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顧青城下榻之後,于房內晃了一圈,總覺得哪兒不大對。晃至圓臺前,他一庇股坐了下去,托腮忖度了一會兒,想是這不對勁的感覺是打哪兒來的。想了一會兒後,他省覺了,那“犯懶”的川兒也不曉得跑哪裏去了,到了這會兒也不過來伺候他盥洗穿衣,怪不得就覺着有哪兒不對了,每早例行的事情這會兒沒人來做,破壞了習慣,就叫他覺得哪裏不對勁。可他再一想,昨兒之前他自己都詐病卧在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樣,懶怠動彈,根本要不到下榻更衣,那川兒自然是不會來伺候他那些,只在早膳前,捧兩只茶碗的清水來叫他漱口後再伺候些茶飯就是了。昨兒早上還是他自個兒一下子彈了起來,拿了身衣裳便套上了,只因一邊套衣裳一邊跟那時還卧在他榻上、死攆不走的燕師弟說着話,害得他一路倒也沒什麽心思想到平常時日裏那個時刻該是他貼身小厮伺候他盥洗穿衣的。哪知昨日都出這院子去轉了一轉了,明擺着示與人看他自己已大愈了,今兒早上那川兒但凡是個聰明乖覺的,都該早早地想到,一早恢複了往常伺候他的習慣,按着點過來伺候他盥洗穿衣用膳的才是,哪知竟沒來。
一思及此,顧青城就怨恨地看了還占着他半邊榻的那個燕真的背影一眼,想來都是這燕師弟,自這人一來,便不說他在這莊上的地位是否被危及,就是他這一院中的大小事務都因這人的到來而起了大亂子,将他往日裏習慣的事情都一樣樣破壞、改變了。顧青城此時的感受既像一個幼童,又像一只初成年的獸,有一種自己一向築得很好的領地哪天卻被一個外來者忽然侵入的感覺。故而他又拿眼當刀子使,狠狠刮了那個寬厚的背一眼。跟着,便撇回了頭,想着要開門招呼那個機靈勁兒不知去了哪裏的川兒過來好生伺候着。
哪知一開了門,就見川兒站在門口豎着耳朵細聽屋裏的動靜。顧青城見他這副不長進的樣子,便食指弓起,兜頭一記扣到他腦門兒上,問:“站這兒鬼鬼祟祟做什麽,有這工夫,還不端那洗臉漱口的水進來。”川兒哪曉得他少爺一開門下來就賞了自己一記輕敲,也不說有多痛,就只是把他一吓,他本意也不是立于這處在偷聽,只是他也躊躇着不知是否要進房去例行伺候他少爺起早,早幾日都是不用在這個點伺候的,因他少爺接連數日都卧在榻上,而昨兒早上是一進房便見他少爺已穿戴齊整,而那燕公子則是由他少爺榻上坐起,在慢條斯理地穿着衣裳,那形景看着有些怪,可怪在哪又說不出,弄得他今兒早上即便是知曉他少爺已“大愈”,可也不知該不該例行地進來伺候少爺起早。哪知他少爺倒自己開門出來了,還給他腦門兒上賞了一記,他兩手捂頭,說道:“少爺,我就是想聽聽你起來沒,還想着到底要不要進去服侍你穿衣用膳。”講完,還勾頭朝裏看了一看,不是很确定那燕公子在不在裏頭。不看倒好,一看又叫他少爺朝他頭上扣了一記,還沖他說着:“看什麽看?令人将燕師弟的那份早膳也端來這屋就是了。”川兒一邊“哦”着,一邊匆匆退下,要去叫人将燒好的水打起盛入銅盆裏端過來。
顧青城教訓完他手下那不長進的川兒,折回房中,見那個燕真還是側身向內卧着,本該是相當氣的,可見他這樣一動不動的,又倏忽間有些隐隐地懸心,想着,這也不對勁啊,這人是怎麽了,往日一大早見到他時他都像是服食了十粒大澤蘭丸那般滿是精力,這會兒見他卻又像是被餓了整三日,連個擡手的力氣也沒有了似的。顧青城一面想着:我才是不會去為這人憂心,他哪怕動不了、成日家癱在那榻上都與我無甚幹系。卻又是一面挪步湊近他,拿手指頭搗了搗他的背,問道:“燕師弟,你醒着嗎?還好吧,別吓我。”
