斯才醒了過來。
可能是累極了的緣故,夢神沒有賜予他任何的影像和畫面,他的,他愛的人的,都沒有。
哈倫老爹驗看了他的傷疤,在滿目的驚疑中,艾維斯挑揀着能說的說了一點。
沒有說到他愛上了格洛瑞亞殿下,沒有講到他為了殿下甘願犧牲一切。
他只是客觀的,盡量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去描述這近一年來的經歷,講述了他如何被同僚排斥,講述了他如何被上司賞識,講述了他的主人如何的仁慈和偉大。
他流露出的,只有他該流露出的情感。至于另外的更為隐秘的愛戀……他已經沒有這種資格了,自從被殿下放逐以後。
被放逐到了愛情的荒漠中,被放逐到了信任的深海裏。
艾維斯的家庭所在的小鎮是艾利克斯千千萬萬個平凡小鎮上尤其平凡的一個,靠着一條不寬的小河和不甚高大的山丘,丘頂有稀稀落落的雪塊點綴其間。可能是海拔稍高的原因,相比起塞爾特城,這裏已經進入了小半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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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又想起來塞爾特城了呢,艾維斯嘆了口氣,在周圍的冷空氣裏化為一陣白煙。舉起斧頭繼續劈砍的動作,心卻随着不知名的情緒逐漸飄遠。
雖然可能已經不具有這個資格了,但是,只是想象一下殿下姣好的容貌,幻聽一次殿下優雅的聲線,應該,也是可以被恕無罪的吧。
醒過來之後,很多時候艾維斯腦中都會不自覺的浮現格洛瑞亞的身影。晨起的時候想着今天她會穿什麽樣子的裙子,搭配什麽款式的鞋子;正午時分會猜測午餐的樣式是不是合殿下的口味,冷盤和佐餐酒是不是她最喜歡的一款;吃晚飯不自覺的對着餐桌上的某個木紋愣神,思維飛到了塞爾特城,仿佛看見了格洛瑞亞挑揀着宴會上的點心,擺擺手拒絕那些像蒼蠅一樣圍上來邀舞的男人們。
想着想着,情緒就漸漸地往不對的方向滑落;念着念着,就忍不住生出一股幽怨的心情。
連身體都願意交付,卻連信任都不肯給予麽,還是,令他陶醉無比、恨不得立刻死去也好的情愛纏綿在殿下看來根本算不上什麽,只是無聊中生活的調劑。
的确,貴族王族之間豢養情人或者互為情人的現象并不少見,就艾維斯所知,很多侍衛和騎士也自願成為貴婦人或者貴族小姐們的情人。
可他一直以為,殿下待他是不同的,殿下對他萌生出的,是真真切切的喜歡而不是游戲人間的濫情。
格洛瑞亞殿下從未對他說過一句謊話。
但相對的,殿下從未給過他任何承諾。
最多的,只是那一句命令式的愛語:就這樣,貼身保護我的一生吧,我的騎士…艾維斯。
還可能根本算不上什麽戀人間的愛語。
她的騎士……艾維斯。
他自己還真是貪心啊,作為騎士陪伴殿下一生不好麽,不是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卻還是不小心親手打碎了與殿下的羁絆。
可是,好想您……好想您啊,殿下。
好想你……好想你,格洛瑞亞。
機械的将斧頭舉起、落下,舉起、落下,舉起、落下,舉起、落下……
好像這樣就能夠将自己的思念斬斷似的,不斷狠狠的劈砍,艾維斯在冬日裏散發出的熱氣将上衫的背心濕透,他不管不顧一把将上衣撕扯下來,露出結實雄武的上身。
肌肉随着他的動作虬然糾結起來,揮汗如雨的艾維斯将自己的全副身心集中在這個劈砍的動作裏,氣息亂了也不自知。
高高的揚起斧子,準備将下一塊木段劈開,一雙有力的大手捏住了斧頭的背脊,牢牢地制止住了艾維斯的沖力。
條件反射般的,艾維斯一個矮身将身形扭轉過來,瞬時反手橫握斧柄往外大力拉去。而對方卻猛地放手出腳向艾維斯的腹部撩去,艾維斯奮力一縮,對方的腳跟将将擦過他的汗毛。卻不想,艾維斯在半空中将抓握的部位換為刃部,以斧頭柄作為武器全力向下一擊。
