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過往

直到走出了大約五裏地,确認安全無虞後,接親的一行人拐到了一座小山後。

蕭宸予下了馬,快步直奔裝嫁妝的箱子,打開了第二個箱子,翻開層層布料,下面蜷着一個滿臉是汗,臉色蒼白的人。

蕭宸予伸手将軟若無骨的陸柒抱了出來,靠在箱子旁。

陸柒憋得久了,神智有點不清,蕭宸予用袖子給她扇風,看她叫不醒,着急地問道:“有水嗎?”

山旁的草叢中走出來一個長寬臉,粗手大腳的高痩青年,解下腰間的竹筒遞給蕭宸予,說道:“公子,這、這裏有水。”正是在他們之前被盤查的那個村民。

“俺相公呢?”胖胖的新娘從花轎裏大步走了出來,雙手叉腰地問道。

“娘、娘子?”青年臉有些紅,驚訝地看着面容狼狽、卻氣勢不弱的新娘。

新娘看蕭宸予對自己點了點頭,“相公。”她趕緊走到青年身邊,打量幾眼,心裏有點失望:真相公比假相公差太遠了。

青年倒沒有半點嫌棄新娘的意思,就是被她真勾勾看得束手束腳,臉紅得直發黑。

蕭宸予接過水,用手指沾了水,往陸柒臉上彈了好幾下。

陸柒眼皮動了動,嘤咛一聲,緩緩睜開了眼。

蕭宸予把竹筒遞到她嘴邊,說道:“你脫水了,快喝些水。”

她低頭就着喝了幾口,眼睛中漸漸恢複了神采,對蕭宸予虛弱地笑了一下。

原來蕭宸予已經猜到他們一定會掀新娘的蓋頭,藏在轎子下面也不一定穩妥,就把她放在了裝嫁妝的箱子裏。

只是沒想到這箱子看着簡陋,卻是實打實的不透氣,葛老二為人又仔細,耽擱得久了些。

蕭宸予看陸柒緩了過來,起身對新郎官、新娘抱拳說道:“多謝二位仗義相助。”向子墨一擡下巴。

子墨立刻掏出兩個銀元寶塞給青年。

青年臉上的紅暈未消,現在又有再起之勢,連連擺手:“不、不客氣,你都已經給過我銀子了,夠多了。再說,你娘子還有身孕,快些去鎮裏給她找個大夫看看,別再被抓回去了。”

陸柒疑惑地瞟了一眼蕭宸予,見他笑得溫文爾雅,但白皙的臉孔染上了兩圈可疑的紅暈,不比對面的新郎官好到哪裏去。

蕭宸予故作淡定地說:“救命之恩,豈能用金錢衡量。況且花轎被毀,吉時已誤,還連累令夫人受了驚吓,種種實在是對不住你們了,務必收下。”

“這位公子說得對。相公,你可不知道,那群人兇得很,可吓死俺了呢。”新娘邊捂着小心髒,邊利索地收下了元寶,其實她還借機抱俏郎君,這筆買賣真劃算!

青年見狀,撓撓頭也不好說什麽,換上了蕭宸予的新郎官服,把馬車留給了他們,兩方人告了別。

陸柒的軟骨散還未消,蕭宸予把她抱上馬車,子墨問道:“公子,我們往南走嗎?”

蕭宸予擡頭,看看天色:“不,我們往北走,經過宣化,從居庸關繞道昌平州回京城。”

陸柒也表示同意,颔首道:“從南走雖然更近,但他們料想我着急趕路,必然會在南邊的路上加派人手,咱們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不過,”

蕭宸予以為陸柒有什麽疑問,側耳認真傾聽,卻沒想到她說,“剛才那人所說的娘子,還有身孕是怎麽回事,煩請蕭公子幫我解惑。”

蕭宸予笑着眨眨眼,小梨渦讨人喜歡得很。

陸柒絲毫不為所動,掙紮着要拿起旁邊新亭侯:“你還是老實交代的好。”

“陸姑娘,有話好說嘛。”蕭宸予用扇子抵住她的手,眼波流轉,谄媚地笑着說道,“你我之間,何須如此?收起來,快收起來。”

陸柒一挑眉,眼中厲色頓顯。

蕭宸予眼角一耷拉,收回了扇子,在手上來回轉了幾圈,慢悠悠地說道:“求人辦事嘛,總要投其所好。那新郎你也看見了,老實得很,所以我也只能編個小故事,博取他的同情。”

刷地一聲,打開扇子,擋住了自己半邊臉,邊嘆邊搖頭:“在下實屬無奈啊,姑娘可要見諒。”

“所以,你就說我是你娘子,還懷了身孕?”

“額,還說你被那夥人看上抓走了,我把你救了出來,逃至此地,越慘越容易讓人相信嘛。”蕭宸予收扇,聳肩一攤手。

“你還真能編!”陸柒現在使不出全力,但是用了巧勁握住蕭宸予的手腕,輕輕往後一帶,再利用自身重量将他的手壓在背後。

“哎呀,哎呀,女俠,手下留情!”蕭宸予扇子掉了地,肩膀生疼,愁眉苦臉地求饒,“我也是一番好意啊。小心你的傷,待會兒又要吐血了。”

“誰吐了,嘔~”

“哎哎哎,你別又吐我身上!!!”

