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陸顯庭的傷不嚴重,回家塗些藥酒就行,只是肌肉內裏還是酸痛。

雲今清楚,這是霍連的手筆。

他十來歲時就是打獵的好手,知道如何出手不會傷及獵物的完整皮毛,也知道尋找角度使得獵物暫時失去行動能力。

當天夜裏,雲今就做了個噩夢。

夢裏裹着風都吹不散的濃霧,隐隐綽綽。雲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見一身材單薄的女子小腿勾起,被體型大她很多的男子壓在一方竹榻上,任意施為。竹榻不甚結實,吱呀亂響,擾亂雲今的心弦。

而這場景的一角,遺落了一張略有些眼熟的弓,雲今谛視片刻才恍然意識到,這是那年霍連打獵回來,收獲頗豐,他體內熱血還未平靜,将剛沐浴完的她拖到榻上,行動間還撞翻了落地屏風。

雲今啊一聲從夢裏醒來,心口砰砰亂跳,迷境太過真實,她現下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攪動得疼了起來,實在是很不想承認那纖弱欲折的人是她。

再一看身側的人,陸顯庭捂着肋下,明顯睡得不踏實,眉頭是皺着的。

雲今輕嘆一聲,淚眼汪汪地抱住他,一直到快天明才迷迷糊糊睡着。

再之後的兩日,雲今仍忘不了霍連那深蘊寒潭的眸子。

她猶如驚弓之鳥,哪怕風大一點将屋頂的瓦片吹落一塊,都忍不住懷疑:會不會又是霍連?

他功夫了得,爬個牆上個屋頂許是難不倒他的。

又過去幾日倒是風平浪靜。長姐和夫君要去商鋪盤賬,兩個小家夥上學堂去了,家裏頓時安靜下來,雲今就在婆母屋裏學看賬本。

霍連的母親齊氏也教過雲今,前世成婚後齊氏就讓雲今來管家,但霍連一向不喜歡過多家仆跟來跟去,人口倒是簡單。

複雜的是各種明面上不顯的進項,雲今也是那時才知道,霍連不光從武,腦子也好使,光是改良煙墨,和藥材商合作弄了個什麽藥墨,再由人捎到京畿去賣,就賺得盆滿缽滿。只是家用不奢,外人看不出來。

有着這些積累,雲今上手很快,只是她心不在此,算賬容易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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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盧氏在榻上斜倚着,啜了一口酪漿,拿銀匙的柄在紙上點了點。

雲今怔忪,旋即紅了臉,“我算錯了。”

“歇歇吧,老低着頭脖子也會酸的。來,到阿娘這兒來。”

豆盧氏拉着雲今的手,閑話了幾句家常,如普通人家母親關懷女兒一樣,不會讓人覺得像隔了一層的婆媳。

之前有一回長姐喝多了,和雲今打趣說:“你別看阿娘現在的性子平和,見誰都笑吟吟,跟沒脾氣似的。其實啊,阿娘年輕時可不這樣,和人談個價能先把人氣得直吹胡子,也能讓人氣完之後心服口服地讓價。你要是那時候嫁進來,說不定會被阿娘氣哭。”

雲今倒是想到自己被齊氏氣哭過幾回。

那時霍連外任,每隔一個月互通一回家信,雲今不好意思把這樣的事拿來跟他講,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雲今,”豆盧氏笑意盈盈的聲音打斷了雲今的思緒,“你也知道,你長姐不是我親生的孩子,你覺得她平日裏待我如何?”

“嗯?”

雲今一時沒反應過來,“長姐…長姐對阿娘阿耶是極孝順的,出門在外也想着你們,阿耶早年做了不少文書工作,手腕受累,長姐還從胡醫那兒購得良方,為阿耶調理。我想着,長姐是将阿娘阿耶當做親生父母來對待的。”

豆盧氏颔首,又聽得雲今說:“阿娘阿耶對長姐也很好,兩位尊長都是心善的人。”

豆盧氏笑了,轉而提起兩個兒子,“大郎還好,懂事。二郎的話小時候還吃過元娘的醋呢,覺得我偏心,分餅都給元娘多些,我就說你比姐姐小這麽多,肚裏能裝下多少餅?結果你猜怎麽着?二郎直接拉着元娘的袖子撒嬌,讨了餅來還跟我耀武揚威的,說姐姐疼他。”

雲今聽了直笑,很難想象小叔子有這麽稚氣可愛的時候。

末了,豆盧氏道:“就算不都是我生的,他們姐弟三個情誼倒是深厚,就算龃龉也是小打小鬧,沒有真正紅過臉,實在難得。”

雲今應了聲,誇贊豆盧氏教養有方,得了三個能幹又孝順的兒女。

直到走出房間,雲今總覺得豆盧氏今天話裏有話,好像在暗示什麽。但她實在天資有限,沒能領悟。

也許是上了年紀,喜歡看兒女團結和樂?

正想着,在抄手游廊上遇到了匆匆而來的小厮。

“少夫人,門房處有個叫黃六的人,說是您師父遣來的。”

雲今眉心一跳,面色微窘,“快将他請到偏廳稍坐吧,我随後就來。”

黃六也是在淨因寺幹活的工匠,這次跑腿繪聲繪色地轉達了雲今師父的話:

“懶丫頭要在家裏窩多久?!多大的面子,是非要我親自去請不成?”

