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宣五年,尹州霍宅。
剛過小滿,南方高濕多雨,人也難免憊懶。齊氏卧在貴妃榻上小憩,侍女跪坐一旁,輕輕搖動小扇,為其掃去肌膚的黏膩之感。
卻見年輕的主君闖了進來,偉岸的身形将門口的光亮遮去大半。
主君顯然剛從外面歸家,從頭到腳被雨淋了個徹底,手臂撐在門扉上,緊實遒勁的肌肉線條格外分明。
侍女騰的一下紅了臉,連忙起身行禮。
“出去。”霍連冷聲。
齊氏被這動靜驚醒,捂着心口哎呀哎呀嚷起來。卻見兒子臉上肅穆,不由發問:“怎的了,何事這樣急?”
“阿娘,即刻收拾行囊。”
“這……去哪兒?二郎,你莫不是在外頭惹禍了?”
“長安。”
“長安?!”
齊氏顯然難以維持鎮定。
他們母子倆遷來尹州已有十來年,雖然齊氏時常抱怨尹州荒僻、氣候差、飲食不合口味,但湊合湊合也過了這麽久。
況且齊氏的婆母固安大長公主就住在長安的公主府呢,他們娘倆何必去觸這個黴頭,到時擡頭不見低頭見,惹大長公主不悅,又要被安上個不孝的罪過。
齊氏見兒子不作答,眉頭一跳,開始胡思亂想。
自七日前晨起,兒子就很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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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問小厮“如今是何年”,又将家中每間房都翻找一遍,也許是翻找無果,霍連立在院子裏喃喃自語。随後拔足跑了出去,一直到子時才歸家,沒睡上兩個時辰,便又出去。
齊氏怕出事,急忙喚小厮去跟着,小厮回來卻說主君去尋了刺史大人。
前幾年尹州周邊賊寇橫行,霍連膽氣超群又頗為勇猛,帶領家丁及年富力強的縣民生擒了匪首,擊退了賊寇,這才結識了州長官與軍府長官。
當時齊氏還惋惜,若非大長公主從中作梗,霍連的前程滿是坦途呢。
一連折騰了好幾天,霍連也不說他在忙些什麽,齊氏一度懷疑兒子中了邪,連帶着她晚上也睡不踏實,這會兒也是趁着午後雨打芭蕉的淅淅簌簌聲才得以小憩。
“二郎,你阿耶去後,我們母子相依為命,你若有事,萬萬不要瞞着阿娘。”
齊氏憂心忡忡,霍連卻只道:“如無意外,今日啓程,抵達長安時阿娘便不會再受祖母磋磨。”
**
四個月後。
兩千多裏外,晉陽城郊,淨因寺。秋分剛過,涼意漸襲。
天邊卷起殘雲,檐下銅鈴驚響。不多時,陰霾了數日的天總算下起雨來,剛開始還零零星星的,晌午之後雨勢漸大。
雲今用完午食,從齋堂出來,撞上風風火火的譚卉。一看譚卉嘴角沒抹幹淨的油光,便知道她又去後山打牙祭了。
雲今望了眼齋堂裏還在用餐的僧衆,拉着譚卉趕緊走,她壓低聲音說:“拜托你有點敬畏心吧,怎麽在寺裏還食葷?食便罷了,還生怕人家不知道。”
譚卉一驚一乍,“你怎麽知道我吃燒雞了?”
見雲今不說話,譚卉才後知後覺地用袖口抹了抹嘴,又倏地鑽到雲今的油紙傘下,爾後笑嘻嘻說:
“我們是工匠又不是僧尼,不受佛門戒條約束。而且那些僧者都不吃暮食的,我們若一板一眼跟着他們的飲食作息,豈不早就餓死了?那到時候誰給臨川大長公主修佛寺啊?”
臨川大長公主乃今上姑母,不日便要來淨因寺修行,工部奉敕擴建。又因固安大長公主上個月薨了,修建事宜暫停,這個月初才複工。
“哎喲!”譚卉叫了聲,示意雲今往山門方向看,“又一個被攔在門外的。”
淨因寺坐落于甘望山上,久負盛名,晉陽城乃至河東道的百姓都有到此進香的習慣,只是擴修以來,山寺內外有侍衛輪崗把守,不再接待平民了。
譚卉抑揚頓挫地揶揄:“佛不渡庶民。”
雲今只嘆她真是膽大,什麽話都敢往外說。
又順着譚卉的視線往山門看,果然有一男子在與侍衛攀談。其人戴着鬥笠,着一身墨色勁裝,個頭比侍衛高,微微俯視着,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雨霧太大,又隔那麽遠,看不清男子的面貌,雲今的腦海中卻蹦出一個念頭。
——那人好像她前世的夫君啊。
上輩子因為一場馬車意外,雲今命喪當場,卻又莫名其妙地重獲新生,醒來時她發現回到了四年前。
前世最後一個月留給她的印象實在糟糕,她不想再與霍連糾纏,也想離開尹州去別地瞧瞧,這才有了如今的生活,寧靜又充實,雲今很是滿足。
按理說霍連此時此刻不會出現在這邊,再說了,就算那人真是霍連又如何,他們這會兒互不相識,哪怕擦肩而過也只是陌生人。
“好了,我們快去幹活。”雲今挽着譚卉往作坊走。
天色暗沉,雲今點了油燈,煙蒙蒙的雨霧将水汽送進室內,骨子裏都透着寒涼與潮潤。
雲今是塑匠,譚卉是木匠,兩人不在一塊兒幹活。雲今需要做的是往木匠制成的木骨架上糊泥繪塑。修建浮圖,繪制佛畫都是大功德,塑像也不例外。
這活兒不輕省,雲今卻樂在其中,轉眼便流逝一個多時辰。
“砰!”
