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宣九年,臘月。

駱雲今坐在暖榻上,斜倚着梨木小案幾。剛喝下一碗風寒湯藥,舌尖的苦澀轉瞬即逝,心下卻難安。

透過半開的步步錦窗棂,目光所至,乃是她的夫君霍連,以及由霍連帶回府的丫鬟空青。

院子裏的木樨樹被駱雲今照料得很好,秋日裏開花,金燦燦的碎瓣有濃郁香氣,這香氣還誘來了隔壁人家的孩子,問是否可以采一小枝回去。

可惜霍連外任,每每得以歸家,也僅是因為年關有探親假,由此總錯過木樨開花。

如今,霍連負手立在光禿禿的木樨樹下,看自己的手下和空青過招,鋒銳的臉全神貫注,風鼓吹起他的墨色圓領袍,将肌肉線條掩藏。

駱雲今不懂功夫路數,但看空青接了許多招,甚至化被動為主動,将那名侍衛擊得連連後退,便可知曉空青不是簡單的丫鬟。

果不其然,霍連也露出了欣賞的神色,贊許地颔首。

他十來歲時便可兩箭射死猛虎,武力卓群,平日裏鮮少有誰的武藝能入他的眼,至于身懷功夫的女子就更少見了。看樣子,霍連與空青……頗為投緣。

“哐”一聲,窗戶被合攏。

駱雲今垂首,視線落在矮幾香爐上,遂握起香箸撥弄灰屑,攪來攪去愈發心煩意亂,耳畔傳來喝彩聲,隔着窗棂迷迷糊糊的,卻格外抓耳。

一旁的丫鬟将藥碗收拾了,見狀忙說:“夫人,屋裏點着炭盆,門窗不好嚴絲合縫的。”

駱雲今不置可否地點了頭。

丫鬟推開窗,無意中瞥了眼外頭的光景,不由疾呼:“真是要命,這個空青也太不像話了!跟主君貼得那樣近,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

擡眸望去。

只見小厮退到左近,霍連正俯身和空青說着什麽,空青臉上紅撲撲的,不住點頭——哪裏是空青黏着霍連,明明是霍連主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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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連眉眼冷峻,臉部線條硬朗,不茍言笑的模樣有股兇相,有時就連身邊積年的老仆看了都會發怵,可這會兒他的笑容很和煦,周身氣度暖得能融化冬雪似的。

腦袋嗡的一下,雲今快走兩步,拉開了門。

雪粒子呼呼地往裏湧,直撲在小娘子身上、臉上,又很快化為水漬。

“夫君——”

顧不上水漬帶來的涼意,她徑自走上前去,拍打着霍連身上沾染的雪花,溫聲說:“夫君進屋歇一歇,暖暖身子吧。朝廷的調任還沒下來,在家的時間還長着呢,切磋武藝不急在一時。”

這麽一個自然的動作,是妻子對夫婿的關切,再尋常不過。

誰曾想,霍連竟往一旁避了避,徒留雲今的手停在半空,不尴不尬。

風刀割面,院子裏靜了一剎。

霍連将雲今引到一旁,伴随着咯吱的踩雪聲,說:“聖上欲提拔我為都護司馬,過了年就要往瀚海都護府去。空青留給你,她功夫好,人也機靈……”

夫君又吩咐什麽,雲今沒再聽進去。

他生得高大魁梧,将背後不遠處的空青擋得嚴嚴實實,可雲今想看一看空青這會兒的表情。

好半會兒,雲今才柔聲說:“北邊比京裏要冷得多,夫君既得了消息,怎麽不早些告訴我?我好替你備些裘衣風兜。”

“交給下人打點便是。”霍連看了眼雲今發白的唇色,“阿娘說你前陣子染了風寒?”

見她點頭,霍連又道:“那就少在外面站着,回屋去。勿讓阿娘憂心。”

說罷,便讓丫鬟将雲今帶進屋,而他自己卻又喚了空青去。再沒瞧雲今一眼。

為何急着将她趕進屋?為何有那樣多的話和空青講?

