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這日六月初二,青城山莊二管家并山莊中自家家仆六人與燕真、燕家小莊子上的老少仆從六人,一行人回至山莊中。一路上燕真都十分靜默,總不見開口講哪怕半句話。二十未滿便已痛失雙親,他是這副模樣也難怪他。他們已按他父親生前交代的,生後事一切從簡,不要人來哭喪,也不要人來吊念,只要簡單操辦了後将他與他夫人葬在一處即可。

燕真的體質不從他母親,而從他父親,體形也從他父親,高壯得很。他母親過世是因由她本身體弱,而他父親過世則是因由心病,在他母親過世後過于思念,以至日益消減下來。燕真也是後來稍大了些才明白過來父親身形日益清減是因為那樣一塊心病,可他除了說一些勸慰的話,就什麽都做不了了,除了時常嘆喟自己父親天生就十分癡情外,別的,也于心下了然他父親總有一日是要早早地随他母親去的。難過歸難過,除這外就是一份無能為力的感覺時常來折磨着他。早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他就心中祈願,但願他自己千萬在癡情這一方面別也從了他父親。

兩城之間多是平川,少有颠簸的時候,可是路途上畢竟是勞頓的。一行人到了後,顧莊主的夫人林氏就張羅開了,先是打發家裏小子們帶着燕真侄兒帶來的那幾個仆從去吃些東西、沖洗身體,再讓二管家幫他們分派下人房。然後就帶着燕真在身邊坐下,與顧莊主二人一同問他些話,還打發了人去傳她四名子女都到這處花廳中來,說是他們燕叔叔的兒子已經到了。

其實這一日早些時候,顧青城早就打發人出他住的那一處來到前庭問訊過好幾趟了,他又想知道人有沒有來,又不敢放在明面兒上問,只好打發了他住的那處小榭中他自己的一個貼身小厮暗地裏過來問。回回回來報時都說是還未到,而他也等得有些焦首煎心,不知道的還當是他也跟這山莊中的女弟子一樣是抱着那樣的心思等人來呢。他自然完全不是那樣的心意,只不過旁人那般飽贊那人,他心裏不舒服,總覺得別人都是在那裏胡謅,盡講些謅掉了下巴的誇贊話,他哪裏肯信得,非得親眼見着,才能于心中有定論。

他住的是一處水榭,依水而建,位于莊內偏高處,地方不大,卻格局精巧,裏面奇草仙藤也多。小榭旁有高懸的瀑布,小榭下有一汪深澗水,每每夏末秋來和臘盡春至時節,深澗的水面便會汩汩冒出氣泡來,竟如深水下有活泉眼一般,可見這澗水并不死,是活的,也因此常年這水都是清淨的,可見到水下很深處。

這麽一處不類人境的地方只獨給了他,可見他爹娘有多寵他。他爹娘對他疼愛有加從他的名也能看出,他的名重了他們派的名,他們派叫“青城派”,而他叫“顧青城”,他一出生,他爹就定下要給他起這名了。本來都只聽聞一派之掌門或是一幫之主的本家姓名會重了他們派別或是幫的名,像是一個幫主叫什麽李青龍,那麽他就給他的幫起名兒叫青龍幫,這樣倒是有的,可也從未聽聞一派的掌門不叫那名,老掌門不叫那名,再老輩的掌門也都不叫那名,可偏偏給一個還只是弟子的人起名重了這個派的名的。也難怪,他一生下來,就讨他爹娘喜愛,他爹想也沒想就要叫他顧青城,把他看成是這一派延續壯大下去的希望。

他貼身小厮來報給他說燕真已到時,是近午時分,該是就要用午膳的時候了。他想他娘親打發人來傳他們去,定是要他們于前庭的花廳中坐一坐,再合家一同用膳的。平日裏,他們幾個已成人的兄弟姊妹倒并不每日每頓都與父母親一同用膳,都是各在各自院中用,因為莊上地方大,倘若每每用膳時都聚到一處,那每一日都不知道要走掉多少腳程,精力都耗在這上頭,也難再有心務正,倒不如省下光陰來精研一番冶鑄配料與各種金的配比分量。也因此平常時候,只有他家頂小的一個妹妹,年方十五的,才日日都與爹娘同桌用膳。

顧青城一聽燕真到了,還刻意不動聲色,打發小厮先出去,之後便獨自在廂房內,對鏡整肅了一下衣冠,覺得自己也确實英偉不凡,才打開廂房門出去。

一路走至前庭花廳中,頂頭就先見到自己一個十五、一個十八的妹妹正望着那來客的那種沈迷的眼。他又不舒服,猛一轉頭就順着他兩個妹妹的目光望去,就見“那厮”坐在他母親身旁,也擡眼朝自己這處望過來。

他被打量得有些惱了,還盡量保持風致翩翩地朝那人與自己母親坐的那一處走過去。只是臉上有些微愠的神色不大能掩得去。林夫人自己生的兒子怎麽不清楚,多少忖度得出幾分他兒子的心思,忙在他走近時打了圓場,說道:“燕真侄兒,這是我長子顧青城。”後又對顧青城道:“青城,燕真來了。他九歲時你們還見過呢,你還記不記得?那時我與你爹南下采買三種金石,到他家莊上坐了一回,也是順道。那年你十二,你爹與我陪着他爹說會兒話,他要跟你玩兒,你還別扭來着,你倆也算有過一面之緣。還記不記得?”