子墨對車廂內的事充耳不聞,格外仔細地駕車,神仙打架,小鬼兒還是在一旁吃瓜就好。

……

這一路三人風餐露宿,從不敢在沿途的村子留宿,生怕又被堵住,只路過時買些村民的衣服,方便換裝。

但是陸柒傷勢太重,蕭宸予堅決不同意趕得太快。

這一宿又停在了荒山野嶺,子墨在車前座位上湊合睡。陸柒一直在軍營,對男女之別本就不那麽在意,蕭宸予見她如此,也不再多說什麽。

倆人一同宿在馬車裏,不過中間用衣服隔開。

此時剛到四月中旬,山中夜晚寒氣重,車子外面燃着火堆,他們幾個又都在外面披了衣服,不會凍着。

半夜,靜谧的深山裏的不時傳來幾聲狼嚎,往往一只開始,數十只跟随,遠遠聽着,猶如鬼哭。

蕭宸予寒毛直豎,拱着身,手往後拉了拉蓋着的袍子,他這會兒也不嫌棄村民的衣服有怪味了,只想把自己包裹得再嚴實些才好。

陸柒閉眼聽着身側窸窸窣窣的聲音,轉了個身,睜開眼,瞧着蕭宸予。

黑暗中,一雙妙目澄然,蕭宸予頭一次覺得陸柒的眼睛甚是好看,如任憑泉水沖刷的卵石,晶瑩剔透,堅定璀璨,眼尾又有些上翹,不瞪人的時候,就透出一絲妩媚,他一時有些看住了。

陸柒瞧他呆呆的,以為他是害怕,輕聲安慰:“沒事兒,咱們有火,狼不會過來的。而且這個叫聲,是他們在尋找配偶,不是捕獵。”

蕭宸予撐着坐起身來:“你很了解狼?”

陸柒這幾天都是聽蕭宸予一路談天說地。他性格溫柔,待人親切,對一些風土人情更是頗有自己的見解,講起來妙趣橫生,本是躲避追殺,途中卻有着若臨秋水,如沐春風的暢意。

看他感興趣,陸柒也挑起了談興,翻回了身,手枕在腦後,一條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條腿曲起的膝蓋上,看着烏漆嘛黑的車頂,好似回到了在邊關的時候,輕聲道:

“對。我小時候跟狼生活過一陣子,當然了解他們的習性。

他們深夜結伴覓食,叫聲只是為了彼此聯系,不要走散。世人總說狼對月而嚎甚為哀傷,其實他們仰頭嚎叫,只是因為這樣聲音能傳得更遠些罷了。”

蕭宸予一手撐着頭,眼睛亮亮地看着陸柒,問道:“你怎麽會跟狼一起生活?”

“我娘是漢人,我生下來就不知道爹是誰,後來我娘被羌人搶了去。有一次他把我娘踹吐了血,我搶了他的刀,他就要打死我。

我娘為了保護我,被他活活掐死。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用刀捅了他。”陸柒平靜地述說着往事,她已經有點記不清娘的容貌了,“然後我就跑了,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遠,到了一處山裏,被狼給叼回窩裏了。”

蕭宸予的眼裏沒有了之前的光彩,微微蹙起眉,凝視着陸柒的側臉,輕聲問:“那個時候,你多大?”

陸柒鼻子皺了起來:“不太記得了,應該是三歲左右吧,後來我被陸雲撿回來。”

提到陸雲,她的語氣有些微微的上揚,唇角不自覺地噙着淡淡笑意,眼裏閃着溫柔的光:“他說我四歲,那就四歲吧,算算我跟狼生活了也差不多有一年的時光。”

蕭宸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幾不可察的笑意,眼眸有些深:“陸雲是誰?”

陸柒回想起第一次見到陸雲的時候,他一身輕甲,勃勃英姿,腳下踩着剛剛制服的狼,摘下頭盔,甩了甩頭發,陽光從樹葉中透過,少年笑得潇灑恣意。

小小的陸柒睜大了雙眼,那一刻,她聞到了太陽的味道。

少年好奇地說:“喲,還有個小狼崽子。”一把抱起了她,看清了容顏,精致小巧,“是個女娃娃。”

她聽見旁人在起哄:“陸雲,你還沒娶媳婦呢,就先撿了個娃娃了?哈哈哈。”

陸雲脫下披風,裹住了陸柒,單臂托起她。陸柒很自然地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埋頭在他肩上,貪婪地汲取着溫暖的味道。

“喲,看她多親你呀,你真準備抱回去養了?”

“養就養,你叫什麽名字?”陸雲清朗的聲音溫柔地問她,桃花眼清澈見底。

“柒。”陸柒口齒不太清楚,只記得娘喚她“小柒。”

“從今以後,你跟我姓,就叫陸柒。”

……

陸柒喃喃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還是個很俊的人吧?”看陸柒想得出神,蕭宸予單手支頤問道。

陸柒點頭:“嗯,很俊,其實,”她轉過頭,看着蕭宸予,“你們有點像,就那股勁兒我說不上來。哦,陸雲也是桃花眼,最招姑娘喜歡了。”說到最後,她臉色一沉,有些遷怒地瞪了一眼蕭宸予。

“噗嗤”蕭宸予笑出了聲:“招人喜歡還不好?”

一點都不好,那個雁門關有名的花蝴蝶招惹了多少小寡婦、大姑娘,簡直令人發指。

“你如此拼命追殺吳景睿,可是因為他?”蕭宸予輕聲問。

“是為他,但不是因為他俊,更不是因為他讨人喜歡。”

山裏,群狼嚎叫,聲震四野。

陸柒正色道:“吳景睿做惡,不管他是什麽人,就要付出代價。世間公理,殺人償命,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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