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無意外,現在的空青和譚四還過着和前世一樣的生活。

祈福蠟燭的火光映照着雲今姣好的面容,為她燃燒着愧意。她只希望那兩人未來一切順遂。

至于霍連的那番話,讓她心事重重。

他那樣說,是為了什麽?從他的視角看,他很委屈嗎?

他大包大攬,将風雨擋下,為的是這個家。可她又何嘗沒有為這個家而苦熬。

前世如果不是那場馬車意外,接下去的人生軌跡就是去寺裏拜佛求子,等霍連一年一度回京述職探親。在都護府任職幾年之後,霍連可能會被調入京中,那時他們多半有孩子了,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下去。

因她知道,他待她,永遠是責任感大于興趣,更別提所謂愛了。

終究是她太過貪心,擁有了家,就渴望擁有愛。

而這些,不再需要霍連的施舍,陸顯庭能給她。

淨因寺的僧侶過午不食,晚上齋堂裏只有工匠們分批進餐。雲今匆匆趕到,譚卉已等候多時。

雲今剛坐下來,附近的工匠紛紛打眼瞧她,有的人臉上讪讪,有的則朝她點頭致意,還有的則直接些,對着雲今揮了揮手中的果子,說:“駱師傅,多謝你夫家的果子,我嘗着特別甜。”

看來香積廚的小法師們動作很快,已經把陸家運來的蔬果合理利用了。雲今沒多說什麽,只笑了笑。

譚卉則眼前一亮,挪着身子挨過來,“雲今你這口袋好別致啊,是新買的嗎?”

兩人本就要好,譚卉也就沒客氣,直接上手摸了下,“緞面的哎,手感真好……只是這針腳差了些,哎呀倒是可惜了這好料子。”

包袋比佩囊要大,又沒有香盒那麽挺括,而是觸手柔軟的材質,可以挎着也可以手裏提着,女孩子東西多,來來去去的準備一個小袋很合适。

雲今莞爾道:“這是我夫君縫制的,他從前沒正經學過針線活,是問了家裏的仆婦,一點點學的。你看這朵祥雲繡的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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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卉咋舌,“陸大公子親手做的?這也太有心了!”

手裏這包袋瞬間變得與衆不同,譚卉由衷地佩服,“這年頭的富家公子還能拿繡花針呢,說出去誰信!雲今你老實說,怎麽把他哄得給你縫包袋的?”

“沒哄,是這次回去過節,顯郎突然拿出來送給我的,我吃了一驚呢。”

譚卉雙手捧着臉,啧啧搖頭,“太絕了,我這妹夫,脾氣好也就算了,還真體貼周到啊。”

她不由想起自己的亡夫,一個普普通通的糙老爺們,要是哪天能親手給她繡個東西,哪怕給衣服縫個補丁,她都能敲鑼打鼓讓全坊的人知道。

工匠們被譚卉的大嗓門吸引住,好奇地湊過來看,爆發出陣陣揶揄聲。

“我要是有這份心,何至于曠到二十六!”

“這是祥雲嗎?換我來肯定能繡得比畫得還好看!”

“拉倒吧,你那手糙的,別回頭給人家好好的緞面劃花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飯菜都快涼了,大家還圍在一起讨論這個由陸大公子親手制的包袋,但絕沒有貶低或看輕的意思。

都是工匠,靠手藝吃飯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再簡單的小活計都是要投注心血的,何況這背袋其實很看得過去,不是糊弄人的。看來這富家公子也不是那麽一無是處,至少疼老婆,能放得下身段,耐得下性子。

更何況吃人嘴短,陸家送了那麽好些食材給他們改善夥食,實在有心了,他們也不好再橫挑鼻子豎挑眼。

只是先前挑事的那個劉田不在,不然可得羞羞他!

正說着呢,門口進來一人,這走路姿勢和穿衣打扮,正是劉田。奇怪的是,劉田一向鼻孔朝天,這會兒竟然臊眉耷眼的,活像被雨水泡蔫了的菜幫子,莫非在憋什麽新壞水?

一個叫大李的工匠先發難,怪叫一聲,“喲,這不是劉師傅嗎,平時那精神頭哪兒去了?”

劉田怒瞪大李一眼,卻鮮見的沒對罵,而是穿過人群,停在雲今面前。

衆人面面相觑,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雲今身邊的兩個工匠攔了一下,“幹什麽幹什麽,別欺負人家小娘子。”

“是啊劉田,畢竟在寺裏,諸天神佛看着,別惹事啊。”

這當口,所有人都覺着劉田忿忿不平,要找雲今算賬,甚至有人悄悄溜去找侍衛,免得一會兒打起來難看。

可就在此時,劉田出人意料得很,他後退半步讓出空間,随後朝雲今鄭重地叉手行禮,身子都彎了半截,聲音傳出來悶悶的:

“駱娘子,駱師傅,對不住,今天是我過分了,我口不擇言,我混賬。我回去仔細想了,您說的很有理,是我氣量小,見識淺薄,還惡意帶動其餘工匠為難您。實在對不住!”

