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意悄悄繞過指縫,甘望山層林盡染。

雲今負責的部分進展順利,但用老張的話來說,她的小毛病很多。除了面部細節欠缺,衣紋的動感處理不到位,佛衣樣式也了解得不夠深入。

一言以蔽之,平日裏缺乏觀察。

老張領雲今去半山腰看了一尊摩崖石刻。規模不算大,卻讓雲今短暫失語——其身繪彩衣,金箔貼面,琉璃作眼,格外精美,亦不失莊嚴靜穆。

老張示意她看,“雲丫頭,你發現沒有,眼睛有什麽特別之處?”

“琉璃做的嘛,佛家七寶,流光溢彩。”

老張搖頭,領着她到佛像底下去瞧。一站過去,無論身量多高的人都變得異常渺小,佛像如山一般沉穩,又蘊含與山有別的感覺。

雲今仰着腦袋,端詳了半晌,喃喃道:“眼神是向下的。”

老張笑着颔首,聽雲今繼續說:“對哦,我現在想想,石像、泥塑像,坐像、立身像,佛和菩薩的眼神很多都是向下的。信衆跪拜時,普度衆生的悲憫感就出來了。”

“行啊,沒白收你這徒弟,不是笨得不開竅的那種。”老張很是嘚瑟。

師徒倆往回走時,老張從佛像半睜着眼睑,提到佛家的戒定慧,可謂傾囊相授。

只是走着走着,他忽然問:“那個新來的居士,姓霍的,你跟他認識?”

雲今一時無言。

這半個多月來霍連倒是沒在私下裏找過她。偶爾在齋堂相遇,他也跟沒瞧見她一樣,擦肩而過,乍一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來淨因寺修行的居士。

甚至還有一回撞見霍連立在一邊聽小沙彌辯經。

真是稀奇,他莫不是真有心歸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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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過幾句話,怎麽了?”雲今硬着頭皮扯謊。

老實說,在這種特殊的環境打诳語,她很有心理壓力。

“沒怎麽。”老張腿腳不好,走得倒不慢。

他瞥了眼雲今的表情,漫不經心地說:“他朝我打聽你來着。年輕後生就是壓不住性子,問了些有的沒的,人家包打聽都不是這麽個打聽法。我就聽他繞,這繞着繞着就繞到你身上。”

“那師父是怎麽回的?”

“我當然誇你啦,看他也不是存了歹心,估計瞧你生得好才動了心思,我就說你已經嫁人了,他沒戲。”

“……然後呢?”

“然後他那臉黑得呀!”老張哼了聲,“我寶貝徒弟這麽搶手,等他磨磨蹭蹭來問,當然沒戲。”

師父的話過于像兒戲,雲今想當做聽聽就過了,可一整天下來還是萦繞在心頭。

用過暮食,她幹脆直接去藏書閣,借着翻找資料,讓自己沉浸進去。

**

傅七端着一碗噴香的荞麥碗團,熟練地劃拉幾道,倒入料汁,攪拌起來。

他蹲在門檻上,邊吃邊彙報:“時間太久,都過去兩年了,打聽不到陸顯庭那時候得的什麽病。但我這陣子跟着他,也沒發現什麽特別的。不是在家就是巡鋪子,或者請一些生意上的人吃飯。阿兄,我特別看了,胡姬酒肆他是一家都沒去,就是很正經的吃飯喝酒。他身邊跟着的也都是小厮,男的。潔身自好這一點真的沒話說。”

霍連嗯了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傅七又說:“阿兄,你真不吃烤羊腿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個精美食盒,恰是如今食肆裏剛流行起來的溫盤,裏頭是傅七專門打包過來的餐食。

“不吃。”

傅七急了,“阿兄,你是假居士,又不是真要守什麽戒律,吃口葷腥怎麽了?”

傅七想說的更多。他阿兄手裏産業頗多,什麽米行、布行、飲子鋪、酒肆,就連替別人管錢的櫃坊都有兩家呢。這下可好,因為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啪啦一下把尹州的好日子都甩下,跑到晉陽來。

來就來吧,還跟着駱娘子吃起素,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傅七不懂什麽夢不夢的,只知道換作他,才不會在意夢裏的老婆。單就說一點,胡姬酒肆裏的美貌胡姬她不香嗎!

霍連掀起眼簾,“你也覺得陸顯庭是良配?”