門口忽傳來巨錘一般的聲響,雲今的手猛然一抖,泥刷掉在地上。
她心如擂鼓,頭一個反應這是進盜賊了。可守衛堪稱森嚴,盜賊何來的可趁之機?
那柄刷子濺了些泥漿在雲今的衣角、鞋面,因她穿了件淺色的束袖圓領袍,污漬明顯紮眼。
哪怕腰間系着皺巴巴的擦手腰巾,也顯得與整個作坊格格不入——看着就不像是幹活的人。
來人如此下了定論,旋即踏步而來,烏色皂靴踩出一個接一個的濕漉腳印。
直至他站定在身後,雲今仍僵着身子不敢轉過來,她手中不知何時握住一把刮刀,像是要自衛。
男子目光寸寸壓下,面無表情地沉聲:“擡頭。”
雲今依言看過來,卻是驀地睜大了眼。
——怎麽是他!霍連!
雲今腦中片刻空白,一會兒閃現出方才山門處那抹身影,一會兒浮現前世相送時他的背影。
霍連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熱氣袅袅可見。
他頭戴青箬笠,笠沿原本壓得很低,連同蓑衣不斷往下滴水,周身氣度比秋雨更寒。霎時的安靜過後,霍連揭掉箬笠,随手抛擲在地,硬朗的臉部輪廓便顯露無疑。
“很意外?”
霍連嗓音悶沉,像被雨霧罩住了,卻透着危險之意,“駱雲今,你何時成了陸夫人?”
見雲今被吓住,答不出話,霍連眉峰皺起,一腳踹飛她身旁的粗泥桶,頓時泥點子亂濺,先前混合好的稻草泥伴着谷殼,迤逦着自牆上淌下。
與此同時一道驚雷轟然響過。
霍連的視線從雲今的圓領袍上掃過,又停留在她的垂髻上,神色漸沉,“女穿男裝,混跡在寺廟裏,把自己弄得這樣髒,你的腦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說話!”
雲今被他吼得抖了一下,刮刀當的一聲掉了。
“為什麽不乖乖在家等我來提親?駱雲今,上輩子永宣五年的五月,就是你我成親的時候。這一回,我去你家,卻被告知駱娘子嫁了人,已随夫婿離開尹州。”
上輩子。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快要把雲今砸暈。
短暫的恍惚之後雲今漸漸反應過來,這麽說,霍連也同她有一樣的境遇,死後又重回永宣五年?!
霍連眼中蘊着連日疲憊帶來的血絲,一移不移地盯着她,篤定道:“駱雲今,你也重生了吧。不然,你為何會在晉陽,為何會嫁給旁人!”
“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什麽上輩子下輩子。”雲今嗫嚅着,手腳并用地往後縮,眼中是肉眼可見的恐慌。
雲今曉得霍連的脾氣。他眼裏揉不得沙,從前在家裏就是說一不二的,無論是婆母還是管事,都依他的意思行事,她嫁過去之後,也是如此。
霍連也極恨背叛之人。聽說他手底下有個少郎貪圖名利做過出賣他的事,少郎當夜就被廢了雙手,後來更是被逐出尹州地界,沒了消息。
若被确認她也重生了,且故意避開與霍連母子的交集,提前跟陸郎來了晉陽,她肯定要完蛋!
雲今又驚又懼地吞了口唾沫。
幾息之後,她暗自掐着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盯着霍連蓑衣下的僧袍看了眼,瞬間就有了主意。
“這位小法師,您怎知我的姓名?這般強硬地闖進來,不知有何貴幹?”雲今露出自認和善禮貌的淺笑。
對,裝不認識就好了。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雲今至今不懂為什麽有機會重活一次。剛才霍連說的,只是他的推測,只要她咬死不說,沒人能知道她是重生之人。
越想心裏就越有底氣。雲今暗自給自己鼓勁,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然而下一句還沒說出口,便聽霍連冷笑一聲,咬字冷硬地吐露出兩個字,意在回答她方才的話。但……
……污言穢語!
雲今的臉色頓時煞白如紙,他真是一點沒變,從不顧慮她的感受,滿腦子都是那種事。上輩子,敦倫對霍連來說,恐怕不止是發洩與繁衍,還有懲罰的意味。
霍連卻沒有給她多想的機會,單手解了蓑衣,往地上一抛,蓑衣上的雨水濺在雲今發白的臉上。
霍連欺身上前,不待雲今反應,已将她的足腕攥在手心,不容分說地拖到自己面前。
“你做什麽!不要亂來!”雲今害怕極了,腿腳亂蹬,雙手摸索着将那把掉落的刮刀拾起,往霍連身前揮去。
然而霍連手腕一動,将她的雙足輕松控住,膝蓋緊壓着她,騰出手來劈落刮刀,轉眼間就将雲今的力道卸下。
雲今大駭,呼喊起來:“救命!來人啊!”
下一刻她便無法發聲——霍連的大手捂着她的嘴,掌心的繭将她的唇磨得生疼。
而她整個人幾乎被霍連禁锢在懷裏,動彈不得。下巴更是被他的虎口擡起,被迫直視他的怒容,兩人鼻尖相抵,卻沒有絲毫旖旎缱绻,徒有盛怒與驚惶。
外頭雨越下越大,噼啪噼啪地砸在瓦當上,有傾覆之勢。這間作坊又是新辟出來,作臨時用途的,略顯幽僻……沒人能救她。
雲今心頭幾乎湧現出一股絕望之感。
又是一道驚雷,霍連喉頭随之一滾,傾身而來。
雲今拼命搖頭,淚水溢出眼眶,發出“嗚嗚”的悲鳴,身子不斷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