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愈往寺裏行,梵音缭繞。
碎鹽似的細雪,撲簌簌地往下落,寒意料峭。
未攜披風,霍連只得攬住雲今,半抱半攙,不時低聲與她說話。她臉色一直蒼白着,不知是受寒還是暈馬未愈。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雲今輕聲問。
“在陸家遇到陸景同,他說你被臨川大長公主的宮人帶走了。”
陸家二字如有刺般,雲今聞此言又往邊上避了避。
霍連氣笑了,睨她一眼,“他被我支去西市,不知我來尋你,更不知現在你我在一處。少夫人放心吧,于你的名聲無礙!”
“你不該來,我的事與你無關。”
霍連額角青筋直跳,聽聞她被帶走,他想也不想就往此處疾馳,就是擔心她一個人會害怕無措,結果灌了一路冷風,換來左一句有嘔意,右一句與你無關。
簡直沒良心!
霍連瞥一眼雲今,咬字冷硬:“誰知道你這張嘴裏會說出什麽氣人的話,我生怕臨川大長公主被你氣到,這才追上馬車,叮囑你一聲謹言慎行。”
雲今抿唇不語,一路上她确實有點緊張。前世接觸過不少長安城的貴人,這位公主殿下卻是素未謀面的。不知秉性,不知緣由,故生怯意。他來了,那位張內侍的臉色确實好了些,她呢,也不再惶惶,莫名安了心。
但雲今并不想他得意,遂慢吞吞回:“既如此,你說完了我也聽完了,你可以趁着風雪還沒變大,即刻回城。”
“駱雲今!”
雲今睐目窺了眼氣急敗壞的男人,心情突然輕快了些。
沿着蜿蜒的石板古道,路過蕭條樹叢,一行人來到天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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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連跟在雲今身後欲進去時,卻被張內侍阻了,“二郎莫急,請随老奴往客寮歇腳,待殿下與駱娘子見過,再喚您去拜見。”
內殿。
出乎意料,沒有仆從環繞煙香袅袅,只有一位身着華衣的女子背對而立,她本就高挑,足下一雙高臺履更是助裙擺迤逦,漾開褶花。
“民婦駱氏拜見大長公主殿下,殿下玉安。”雲今頓首在地,依例行禮。
“你來。”
大長公主嗓音溫潤,如化霜雪。
據聞臨川大長公主現年三十又六,一直未嫁,今年提出要來淨因寺清修實也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大長公主往日便好禮佛,在皇族宗親中聞名。方才又聽霍連說,他還住在晉陽時,這位表姑母對他頗為照拂。
如此想來,大長公主在雲今心中的形象便如同菩薩一般慈眉善目。
走近了一瞧,卻發現公主殿下好生英氣!
其身姿挺拔,面頰不似許多貴女那般白皙清透,而是健康的蜜色。長而上挑的眉眼以及高鼻丹唇讓雲今覺得這樣的五官無論長在男兒身,還是女兒身,都是極好看、極耐看的。
這都是飛速掠過一眼得來的淺薄見解,雲今很快斂眉,恭敬道:“請殿下示下。”
“擡頭。”
“駱娘子,這尊天王像塑得如何?”
聞得此言雲今陡生疑惑,順着大長公主的視線看去。
面前這一尊乃多聞天王,是佛教四大尊王之一,同其餘三位天王各當其位,手持物各有不同,寶劍、琵琶、寶幡、蛇,寓意風調雨順。
大長公主似乎看不夠一般,目光流連在寶幡、甲胄等細節上,其投入的程度叫雲今忍不住想,方才大長公主真的和她說話了嗎。
“回殿下,在民婦看來,塑像靈動,栩栩如生。只是這尊多聞天王是家師塑的,民婦的評價實算不得數。”
良久,大長公主才将視線投向雲今,似在打量,嗓音緩而沉:“你倒是老實。”
“程達同本宮說過,這四大天王都是尊師所塑,駱娘子還打了下手。”
雲今微微蹙眉,程侍郎處自有名單,清楚每處改建、新修對應的負責人是誰,這些大長公主既已知曉,何故又來問她。
“駱娘子,帶本宮去見你師父。”
“啊?”雲今吃了一驚,又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失禮,手忙腳亂地要跪下請罪。
卻被大長公主扶了一下,膝蓋将将屈着。
大長公主并未在意所謂失禮,琥珀色的眼眸望着她,“程達那兒有每個工匠的住址,你師父留了個假的,你知道此事?”
