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見是陸顯庭過來,雲今抽泣聲立時收住。

方才那番話是忍無可忍有感而發,卻也是一個險招,為了取信于霍連不得已為之,并不代表此刻就要曝光于陸顯庭面前。

雲今慌慌張張站起身,卻因蹲久而腿麻,踉跄着撞上門框。她順勢雙手緊按門扇,免得陸顯庭直接推門而入。

身後傳來窸窣動靜,雲今心慌意亂地回頭。

半明半昧中,霍連眉峰微皺,直直地望她。

他這人,雖出身貴胄,卻難見高門公子的那種清貴驕矜,他身子性子都是硬邦邦的,渾身透着不受拘束的荒蠻難馴。

最為緊要的是,他行事的底氣從不來自門庭,而是自身。也就意味着,不确定他是否會來個魚死網破。

陸顯庭的腳步越來越清晰,雲今的心也立時提到了嗓子眼,緊張感如山般傾軋而來,她凝淚于睫,将懇求攤在了面上,口形也在無聲地央他。

霍連幽深的目光膠着在她面顏上,終于,他擡手用掌風熄了蠟燭。

霎時沉入黑暗。

下一刻陸顯庭恰至近前,咦了一聲,“怎麽黑漆漆的,雲娘你在嗎?”

“我在,顯郎!”

雲今快速抹掉淚痕跑出去。

借着月光尋到陸顯庭,挽住胳膊阻止他再靠前,她一疊聲說着:“燭火突然滅了,好黑,我有點怕,我們快回去吧。”

“這是怎麽回事,沒有丫鬟伺候你沐浴?雲娘你嗓音怪怪的,沒事吧?”

“沒事,就是太冷了凍得嗓子疼,顯郎我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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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這樣好些嗎?”

兩人聲音漸遠,沐房的門扉吱呀作響,裏間再無一人。

**

後來換寝衣時,雲今愕然發現自己手腕和腰側留有幾道掌印。很醒目。

而每每閉上眼時,總懊惱——

不知從何時起,霍連那張骨相粗粝的臉已深深烙在她腦海中。有時是沒刮淨胡茬,下颌淺淺的青;有時是發微濕,濃黑的發絲貼在額上,顯得眉眼愈發深邃;有時又是淺麥色皮膚的光澤感,讓人忍不住聯想他舒張的肌肉……

可最讓她心悸的,還是那雙冷冽的眸,總在夢中審視她。

一連幾日雲今都沒有睡好,甚至擔心自己會不會說什麽夢話,讓陸顯庭誤會。

長姐見雲今恹恹的,便讓時兒歡兒陪伴左右。可他倆話太密,時不時就會提起霍連,這會子又在說霍師父下午會過來帶他們打野兔。

還打野兔?他的心倒是大!怎麽就趕不走他呢!

雲今敷衍着把兩個孩子哄走。

結果剛在榻上小憩一會兒,就聽家仆來報:

“少夫人,臨川大長公主打發了人過來,奴瞧着是一位中貴人。”

與宦官相見後,雲今被請入一輛古樸的馬車,去向不明。

宦官是打小在宮廷裏培養出來的,慣會說三繞四,愣是沒有言明所為何事,不僅雲今心中萬分忐忑,陸家也炸開了鍋。

陸家主君聞知此事,眉頭緊皺。晉陽城裏貴人不少,偶爾有大宗生意尋上門,一般都是家裏元娘接洽的,何事會尋上兒媳雲今呢?

他拍案道:“這二者之間的聯系頂多就是雲今做過淨因寺的塑匠,我就說不該讓她抛頭露面,瞧啊,這回惹上事了吧!”

豆盧氏不理會自己夫君的杞人憂天,只尋接待宦官的家仆細細問來。

知那宦官既不和顏悅色,也不咄咄逼人,就是中規中矩的樣兒,這下豆盧氏也拿不定主意。

“大郎呢?這會兒需要他的時候又跑哪兒去了?”

陸景同拉着一張臉走進來,“還能去哪兒,又是亭林坊呗。自己媳婦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麽。”

提起亭林坊,豆盧氏心頭窩火,抄起手邊的一只雙耳琉璃杯就往出砸,罵道:

“你這混小子,你阿兄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還輪不到你來品頭論足。既閑着,去打聽打聽,載着你嫂嫂的車架往哪兒去了!”

陸景同也擔心此事,聽了這話正好有由頭,旋即喊人備馬。

少年郎風風火火地奔至正門,卻迎面撞見身穿騎裝的霍連。

**

甘望山下,馬車将将停穩,張內侍立在一邊請雲今下車。

許久不見動靜,烏沉的天也漸飄起雪粒子,張內侍心生不耐,叩了叩車窗,“少夫人,請吧——”

裏頭傳來虛弱的回話:“抱歉,中貴人,民婦坐不慣馬車……現下身子有些不适。”

張內侍的白淨面皮一僵,坐不慣馬車?還是頭回聽說,可真是稀罕事!

他道一句冒犯了,打簾一瞧,只見那陸家少夫人倚靠在車廂壁上,臉上幾無血色,眼神也多有呆怔。

“少夫人這是怎的了?”

見了天光,雲今勉強擠出一絲笑來,卻是慘淡得很,顯出幾分病容。這時,拉車的馬兒發出短促響鼻聲,雲今竟捂着嘴,似要幹嘔!