雲今攏緊自己的衣襟,略顯急促的呼吸在寒空中漫成白氣,秀眉也蹙成一團。

**

長安城的年節最是熱鬧,上元三日更是難得解了宵禁,歡飲達旦。

星月高懸,钿車珠鞍,翠袖霓裳,環佩将将。

在人潮中雲今行得緩慢,身子也被烘得燥熱了幾分。鼻息間萦繞着牛車馬車,乃至駝車帶來的氣味,混雜飲子鋪、香藥鋪傳來的複雜香氣,不甚舒适。

然婆母喜好觀雜耍,便是要往人堆裏擠,雲今只得耐心陪同。

她望了眼走在婆母另一側的霍連,心下熨帖了幾分。這樣一家子出門的情況很少,她很珍惜。

不過,雲今更喜歡在尹州過的上元節。

與這邊的晝夜燃燈、滿目光彩相比,她想念霍連親手做的兔子燈。

是聽聞她兒時沒有玩過兔子燈,他才給做的。雖都是些廉價易得的材料,在雲今心中卻是千金不換。

還記得霍連當時說:“既然喜歡,那無論幾歲玩,都算不得幼稚。”

現如今,他們從偏僻的尹州搬到了京城長安,霍連本是被家族排擠的無名之輩,恰得聖上欽點,成了千牛備身,又外任上縣縣令,眼下即将赴任都護司馬,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雲今卻覺得,夫君的心離她越來越遠。

“老夫人莫驚,這吞劍表演其實是這樣的……”

聽見這聲,雲今下意識皺了眉。

又是空青。

雲今無意将矛頭對準空青,只欲對霍連撒氣,好端端的家裏難道就缺這個會功夫的婢女嗎?況且,她是當家主母,他随随便便從外頭領人回來,也不提前知會她一聲。

卻見霍連的視線根本沒有落在百戲藝人身上,而是巡睃着,神思早就游離——既不顧母親,也不顧她這個妻子,不知他是怎麽想的!

待回家,雲今都沒有同霍連說過一句話。

婆母倒是拉住雲今,細細叮囑了幾句,要她抓緊霍連在家的時日,早日孕育子嗣。

雲今嫁到霍家幾年,肚子都沒個動靜,婆母明裏暗裏講過多遍。這會兒,雲今只管應了。

婆母又說:“我看這陣子那個空青小丫頭叽叽喳喳的,惹你厭煩了?”

雲今心中一驚,卻又嘆,連婆母都看出來了,夫君竟無知無覺。

“雲今,你且放心,我看二郎也沒別的意思,他在我院裏也放了個會武的小丫頭呢,許是怕他不在,咱們娘倆受欺負。男兒家在外頭辦差,不就是惦記家裏的女眷麽。”

婆母替雲今掖了鬓發,笑着繼續說:“也就是他不常回來,我給他些面子,待他北去,丫鬟仆婦不是由你處置麽。你也學着大度些,沒得讓人家覺得你斤斤計較,京城不比鄉野,主母就要有主母的氣度,知道了?”

這天底下最厭惡霍連的人已經離世了,霍連才入仕幾年,哪裏招得來深仇大恨,乃至要武婢護佑家眷呢?

再說,既然兩個丫鬟都是霍連親自帶回的,怎好趁他一走就趕出家門?

雲今只笑笑,敘話片刻便回房了。

過去兩年,霍連每每回京探親,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扣除述職、交際等事宜,與雲今獨處的時間不算多。

在有限的時間裏,敦倫實在是很頻繁,要有孩子早就有了,這哪裏是着急就能急來的呢。

還有一樁事,雲今沒好意思和人講:每每敦倫,霍連總像要将她生吞活剝一樣,折騰個遍,渾然不知疲憊,讓她難以承受。

這一晚,又是如此。

羅帳晃蕩,雲今甚至看到霍連額角的一滴汗,順着他棱角分明的臉一路滑落,堪堪挂在下颌,簡直要滴在她身上。雲今主動去褪他中衣,卻被他阻了。

“夫君,你不熱嗎?”