雲今:?

譚卉:?

其餘工匠們也瞠目結舌,心道劉田轉性了?平素最愛挑事,心眼還沒針眼大的人,怎會如此低三下氣。

劉田的致歉還沒結束,他還保持着彎腰行禮的姿勢,頭卻昂起來問:“您能原諒我嗎?”

雲今與劉田的雙眼對上,不由皺了眉,打從開工的那天起,就知道這劉田不是個善茬,看人的眼神也讓她覺得不舒服,可這會兒明顯能看到劉田的眼睛在微顫。

他在怕什麽?

見雲今不言語,劉田幹脆撲通一聲跪下,頭磕在地上,動靜大得把一群人都吓了一跳,相顧失色。

“你這是做什麽!”雲今連忙往側面讓了下,卻見劉田跟座山似的,一動不動,她只好說:“我原諒了我原諒了,你別跪着,快起來。”

“多謝駱娘子。”

劉田終于起身,竟腿軟似的差點栽倒,旁人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才站穩。

大李揮揮手讓大家都散了吃飯,又對雲今說:“駱師傅你別怕,我去問問怎麽回事。”

譚卉搖頭晃腦,拍案下定論,“姓劉的估計被菩薩感化了,要為自己下輩子考慮,多積點功德。”

雲今低頭吃飯,筷子卻忽然一頓,看着齋堂門口緩緩走來一人。高大的個子,随便束起的發,帶着胡茬的一張臉,可不就是霍連。那雙烏黑的眸,無遮無攔地望住她,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難道?

雲今轉頭去看劉田落座的方向,只見白天還趾高氣昂的人,這時竟只顧埋頭吃飯。說是吃飯,卻像是往嘴裏灌,也不嚼,就生吞,跟有人在後頭追似的。這麽三下兩下吃完,劉田飛快地看了霍連一眼,一溜煙跑了。

果然。

雲今憤憤地戳着碗中菜葉。

誰讓他多管閑事了!

他的秉性她曉得,能動手就不會去費唇舌講理。而他又是個下手沒輕重的,劉田人是渾了點,卻連地痞都算不上,方才那副樣子……許是被霍連揍怕了。

以暴制暴,這就是他的辦法嗎?

真是不敢茍同!

“哎,雲今。”

譚卉靠過來小聲說:“你說那個新來的居士,會不會有九尺高?剛才從外面進來,太魁梧了,遮天蔽日似的。長得還挺好看的,就是太兇了,這種人估計找不到媳婦,很難想象他笑起來什麽樣。”

雲今:“……”

說實話,她也很少看到霍連的笑顏。

霍連取了餐食,坐在長桌對面,離雲今五六個身位。譚卉見距離太近,怕對方聽見她在閑聊,便歇了心思。

雲今默默嚼着菜葉,一直到霍連吃完,才擡頭,盯着他離去的方向出神。

譚卉誇張地叫了聲,“他吃得也太快了吧,嘗得出味兒來麽?”見雲今發愣,便揶揄道:“咋了,你瞧上那人了?”

“沒。”雲今将餐具收拾起來,淡淡說:“我只是怕他把齋堂吃窮了。”

往日連古樓子都要吃三人份的人,何苦在這茹素。

**

鹹德坊陸宅。

看了一天的書,陸景同興沖沖地跑到兄長的院子裏,想一起踢蹴鞠,活動活動僵直的身子,卻撲了個空。

“阿兄不是中午就去淨因寺送物了嗎?這個點該用暮食,城門也快關了,怎還未歸家?”

下人答不上來,只說少君可能從山上下來直接去鋪子了。

陸景同哦一聲,興致倒是沒有減退,随手點了幾個人,“那你們陪我踢蹴鞠,踢得好都有賞。”

誰知一直到餐罷,在院子裏轉了兩圈消完食,都沒見兄長歸家。

少年郎着急起來,“阿兄不會出什麽事吧?要不我出去尋一尋?”

豆盧氏斜了小兒子一眼,揉着眉心說:“跟個皮猴似的,轉得我眼暈,坐下消停會兒吧。你阿姐早就讓人去打聽了。”

長姐的人回來,卻沒有直禀,而是附在長姐耳邊細語,而長姐又附在阿娘耳邊說着悄悄話,簡直要把陸景同急死。

豆盧氏臉色微變,眉頭也皺起來,但瞥見陸景同上蹿下跳的樣子,就飛快恢複平靜,笑了笑說:“我當什麽事呢。你阿兄啊,好心辦壞事了。”

遂将誤送香料之事講了。“咱們家一時也消耗不了多餘的香料,大郎就打算順手處理了,這不,在西市署丞那兒多喝了幾杯,誤了時辰,幹脆在那兒歇一晚,明日再回家。”

陸景同若有所思地點頭,想着兄長平日裏确實和兩市署丞交好,老友見面喝幾杯也是有的。

可是長姐和阿娘的樣子……怪怪的。

似在瞞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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