雲今汗顏,拖着不出門也有怕霍連在暗處觀察的意思,但師父都這樣催促了,雲今只得向豆盧氏說了聲,收拾包袱坐車往甘望山去。

雲今的師父年近四十,大家都叫他老張頭,聽說年輕時傷了腿,至今還跛着,沒成過婚,平時也是獨居。譚卉時常說可能就是這一點,導致老張脾氣暴躁,整天這個瞧不上,那個看不起的。

但不得不說,老張的手藝是一絕。

經過他手的佛塑像,堪稱惟妙惟肖,就算是外行過來粗粗一瞧,也定能從一堆的塑像中指出某一個最出彩,而那一個,定然是老張的傑作。

這樣的人,時常被稱作恃才傲物。但雲今知道,師父和她一樣,是真心熱愛塑像的。

別的不說,單說那佛像腳邊相對較小,甚至不起眼的供養人像,師父也會一絲不茍地完成。甚至供養人手中擎着的蓮花都特別講究細節,毫不糊弄。

因此就算師父言語上不客氣,雲今也毫無怨言,能學一點是一點。

當然,雲今也知道怎麽讨好,或者說安撫氣鼓鼓的師父,例如這會兒她雙手奉上的月團,就很得老張的歡心。

“喲,這口味,怕不是西市如意點心坊的吧?”

老張咽下月團後,抿了口清水,觑她,“你夫家不是在東邊?如意點心坊又每日都要排隊,這不是今天新出爐的吧。”

“這是家仆今早去西市買的,徒弟還給您帶了其他的點心。”

雲今将食盒遞過去,老張打眼一瞧,哼了聲,“伸手不打笑臉人,就不追問你為何賴在家裏了。吃完就幹活,你這丫頭,面部塑像做得稀爛,多學着點!”

“知道啦。”

雲今在一旁給老張打下手,老張卻慢悠悠說:“雲丫頭,等做完淨因寺的活,你有什麽打算?”

老張的手藝有口皆碑,卻只收了雲今這一個徒弟,雲今當然不假思索地說:“能跟着師父學東西是最好不過了。”

老張懶懶散散嗯一聲,手上的動作卻半點不含糊,“你夫家沒催你生娃啊?”

“啊?”

雲今有些尴尬,但知道師父随性慣了,說話直來直去的。

難道師父猜她呆在家是想多和夫君親近?但這個也不好解釋。

雲今不自在地垂着頭,“沒,我才嫁過來多久啊,夫君也年輕,不着急要孩子。婆母也沒提過。”

老張啧了聲,“那你這丫頭撞大運了,陸家在晉陽是數得上的殷實人家,兒女們又個個有出息。這就罷了,他們還同意媳婦出來幹活,還一住就是一個多月,非但沒有微詞,過節了還駕車來接你。哦,差點忘了——不催你生娃。嘿,你說我老張怎麽就攤不上這樣善解人意的人家?”

言罷老張垂眸,把手裏的泥桶攪拌了兩下,沒再說話。

雲今的笑有些勉強,“師父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看你不夠機靈,別被哄騙了也不知道撒手。天上掉餡餅的事有哇,但少,他們陸家又是生意場上來去的,個頂個的鬼靈精,你啊……”

師父繼續手上的活計,雲今的心卻砰砰跳,陷入了一種莫須有的恐慌。

她知道師父嘴硬心軟,不會沒來由的說這些話。

可是就像師父說的,陸家和她的差距太大了,他們能圖她什麽呢?她什麽都沒有。陸家的每個人,明明都很好啊,與她相處時都是不作僞的,雲今可以感受到。

而且雲今不是沒有想過為什麽陸家看上她、要她做媳婦,顯郎說在尹州覺來寺對她一見鐘情,又覺得她是個有善心的好姑娘,誠心要娶她。

婚後顯郎特別照顧她,凡事都依她,就算顯郎覺得有什麽不妥,從來不會像霍連那樣硬邦邦說一句“不可”,而是會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着,說出他的想法,告訴她現狀和道理,再問她如何看。

尊重和在意。

這是雲今很難從霍連那邊獲得的。

“行了行了!”

老張清了清嗓,“我就随便一說,當不得真,我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別拉着個臉,待會兒譚丫頭見了又要背地裏罵我。”

“說起譚丫頭,她是寡婦,丈夫沒了之後,她就搬回娘家,這是人家的退路。你這萬一有個啥,總不能退回尹州去吧?”

老張回頭一瞥,淡聲說:“一日為師,終身那啥,反正你要是受欺負了,我看情況給你撐腰。知道吧?”

雲今:“……”

老張疾呼:“不許掉眼淚,要感動回你屋去,滾吧滾吧。”

雲今嗔笑了聲。

慢慢行在陽光下,卻是心念百轉。

一個轉彎,路過木匠作坊。修建一座佛寺,所耗最多的怕就是木材了,因此作坊分了好幾間,每間都格外寬敞。

嘈雜的人聲傳出來:

“哎黃六你說的是真是假,她夫家真有那麽富?那怎麽還坐個牛車,而不坐華蓋馬車、八擡大轎哈哈哈!”

“就是說啊,要是家裏真有幾百個奴仆,那她還出來幹這種活?每天髒兮兮不說,怕是手都糙了,還怎麽伺候她夫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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