雲今疑惑得很,轉而尋摸帕子要給他拭汗,手腕卻被握住,齧啃随之而來,癢意游走,她一向是這樣被他咬乖的。

可轉瞬間雲今心裏咯噔一下,前幾晚他似乎也沒褪衣,沐浴時也沒要她在一旁伺候。有點反常。

難道……

雲今盯着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抑制不住地思量,他不肯褪去的中衣之下,會否留有別人手指的劃痕……

不敢深想。

疑雲卻在此刻催生利刃,要将她割出血珠。雲今的下唇被咬得泛白,留下月牙形的痕跡。

察覺雲今表情有異,霍連緩下來,俊逸的眉皺起,極不耐煩的模樣,沉聲問:“怎麽?”

雲今沉默幾息,鼻間卻越來越酸。

終是忍不了,紅着眼眶問:“為什麽帶兩個丫鬟回來?我不喜歡你和她們走得那麽近。”

一旦說出口,就很順暢了,她盯着他,這個時刻該心虛的人不是她。

“還有,到底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你為何要和空青悄悄講?”

屋裏沒有燃燭,只餘月光昏昏籠罩。

男子面上神情難辨,松開她,兀自笑了聲,“我阿耶的遺言之一就是命我娶妻後不許沾染其他女人,這你知道。再一個,我的俸祿賞賜都在你手,每晚也與你宿在一起,你還有何不放心的?”

是啊,雲今得到的已經很多了。

從一介孤女到高門霍家的媳婦,她躍升了階層,甚至開了春她就是正五品都護司馬的夫人。

富足的生活,尊榮和體面都有了。

至于會給她親手紮兔子燈的夫婿呢?

找不見了。

一直到灞橋送別,兩人都沒将話說開。

雲今不知道霍連是怎麽想的,但那一晚他的眼神很傷人。這不是一句“大過年的,高興點”就能消弭的。

回程時,偶遇同樣送別兒郎的勳貴人家。婆母與之交談時,雲今的視線掃過那些錦衣華服,珠翠環佩,忽然想起——

打從一開始,霍連就無意娶她,只是拗不過婆母。

霍連的祖母固安大長公主最是厭惡霍連的父親,連帶将霍連母子也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待霍連的阿耶病故,大長公主就尋借口将他們母子倆趕到尹州別業,離京千裏。

固安大長公主乃高祖胞妹,地位尊崇,霍連母子在尹州的日子不好過。待長大一些,霍連便帶領仆役墾荒行商,開源節流,掙得一份不錯的家業。

大長公主聞之,稍使手段便讓這個家庭重回落魄。

此後,霍連只能掩起鋒芒,低調行事。

而雲今的孤女身份,恰可以幫助其打消大長公主的疑慮與猜忌。

這樣成婚,本就帶着目的性,也不怪霍連如此态度。

再回看兔子燈,哪怕是手作的,對霍連來說也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又能費多大勁、含多少情意呢?

終究是她自作多情了。

“雲今,想什麽呢?”婆母喚道。

雲今回神,抽了帕子為婆母拂去眉梢鬓間的雪粒子,服侍其上馬車,唇畔妥帖的淡笑卻再難維系。

她側過臉,借關窗的動作飛快地将眼尾的淚痕抹去。

方才與沈家人立在雪地裏談天,婆母也真是不畏寒,或許是因沈家那對玉雪可愛的雙生子?

兩個小郎長相打扮一樣,卻是一個賽一個調皮,手心裏攢了雪團子直往對方的虎皮帽裏灌,嘴裏還喊着“大周勇士不懼風雪”,逗得婆母樂不可支。

郎君外任,若是有個孫輩伴在婆母身邊,多少能解解孤寂。再一個,雲今聽人說過,有了孩子才能将郎君的心拴住,想來是有幾分道理的。

思及此,雲今将婆母送回家後,自己未下車,而是讓車夫往山寺去。

聽說濟慧寺求子很是靈驗,霍連一向不信這個,從前雲今拉他一起去,他不肯,現下雲今只好自己去。

卻不料,連人帶車滾落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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