張內侍連連搖頭,拂塵一甩,“這荒郊野嶺的咱家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大夫,您下來透透氣吧。”

他伸出手讓雲今搭扶着下車,心裏卻起了思緒,暗自揣測這陸家少夫人不知是有孕還是暈車,待會兒見了大長公主可不要失儀。

“多謝中貴人。”

雙足落地後,雲今算是好一些,但頭還是暈暈的,忍不住按上額間腧穴緩解一二。

回望一眼,才發現這是來了甘望山。

本就極為難受,心裏也不安得緊,雲今不由相問:“中貴人,敢問大長公主召民婦前來所為何事?還勞煩您透露一聲,好叫民婦有個準備,莫要唐突了大長公主。”

張內侍輕輕颔首,看得出這少夫人是個知禮的。

只是他将欲張口,便聽馬蹄聲陣陣。

最近甘望山新添不少禁中指派的侍衛,懂眼色的平民可不敢往這兒來,竟有人敢在此縱馬?

衆人齊齊往聲響大盛處望去。

只見一年輕男子策馬疾馳而來,他穿一身深色暗紋騎裝,額帶後的墨藍色綁帶被風揚起。

一人一馬極快地行至近前,男子筆直有力的腿夾住馬身,缰繩急勒。随着馬匹長嘶一聲,雲今閉了眼,腹中又翻滾起來,頭也嗡嗡作痛,不由倒退一步,素手扶上車廂外壁。

還未待馬蹄完全落下,那人便利落地翻身下馬。

“哎哎哎這誰啊?”張內侍不悅地揮起拂塵,指揮侍衛過來,“給咱家攔住咯!”

那人恍若未聞,步履頗急,三步并作兩步繞過張內侍,來到雲今面前,見她身形微顫,似要昏過去。他擰起眉宇,一張硬挺的臉龐沉凝着些許飄雪,在胸腔起伏間已然化作冰涼的水珠。

“雲今,你怎麽了?”

男子長臂一撈,将虛靠着車廂的小娘子拉到懷裏來看,大手探向她的額頭。

聽見這耳熟又噩夢般的聲音,雲今虛弱地掀起眼簾,鼻頭一酸,簡直要逼出些淚來。

——怎麽又是他!

張內侍跺了跺腳,瞧那人手上青筋隐約,心道這莫不是陸家大公子?聽說是個商人,怎看着像個武夫?還貿然跑這兒來,當着衆人的面拉拉扯扯,真是不把大長公主放眼裏!

“陸大公子,咳咳,咱家——”

霍連回身,張內侍的話音卡在一半,不上不下,一雙眼也瞪圓了。

“張內侍。”霍連攬着雲今,朝他點頭致意。

“二郎?!”

張內侍詫異極了,上一回見面還是在固安大長公主喪儀時,誰知會在此地再遇。

更詫異的是——霍二郎為什麽摟着別人家的媳婦??

張內侍好一陣失語,霍連卻急問:“她怎麽了?在家時還好好的,這會兒怎麽病歪歪?”

“家……哪個家?”張內侍覺得自己腦袋轉不動了。

陸家在鹹德坊,霍氏祖宅則在相鄰的常樂坊,難道剛才走錯路了?

半晌,霍連才知雲今确實畏馬,還暈馬車;

張內侍也弄清楚了,方才沒去錯地方,也沒帶錯人。

“那殿下究竟為何召見雲今?”

“老奴也不知,殿下只是問了程侍郎幾句,便要老奴去請陸…駱娘子。”

霍連颔首,雲今卻掙紮着要離開他的懷抱。

張內侍一甩拂塵,只當沒看見,快走幾步朗聲說:“老奴帶路,兩位快些跟上吧。”

周圍的宦官侍衛目不斜視,雲今卻頗為赧然,不敢擡頭,只得用氣聲說:“你別抱着我了!”

原就病怏怏的,這麽說話跟蟲鳴似的,看起來風雪大些就要倒了,霍連更不肯放手,而是緊握懷中人的肩,不讓她亂動,旋即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油紙包,展開給她看。

是極新鮮的一捧沙棘果,黃澄澄泛着些許水靈的光澤,讓人看了口舌生津。這落雪時節,也不知他從何處弄來。

“正巧可以壓一壓幹嘔。”他說。

雲今面有不豫之色,着急推他,“有你在我才會有嘔意!壓不住!”

霍連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往她口中塞了幾顆果子,語氣緩和,似在安慰:“沒事,張內侍看着我長大,不會往外說。”

酸澀入口,很快漾出絲絲甜潤。雲今不語,上回是沙棘汁,這回是沙棘鮮果,他難道是在讨好她……

霍連的視線轉開,略有些不自然地開口:“抱歉。”

雲今擡眸,只瞧見棱角分明的下颌。

“向你賠禮道歉,我往後不提從前的事了。”

真新鮮。

頭一回聽見霍連的道歉。

她這是又挺過一關嗎?

雲今沉默不語,從他手裏拿走油紙包,一顆一顆嘗。

霍連又說:“要我背你嗎?”

雲今差點噎住。光聽前半句,還以為他改過自新,有遠離她的打算呢,誰知道如此自然地蹦出這句話!

霍連拍她的背順氣,“不要嗎?你好些了?”

真奇怪,那天看陸顯庭啰啰嗦嗦問來問去,她還挺受用的,怎麽到他這兒行不通?

前方,張內侍步速越來越快,還不忘耳提面命手下的內侍侍衛

——管好自己的眼,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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