傅七把手裏的碗團一放,撓着頭說:“我是覺得他還行啊,當然和阿兄你比起來肯定是差遠了。”

“少拍馬屁,說實話。”

傅七掰着手指數,“陸顯庭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哦對了,他不是還有做女紅這一手嘛,多難得啊。嗯……陸家人也無可指摘,要我是小娘子,那也願意上他家過日子的。”

他觑着霍連的臉色,小聲說:“主要是有個先來後到,阿兄,你夢再多,那也是夢裏啊。現在的情況是駱娘子已經嫁人了,你在她眼中就是個陌生人,有這功夫咱不如回京做點別的。長安說不定有更多好看的小娘子,你讨個十個八個的……額我是說,齊阿娘在長安不知道怎麽樣,我們也是時候回去看看吧……”

先前一時情急,未作過多安排,霍連只是把阿娘安置在了舅父家,雖然阿娘和舅父自小關系就不錯,但舅父後院妻妾多,不知阿娘住得是否舒心。

況且,一個月,是霍連給自己的期限。

半晌,霍連看向傅七,“明日就走。”

傅七沒反應過來,“去哪兒?回、回長安嗎?好耶!”

看霍連起身要出門,傅七的歡呼聲一頓,“阿兄,你這又是去哪兒?”

霍連頭也沒回:“連你都能随意進出淨因寺,可以想見守衛不夠嚴。我去看看她是否還在藏書閣,太晚了,不安全。”

傅七:“……”

**

戌時,晚鐘響起,僧侶們下晚課,回寮。

來了大半個月,霍連和不少僧人算是相熟,相向而過時,還互相打了個招呼。這是霍連從前未曾想過的畫面,如風過竹林,讓心也跟着沉靜下來。

藏書閣燈火通明,霍連立了一會兒,沒有即刻上樓。

上輩子他也曾遇見過她在看書,但從未留意過看的什麽,因他一走過去,她就将書冊收起來,露出赧然的笑來,好似學堂裏藏零嘴的孩童。

當時他猜是話本子,年輕女郎沒有不愛看話本的,現在想想,可能不是。

前兩天和老張聊過,老張說:“新手工匠我見過不少,女子極少,多為兩類,要麽稍顯局促,在男人堆裏幹活需要時間來适應;要麽跟自己較勁,事事争先,想證明自己不輸男子,甚至比男子強。雲丫頭倒不在其中,她如魚得水,從容,又很可愛,挺難得的。她啊,是真心喜歡這行。”

霍連聽了氣窒許久。

明明是他的妻,卻要通過別人來重新認識她。甚至,他都不知道她何時喜歡上的彩塑。是尹州覺來寺種下的因嗎?不得而知了。

這好像是第一次,雲今留給他的印象不是簡單的賢妻符號,而是一個女子。一個鮮活有夢的女子。

及至上了二層才發現,寬大的書架下,雲今抱着書冊睡着了,燭火在她臉上籠了層薄薄的微光。

她披着件氅衣,厚重的質感讓霍連懷疑是否會将她的背脊壓垮。但她臉上是極為恬靜的,似是做着什麽美極了的夢,鼻頭皺了皺,唇角帶出一絲笑意來。

霍連立着看了片刻,心好似被憑空揉了一把,眉梢柔和不少。

藏書閣注重防火,取暖有限,霍連聽着窗外的凜冽風聲,俯身探了她的額溫。下一瞬,攏緊氅衣,将她打橫抱起。

很輕的一個小姑娘,細伶伶的手腕纖纖的腿,總以為會硌手,實打實抱在懷裏了卻覺軟乎乎的,清淡皂角香直拂着他冷峻的面部。

手上不自覺收緊了些。

雲今被這麽一颠,在夢裏小小嘤了聲,手中書冊也啪嗒掉在地上。

沒醒。

霍連略略松了口氣。

藏書閣裏靜得很,只有燭花偶爾爆開的細響,以及雲今的輕微呼吸聲。她似是冷了,不自覺往熱源處靠近,像小獸一般窩了窩,尋個舒适的姿勢,頭輕蹭了蹭便不動了。

霍連屏息,很不适應這樣的親近。

忽然,她唇畔翕動,夢呓般的聲音好似熬了許久的蔗漿,在涼夜裏流淌,叫人喉間發澀。

霍連心中一動,湊過去。

聽到的是:“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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