雲今愕然搖頭。
“你既是他徒弟,便知道他住哪兒。帶本宮去。”
“殿殿下,我,家師雲游,未曾細說去處,民婦也不知他現下在哪兒。”
雲今緊張起來,又看了眼多聞天王,“殿下,可是這塑像有什麽問題?”
工部留有工匠名單,就是為了來日若出事,可依據名單尋人追責。雖不知眼下這是何種情況,雲今還是跪下,伏在地上代老張請罪。
“啧。”
大長公主笑了聲,自言自語道:“他上哪兒找了這麽個性格的徒弟,怪可愛的。”
雲今過于緊張,沒有聽清大長公主的低語,仍貼在地上說着些拗口的套話。這都是前世在長安學來的,沒想到在這兒用上了。
這時,門口處的光亮被什麽遮擋,殿內暗了不少,随後聽見幾聲急促的足音。
“子蘊拜見大長公主。”
竟是霍連,未得通傳就跑了進來!
雲今心下微驚,手撐在地上轉而側目去看,正對上他的黑眸。
霍連見雲今跪伏在地,小小的身影單薄得很,便也跟着跪成一排,順手去扶她。
大長公主鮮見地沉默幾息,半俯身再三确認,直到看清霍連那張老是硬邦邦板着的臭臉,這才驚呼:“二郎,你怎麽在這兒?”
片刻後,大長公主聽罷霍連的解釋,憋不住笑地搖頭道:“駱娘子才在這兒呆了一會兒功夫,你就坐不住,我是能吃了她還是怎麽的,連我你都不放心?”
雲今早被扶了起身,只是絕沒想到公主殿下是這種反應,現下不知所措地站着,略顯局促。
大長公主嘆緣分弄人,況她自小在貴胄圈裏,什麽風月傳聞沒聽過沒見過,便只顧着打趣這多日不見的霍二郎。然而見雲今臉色不佳,又多有推拒,便猜郎有情妾無意,二郎許是犯渾,滋擾人家小娘子了。
思及此,大長公主斂了笑意,不動聲色地将雲今拉到自己身邊,語氣平和地說:“好孩子,你師父原是我的一位故人,暌違多年,今日恰巧見了他塑的像,也是一種緣分。你不妨想想,你師父可有提及雲游之處何往?”
雲今稍稍睜大了眼,師父不修邊幅,還時常把一些戲言挂在嘴邊,沒想到和大長公主有往日交情。
見大長公主的神情狀貌,應是實話,雲今便仔細回想。
良久才憶起,師父曾提過一個叫四華山的地方。前朝末帝耽溺享樂,四處修建行宮,卻因經費不足或起義頻發而荒廢了不少,四華山就有一處溫泉山莊是當時留下的。
據傳此處溫泉能醫百病,不少當地平民素愛前往泡湯。先帝執政時,戶部撥款修繕,興建若幹房屋,供往來百姓居住游樂。
“回禀殿下,民婦也不是很确定,因四華山只是師父偶然間提及,當時師父雲去泡一泡說不定能治好腿疾……”
大長公主忽然打斷道,“他有腿疾?!”
雲今怔怔地點頭,“師父的腿疾由來已久,行走坐卧并不受影響,但細看還是有些跛的。”
觀大長公主臉色驟變,雲今心裏沒譜。
若大長公主與師父是舊友,難道不知腿疾一事?工匠們都說師父的腿十幾年前就壞了啊。大長公主和師父到底是何時相識的?
雲今下意識看向霍連。
眼神相觸,她又如夢驚醒般急急轉開臉。
霍連垂眸,打量了她片刻。
視線灼熱,雲今被盯得狠了,面上便有些不自然,手指微蜷。
“雲今。”
這稱呼很自然地過渡了,大長公主親親熱熱地将小娘子摟到懷裏,帶着往外走。
邊走還邊說:“聽說你夫家是經商的,那你在家裏頭也有事要忙?”
“回殿下,民婦無事在身。”
“那很巧啊,”大長公主輕快地說,“帶你去四華山泡溫泉。”
“??”
還未來得及詫異,便聽大長公主喚了張內侍過來,吩咐道:“找個人跑一趟,給陸家回個信兒,他家新婦本宮借走了。四華山離這兒也不遠,就對陸家說……月內定然完璧歸趙。”
面對大長公主的臨時起意,張內侍已然見怪不怪,一一應下,只是狀似不經意地往霍連那兒瞅了眼。
大長公主挑眉微笑,回身朝霍連說:“二郎也不忙吧?幹脆你回城通傳一聲,好叫陸家放心。”
霍連的臉登時就變得更冷更硬,大長公主心下暗笑,“行了,跟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