還好這時他燕師弟轉了頭過來,對他講:“不妨,我這就起。”這會兒的燕真也平複了些了,雖是心中仍舊不原諒他自己在夢裏面對他大師兄做的那些茍且事,可他方才花了好一陣子在心裏面寬慰他自己說,那全是在夢裏面,怎能信得真,只是個夢而已,對大師兄自然是全然沒半點不軌的意圖的。寬慰完了,心中也稍釋然了,便又能擡眼起來對上他大師兄的雙眼而不想找條縫鑽了。
顧青城聽他這樣講了後,便說道:“好,你是在你房中盥洗還是在我房裏?”一面說着,一面轉頭向這屋裏的屏風旁走去,那處有木架子,上有槽位可放銅盆,他想着川兒不一會兒就該帶人進來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捧茶碗的捧茶碗了。燕真速速拿了他置于腳底的衣裳披上了身,有所遮掩地掀開他那張羅衾起身下榻,說着:“我回我房中洗漱就是了。”這時川兒領着一行四個下人魚貫由門簾處入內,下人們手中各拿着東西,顧青城朝川兒他們看了一眼,也沒朝着燕真看便回應他道:“哦,好的。快去,記得來這屋用早膳。”燕真應着是,便匆匆掀了門簾子出去了。
過了約有一刻鐘模樣,燕真就又回來了。顧青城已坐在屋內圓臺旁,等着下人們傳膳進來。燕真這會兒的神色一派自然,倒不像是之前那樣似有一些不舒服的,他也坐了下來。再沒一會兒,便有兩個這院的下人由川兒領着入內,将那些盛着新鮮熱乎粥菜的碗與碟由膳盒中取出,一樣樣地擺放上桌。顧青城見燕真也無大礙,便也一點也不為他挂心了,也一句話也不跟他講,自覺并沒有什麽好講的。倒是燕真想起一些話來主動跟顧青城說說,兩人就這般絮叨絮叨着把一餐飯吃了。
這日用完早膳,顧青城便又想着“下山”去那幾個什麽房中看看,視察一番,要端起他“正主兒”的架子出來。他便問燕真去不去,想着橫豎這人也是要往那處跑的。燕真當然是要去的,于是兩人商量着就一同往山坡下面走去了。川兒則又被留在了這處小榭中料理院中諸事。
等真到了山坡下面,燕真就問他大師兄究竟是要去哪一個房裏,顧青城想了想,覺着倒不如今日就進那個冶鑄房好好看看,昨日雖來過,可只呆了不多時便出去了,今兒不如呆久一些,也好将裏頭的鑄造形景看個仔細。素日裏他是頂不喜歡那一個地方的,又是陰暗,又是煙燎火氣的,還有那些重重的敲擊聲不絕于耳,真是煩躁死了。可他又想了,總也不去,到底不是個事兒,說出去,名聲也不好聽,裏頭的人就會說這莊上的大少爺一點擔當也沒有,還矜貴得很,一年到頭也沒見他進冶鑄房幾回。他眼下就覺得自己得由最難處克服起來,別到時什麽好名兒都讓燕真占着。
于是他便與燕真說他要去冶鑄房,燕真雖已來了這莊上一月有餘,但他并未聽得什麽旁人對這大師兄的議論,也就并不曉得他大師兄平日極難得會往冶鑄房裏跑,因而聽了他大師兄說要進冶鑄房時,倒并沒有什麽詫異,只當是他大師兄慣常這樣做的。他倒還主動提及:“大師兄,那冶鑄房裏面都是熱煙味,還熱,這樣的天,你不如別進去了,別把你熏了。”顧青城一聽,就在想:這卑鄙小人、奸小之輩,還來勸着我別進去,分明就是想拖着我。
一時間,這燕真本來的好意,卻在顧青城心裏變成是那種在天子面前專進讒言的奸佞王公大臣的意圖一般,覺得這燕真是有意想要他在正務上面怠惰。他自己是小人也就罷了,還要把燕師弟也想成是小人。
他不動聲色,說道:“沒事,總得進去看看的,我之前卧榻數日,都有好些時日沒來了。”燕真是不想他大師兄被煙熏了,可一看他大師兄竟這樣勤于正務,大病初愈後,昨兒已忙忙地來這房裏看過一次了,今兒又來,于心下感嘆佩服,便跟在他大師兄身後進了冶鑄房。
倒是這一屋子的匠人見到這顧青城這樣正經進來,像是立意要逗留些光景的模樣,就都有些奇,但他們自然不能當着顧青城與那個和顧青城同住一院的燕師弟的面議論,則只得在擡頭凝望這顧青城片刻後,又都低了頭去默然地打起兵器來了。
