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六是個老實的,一聽這話就急了,拍着大腿說:“我騙你們幹什麽,陸家還請我進去飲茶吃點心了呢!連上茶、上點心的侍女都不同,可講究!”
話音落下,不少人的注意點都被轉移到富戶家裏的侍女究竟有多漂亮勾人。
先前說話那人嘁了聲,“這種人家最會裝大度,你以為他們稀得招待你?指不定背後罵你吃沒吃相。”
一旁有人插嘴:“嘿你還真別說,我先前就見陸家給老張頭送財帛來着,老張頭是真不客氣,兩箱子的好東西都收下了。”
“箱子?多大的箱子?”
作坊裏頓時讨論開來,一會兒是臂長的寶箱,一會兒是官皮箱。至于裏頭的物什,有人說是金銀財寶,有人說是西域來的稀罕物件,總之大家都默認陸家為了把雲今送來當學徒,給了老張頭不少好處。
一人道:“住東片那幾個坊的,非富即貴,拿點東西送給師父怎的了,你們眼紅啊?眼紅自個兒掙去啊。”
先前喊聲最大的工匠劉田呸了聲,“不就是商戶麽,不就是有倆臭錢麽,有甚了不得的!也不知道那錢是怎麽來的,興許來路不正!都給老張頭送東西了,那平時肯定沒少賄賂衙門的官吏。”
雲今再聽不下去。
她推開了門,吱呀動靜惹得工匠們靜了一瞬,紛紛側目。
雲今直視他們,厲聲道:“你們有多少人見過我夫家,認識我夫家的人?毫無憑證竟敢在此胡吣!”
劉田上下打量着雲今,痞裏痞氣舔了舔唇,道:“駱小娘子不說夫家,我倒忘了你是個嫁了人的,可今兒打眼一瞧,這水靈勁兒說是待字閨中我也信啊。”
霎時間,作坊裏哄笑一片。
男人們互相交換着眼神,像是将逗弄小娘子看作午後休閑的調劑,邪笑聲不斷,直污雲今的耳。
窗外立着一人,聽了這些話指骨捏得咯吱作響,剛欲邁步進去,卻聽得雲今道:
“我若是靠不正當手段才得以進擴修工匠名單,那賄賂我師父一人哪裏足夠?你們怎沒有人去請教請教負責擴修的工部程侍郎,問問程侍郎收了幾箱寶物?而非在此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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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頓時有湧現不少噓聲。
劉田臉皮漲得通紅,拍案道:“老子真是給你臉了,不就是有夫家撐腰麽,你個臭商戶!”
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附和說:“是啊是啊,出嫁從夫,你就算來做工匠也還是商戶的身份!士農工商聽過沒有?咱們當工匠的最厲害可以做到将作大匠,從三品的官兒!你們商戶呢?再厲害的見到縣令都要行禮吧!”
工匠們人多勢衆,和這些人嗆聲,雲今原是有些緊張的,連聲音都有點抖,但聽這人所說,顯然他們根本不知道工與商時常一起被提及,同樣被視作不入流的存在,而前朝嚴苛時甚至工商不得與士同席。
她想到了前世霍連外任縣令的那三年,要給他寫信時提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因她自幼沒讀過什麽書,認識的字不多,有的字放在招牌上能認出來,輪到落于紙上時,便不确定筆畫是否正确。
而有些話是不好意思讓文書先生代勞的,雲今只得去書肆買了些書回來自學,學着學着倒得了趣,有不懂的就去問齊氏。
齊氏出自高門旁支,讀的書大多為婦容婦德、管家算賬一類,有些內容齊氏也拿不準,便對雲今說“又不考狀元,知道那麽多做什麽”。
雲今的好奇心卻是旺盛,亦想在霍連回家時多些和他能講的話題,便琢磨出一個主意,搬了胡床去後院牆根那兒聽隔壁的講課。
隔壁的小童正是開蒙的年歲,家中長輩本就是教書先生,便在家裏辦了私塾,小童時常被責打手心,雲今倒是借由這個機會學了不少。
此刻,雲今在腦海中略略回想了一遍,心下倒是大定了。
她正色道:“《管子》曰士農工商可不是讓你這樣理解的。”
“先不提那時的‘士’指的是軍士,而非讀書人,便說《管子》原意是将四民分業,既可專業分工,相示以巧,像木匠、塑匠、畫匠等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經驗,分辨質量的優劣,提高自身技藝,帶動整個行業的發展,又可使民衆安于本業,不‘見異物而遷’。”
雲今看那人張着口欲言,便繼續講:“也就是說,你們有在這裏窺探他人私隐的時間,不若讨論讨論如何提高效率,別把工期拉長,影響臨川大長公主清修!”