電光火石,在堪堪碰到對方的頸部時,攜帶萬鈞之力的斧頭輕若無物的停住,空氣似乎都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撕裂。
“父親。”艾維斯的口帶些微嫌棄,“五年前我就已經能夠打敗您了。”言下之意就是您不用以這種過時的方式再在我這裏找存在感。
“哈哈,我這不是看看這幾年你這個小兔崽子有沒有荒廢功夫啊。”老哈倫摸摸自己一色銀白的頭發,尴尬笑着。
看了一旁耍寶的父親幾眼,艾維斯将手裏的斧頭轉了幾個圈,準備繼續劈柴。
“得了得了,你劈的柴已經夠燒到明年春天的了。”揮揮手制止了艾維斯近乎發洩的勞作,哈倫将他手中的斧頭搶下掼到木樁上楔住,拉着艾維斯靠坐在一旁堆成一堆的圓木上。
“跟老爹說說,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啦。”拍拍并肩坐着的艾維斯的肩膀,哈倫擺出一副神父聆聽忏悔一樣的神情。
“沒什麽。”艾維斯不太想說出口,他覺得自己和殿下之間的事情是一輩子中最大的私密,即使是生他養他的父親,也難以啓口吧。
從時光的不遠處回過頭來看,那些夾雜在轟轟烈烈的波雲詭谲、權謀算計中,最瑣碎的、也最平凡的日常,恰恰是艾維斯心裏最珍貴的存在。就像是黑暗封閉的房間裏唯一的一盞火光,以供他在以後的日子裏汲取些能夠支持着他活下去的溫暖。
“好吧,好吧,果然是小雛鳥翅膀長硬了就毫不猶豫的飛出窩去了呀。既然你不想對我這個當父親的說出口,那我就猜猜怎樣。”哈倫摸着自己的下巴摩挲幾下,試探着說出了幾個答案。
“呃,被人排擠了;決鬥輸掉了;被兄弟背叛了;還是……總歸不會是情場失意吧?”哈倫呵呵笑着,自以為開玩笑一般的說出了最後一個猜測,卻在看到艾維斯倏忽暗下去的臉色死皺起了眉頭。
哈倫很詫異,非常詫異,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兒子會和佩劍過一輩子的。畢竟在他的整個少年時期從來都和女性絕緣連挑的馬匹都沒有牝馬。當其他人家的小夥子死命的追着姑娘身後跑的時候,艾維斯卻整天握着劍在武場上和對手交鋒。
當然,他也挺以自家兒子為榮的,只是如果艾維斯能找個姑娘那就更好了。
但是老哈倫怎麽都沒想到,這次自己兒子遇到的難題居然是圍繞着一個,姑娘?
千萬一定是姑娘,他對于某些貴族的所謂特殊嗜好也有所耳聞的。
“跟老爹說說,我好歹比你小子活了這麽多年,這種事說不定你老子我就有解決辦法呢。”看不慣艾維斯那副消沉的模樣,哈倫狠拍了幾下他的後頸。
“…………”艾維斯不知該怎樣說明。
因為,這其中,有着太多的辛秘,太多不應為人所知的複雜。尤其是自己的家人,原本應該和這些事情無關的人們。
艾維斯前幾天就留意到了,應該是隸屬于殿下暗衛營中的人蹲守在自己家的附近。殿下堅守着她自己的諾言,保護好他的家人,以他自己的忠誠為交換。
而現在,殿下,為什麽我的忠誠,我的一切,你都不要了呢。感覺到一股難以控制的沮喪湧上心頭,艾維斯将被汗水洗刷過的臉龐埋在一雙大掌中。
看見他如此的模樣,經過許多人生滄桑的哈倫明白這并不是能輕易走出來的一段感情。鼻子中重重的出了一口氣,哈倫少有的板起臉,用着最嚴肅的語氣發問:
“艾維斯,我的孩子,你還記得當你被領主受命成為一名勇猛無畏的騎士的時候,你向上帝發下的誓言麽。”
“記得,”艾維斯的聲音簡直像是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的,“我将仁慈地對待弱者;我将勇敢地面對強敵;我将毫無保留地對抗罪人;我将為不能戰鬥者而戰;我将幫助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我将不傷害婦孺;我将幫助我的騎士兄弟;我将忠實地對待朋友……”
艾維斯每念出一條,就将自己曾經做過的行為與準則一一對應。直到…最後一條。
“我将……真誠的對待愛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