顧青城決意無視之前那片刻的睽睽衆目給他自己帶來的一絲心虛與不爽快,只端着他的架子朝這大房子的深處走去,左右好好地都看一遍。究竟也确是看無所看,都是些日常事務——還不就是燒塊、浸水、夯砸這些事情。他看似在認真探視着,可終究是一直在被這煙與這聲響擾亂着,其實看得很粗,也不大經心,根本也發現不了什麽細小的問題或是匠人們在操作上的錯處,只想把這一場走完了,也好脫身出去。簡直難受死了,氣兒都像是透不上來了似的。
他正于心中嫌着這處地方,就聽跟在他身後的燕真跟左側的兩個匠人說道:“你這樣浸淬的工夫不夠長,這燒紅的塊入水急冷後還得再等一陣子再取出來。不然之後夯砸起來太軟,反倒使不上勁,若反複浸水幾次的話,又是費不少工夫。”那兩個匠人聽了這話,就把那合成的金屬塊又浸入涼水中等着。
顧青城聽了,就在心中想:難道我還是真就不如他。他在這樣的地方,還能發現這些細小問題,我可是一刻都不想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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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城只這樣想着,跟着看這房裏的什麽都變得沒心思起來,還越看越煩,他便又硬着頭皮看了一陣,就調頭朝門口走去了。燕真跟着他到門口,看他神色不大對勁,就在門口處将他再朝外扯扯,直到完全出了這房子,站在外頭空地上了,才對他說道:“我就說那裏頭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顧青城答:“沒有,我回去了。今兒看了一轉也沒什麽。”燕真又問:“真沒事?”顧青城答:“真。”燕真便說道:“那我再進去看看,最近新來了一批匠人,手法還不娴熟,我盯一盯,免得耗時耗工。”顧青城擡頭問:“你不跟我回去了?”燕真問:“你不是沒事嗎?到底要不要緊。真不舒服我就陪你回去。”
顧青城剛剛那樣問,倒也不是真要燕真陪他往回裏走,只是這些時日下來,倒像是被這人陪慣了,這回這人主動舍了他而要留在冶鑄房裏,一時間叫他有些不能習慣。他都已習慣了這人總是要主動時時陪着,本該是他想去趕也趕不走的,忽然間,卻被這人主動為了其他事情而舍下,還真是覺得不習慣。顧青城心裏面有些許空落落的感覺,只是并未覺察到那一點失落,他只當自己先前那一問是毫無緣故的随口一問,并沒有任何深意在裏面。
他聽燕真那樣講了,便不再多問,只說是他當真無礙,只随口問問,還說他先回去了,有幾方配料要研習一番,晚上用膳時再見吧。他還問燕真午膳回不回來他院裏用了,燕真說不用了,只在這冶鑄房裏與匠人們一同用午膳也就是了。他點點頭,轉頭向山坡上走去。而燕真目送了他片刻,想着小美人真是來不得像冶鑄房這樣粗魯的地方,那病才好,結果一在這房裏呆久了就又被熏着了,出來讓他吸上幾口新鮮氣兒倒是看着好了點了,看來以後都不能再讓他進去了。燕真此刻就覺得像他小美人這樣的人就該呆在那處小榭裏,再不就是去去配料房,精研一番配料也就夠了,像是熔金房、模胚房、冶鑄房那樣的野蠻地方,一概都是不要進去得好。他這樣想着,就也轉頭回冶鑄房裏去了。
向晚時分,燕真回到小榭,兩人一桌上用了晚膳。這晚上,又是燕真陪顧青城睡下。縱顧青城再怎麽說不用了,也還是拗不過這燕師弟。這燕師弟非說他得有人陪着睡,不要再出什麽事才好。顧青城雖心裏是惱他,可也知道這事兒是他自己詐病惹出來的,便也不好發作,只恨這人怎麽跟頭牛一樣,說不動也拉不動,只認他自己的死理。
于是,便只得由着他。
而這種有燕真伴着同宿同栖的日子,一過便又是半個月光景,都七月二十六了,這人還是晚晚在顧青城房裏睡下,絲毫要挪窩的意思都沒有。顧青城見這天眼見着就要涼下去了,這人卻還是不肯走,心裏就自覺越來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