一口氣說完這些,雲今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手指也略略有些發麻,索性轉身,盡量從容地離開。
待走遠些,雲今的步速越來越快,徑直回了自己的作坊,将門扉快速阖上,後怕地喘息。
真怕有人追上來揍她!
但那些男子其實也就是喜歡過個嘴瘾,實際上慫得很。
聽譚卉說,上月末,有好事的工匠嘲諷一個剛剃度的小沙彌,沒過一炷香的功夫,帶頭的工匠就被一群武僧堵在了門口。武僧什麽話都沒說,只靜靜地看着他,匠人繞路走,武僧便堵到更前面,匠人沒法,只得撓着頭向小沙彌道歉。
柿子都揀軟的捏,雲今也是難得硬氣這麽一回,心想着實在不行就去請程侍郎幫忙。前世她可是聽過程侍郎盛名的,剛正不阿,心懷百姓,想必不會容忍手底下的匠人颠倒黑白。
想到這兒,雲今蹑手蹑腳地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細縫看看是否有人跟來。
還好沒有。
小娘子頓時眉頭舒展,哼着小曲兒幹活了。
門外,霍連隐沒在暗處,盯着方才合攏的門扉出神。
工坊裏的事他盡收眼底。
雲今,真的和前世有很大不同。
阿娘曾跟他講過,他外任的頭一年,阿娘帶雲今去宴游時,有一位貴女對雲今橫挑鼻子豎挑眼,說雲今瘦兮兮,再好的衣服料子都撐不起來,見雲今吃不慣長安的食物時,又明裏暗裏冷嘲熱諷。
雲今當場沒說什麽,回去後卻是哭了一場,阿娘還不知此事,轉日見雲今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才明了。
那一年探親假,他特意問起此事,雲今只說“是我不好,給阿娘丢臉,給夫君丢臉了,我下次一定想個辦法,得體地回應她們”。
他是怎麽回的來着?
霍連回憶了很久,才記起來。
他說:“那就別去什麽宴會了,不适合的地方為何要去。”
當時雲今的臉色很難看,煞白着一張臉,顯得唇色和指甲蔻丹更鮮豔。
霍連又仔細瞧了瞧她的臉,似是塗脂抹粉了,他素來不喜這些,認為女孩子還年輕,天然去雕飾最好不過了,何必糊一臉東西。
他有些失望,但因她年紀小,便猜測:“這也是從長安貴女那兒學的?你不能來了這裏就失掉本心,做你自己不好嗎?”
而雲今回話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沒聽清,也沒心思去問,就這麽不了了之。
過去的種種層層疊疊地浮現在霍連的腦海中,他那時的想法很簡單,作為丈夫和兒子,他在外奔波,雲今和阿娘在家好好的,互相照顧就行了,在長安在尹州其實沒什麽區別,沒必要去做無意義的交際。
家中凡事以他為主導,雲今總是溫馴懂事的,同個沒脾氣的泥人一般。可今日,他窺見了許多陌生的力量。
陽光斜斜照進走廊,靜立許久,霍連的後背都被曬得有些發燙。
風吹葉動,他眼底掀起浪花,終是擡手,叩響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