顧青城被這麽問到,倒怔住了。他确實有些記不大起來了,或許那回他爹在“這厮”家的莊子上逗留的時候也短,又或許是這厮那時長得就是沒幾分人才的樣子,叫人沒法落下什麽甚深的印象。不記得便不記得了,這也不打緊,但他也并不能生硬地回什麽“全然不記得了”這類的話,只得嘴裏回他娘親:“哦,像是有這麽一件事的。只是那會兒年紀尚小,這會兒記不大清楚了。”

對于這件事,燕真倒是記得比顧青城要清楚得多,雖然也不曾将這樁事時時放在心上,可也是有那樣一番印記的。當時的顧青城只得十二,未及十四的男孩又加之生得過分貌美,就極易叫人誤當他是女孩。燕真記得自己那時一見他就像是很喜歡他,可是他都不肯跟自己玩,後又聽林伯母說那是她兒子,才知道他确實跟自己一樣是男的,本還當他娘親給他穿錯了衣裳,誤給他穿了一身男孩的衣裳。記得那時又盯着他看了半晌,還被他狠狠刮了一眼。之後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顧伯伯,林伯母沒停留多時便帶着那個小美人兒回他們莊上去了,日後再也無緣相見。只在日前他在家收拾細軟要來這處莊上時,他才又想起應該是要再與當年的小美人見面了,也不知他成親了沒有,小美人算算年紀也該二十有二了,總也不能還是長得像當年一樣跟個女娃娃似的吧,都已是成年男子了,多少都該長出些男子氣概了吧。他想如果顧伯伯的這兒子若還是長得跟個女人似的,他一定見着就會覺得別扭的,畢竟如今大家都大了。

這會兒真一見到時,确實不別扭,也較難再誤認他成一個女人了,可是他眉目入畫,朱唇皓齒,還是一樣地懾人心魄,看再久竟也移不開眼去。哪知,又被他刮了一眼。

顧青城心中道:什麽身形魁偉,不過就是一副粗蠢樣子罷了。還什麽少見的奇才,也不瞧瞧他剛剛那副呆怔的傻樣。

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嫉妒,就莫提他是否承認眼前這人确不确實是風神偉岸吧,即便他自己心裏不承認也罷,可是看他兩個妹妹望這人的那般眼神也就什麽都明白了。他心裏清楚從沒有女人以那種眼神打量過他自己,他心裏在剛才就已不免産生這樣一番比較,覺得自己敗下陣來,就開始在心裏将這人說得一點也不上價,像什麽身形高壯,被他講成是粗蠢,一看就是很聰明的樣子,偏被他講成是呆怔,他明知這人剛剛的呆怔模樣是看他看的。只是他确實并不知道這人為什麽看他看得有些怔住了,只是忖度着那人說不準心裏在想的是,這個顧青城真是他見過最沒有氣概的男人。顧青城就将那種神情當成是一種羞辱,不免有些懷恨。

一頓午膳倒是吃得相當熱鬧,一桌子人圍着燕真問東問西,還給他挾菜,只一個顧青城吃得相當寂然,就像根本與他們不是一桌的似的。飯畢,顧青城起身要走,被他爹攔下,說:“青城,帶燕真上你小榭中住吧。日後你們是同門師兄弟,你又是大師兄,他住在你那兒,也好早日對這莊上熟悉起來。”其實這顧莊主有一層心思在,他口中說是讓他兒子帶着這小侄,可他也想這小侄以後畫樣子、寫配料方子、計各種金的配比分量時,能多叫他兒子瞧見,影響得多了,他兒子想必也能更上幾層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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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城自然不想,只有燕真一聽到這話,心中暗喜不已,還是一種不自知的暗喜。顧青城看一家子人都在看着他,且又是父親大人這樣吩咐到的,那便沒有不應下的理,也就只好應道:“是的,爹,放心吧。我回去就叫川兒帶人給他把廂房收拾出來。”哪知他爹又加了一句:“你那處小榭中正北廂房不是有三間的?你也就住正中那一間,我看将你住的那間旁邊的一間給他住,随他揀東面的還是西面的。大家師兄弟也好親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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