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過來的是陸顯庭和豆盧氏。

陸顯庭額上包裹布巾,洇出些許血痕,光看着就叫人心驚,手肘也被吊了起來,走路更是一瘸一拐,需要豆盧氏攙着慢行。

雲今心頭很不是滋味,想開口問一聲,但那兩個孩子的哭臉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她幹脆撇過臉去。

豆盧氏将雲今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下了然。她就知道,雲今是個純善的好姑娘,心裏也還是有大郎的,這就好辦了。

“雲今,我瞧着你瘦了不少,是不是從四華山回來舟車勞頓傷了神?”

豆盧氏壓着陸顯庭的肩讓他坐下,自己則去握雲今的手。

沒有被掙開,豆盧氏遂心下大定,溫聲說:“雲今啊,這一切都怪我,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縱着大郎一拖再拖,竟弄成今天這副局面,沒得讓人看了笑話去。”

豆盧氏搡了陸顯庭一把,他卻跟個鋸嘴葫蘆似的一聲不吭,豆盧氏沒了法,只得由她來說。

“阿娘知道你是個大度寬和的好孩子,便也不瞞你,有什麽阿娘就說什麽。亭林坊的孩子其實是一位方姓娘子所出,并非大郎血脈。”

原來,三年前正适婚齡,陸顯庭曾與方娘子心心相印,方娘子的母親卻遲遲不肯松口,饒是豆盧氏親去提親,也推三阻四。

後來方娘子被一頂軟轎擡到了颍川郡王的別院,不出幾日,方娘子的兄弟幾個或入仕,或官升一級。陸家這才知曉,他們朝中無人才叩不開方家的門。

方娘子此去,不為正妻,僅僅是個妾,人也很快被颍川郡王帶離晉陽,就此斷了音信。陸顯庭氣悶許久,人也迅速消瘦。

豆盧氏憐子心切,帶他南下散心。母子倆游覽了大周的熱土河山,陸顯庭也漸漸開朗起來,眉間不再憂愁萦繞。

二人在尹州覺來寺偶遇雲今幫忙布置法會。春日融融花香怡人,看着雲今忙來忙去的身影,陸顯庭沉寂的心忽然跳動起來,上前接過了雲今手邊沉重的香燭架。

聽到這裏,雲今不難憶起那時初遇的光景,陸顯庭溫雅清隽,與她說話時還會微微俯身遷就,笑起來更是如和煦微風,讓人惬意。

那時她剛重生,如夢般的經歷沉沉壓在心頭,而陸顯庭的出現就像一道柔柔的光打下來,霎時間雨後初晴,長虹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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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雲今知道,這三言兩語都是他們母子的口吻,會帶有明顯偏頗,她不能盡信。

什麽一見鐘情,誰知道陸顯庭是不是因為丢了心上人而将情誼轉移到她身上呢?

她雖是個孤女,一沒身份二沒地位,但也不意味着她甘願成為別人情感的寄托,永遠活在旁人的陰影裏。

雲今聳了聳鼻尖,聽豆盧氏繼續說。

“颍川郡王得了方娘子只是一時新鮮,又見生下的是女孩兒,便再沒幸過方娘子。方娘子生女落下病根,沒多久便去了,兩個孩子連同方娘子的陪嫁丫鬟被趕到莊子上自生自滅。”

“丫鬟是個忠心的,想辦法帶孩子輾轉回了晉陽,卻被方家拒之門外,他們不認這兩個外孫女,也許是……對他們沒有利用價值。”

“兩個孩子是雙胎,又早産,大病小病不斷,缺醫少藥的實在難活,丫鬟沒了辦法,尋上了大郎。”

雲今怔忪,怪不得有時候聞到陸顯庭手上有股藥味。

他說是因為公爹咳疾複發,夜裏難眠,他身為人子四處尋問良方,專門去生藥鋪打聽過稀有藥材,這才沾染上藥味。彼時雲今一聽羞慚不已,在家的時日服侍公婆愈加上心。

現在想來,從那時起……就在騙她了嗎?

她以為他在外奔波,可實際上他把時間都用來陪伴別人的孩子!

雲今将目光投去陸顯庭那兒,這好半天光聽豆盧氏講了,他像個局外人似的坐着,平時舌燦蓮花,這會兒是不想同她說話嗎。

豆盧氏暗掐了下陸顯庭的腰,陸顯庭才磨磨蹭蹭開口:“兩個孩子兩條生命,求到我面前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況且時兒歡兒也是雙生,我見了那兩個孩子,總會想到時兒歡兒,實在于心不忍。雲娘,你我之間的相處不是假的,你該知道我對你沒有二心,方娘子去了,你總不可能與一個逝者吃味吧。”

後腰又被掐了一下,陸顯庭抿了唇,軟下聲來:“雲娘,總之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同你成婚後再沒有過旁人,這只是兩個孤女的問題,沒什麽大不了的,何至于鬧得動靜如此大。”

雲今垂下眼簾,低聲說:“你既然認為沒什麽大不了,為何要瞞我?明明有那麽多次機會同我講清,你卻半個字都不肯透露……”

“雲今啊,你聽阿娘說。”

“那肯定是大郎有錯,有這慈善的心卻辦了壞事,他啊,只是沒想好怎麽同你說罷了。”

豆盧氏輕描淡寫揭過去這一茬,繼而道:“現在你看這樣好不好,阿娘的妹妹住在婁縣,她呢家裏頭只有一個小孫子,想要姑娘還沒有呢,不如把亭林坊的孩子送去婁縣,這樣皆大歡喜,孩子也不在咱們眼前晃悠,惹你煩心。”

“阿娘!”陸顯庭掙紮開來。

他的不滿情緒使得一張俊臉頗為猙獰,“姨母都不認識那兩個孩子,又無血緣依托,怎會盡心呢。況且婁縣不比晉陽,哪裏有好大夫啊。”

豆盧氏瞪去一眼,戳着他腦門厲聲說:

“你也知道沒有血緣依托!那你和那兩個孩子就有了嗎?不關你的事還去沾染,給錢打發了不就行了,仆婦婆子照應不過來麽?你啊,真是豬油蒙了心,二十來歲的人了還天真無比!”

陸顯庭不忿,長這麽大他一向是讓父母省心的那個,從來都是弟弟景同被訓,他哪裏受過這種罵。

兩人有來有回,倒把雲今晾在一邊。

雲今望着丈夫和婆母,忽然覺得他們陌生得要命,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再一個,從頭到尾,他們都沒問過她的想法。眼下這是被她發現了沒辦法了,才來告知她他們的決定。

這讓雲今很不舒服,從前在霍家她的感受便不重要,如今到了陸家,還是這樣。

短暫的停歇之後,豆盧氏旁敲側擊地問起雲今,她究竟和臨川大長公主是何關系。

雲今看着婆母精致的妝容和妥帖的裙裳,一時語塞。

她隐約覺得所謂與大長公主的關系,好似會影響他們陸家對她的态度,以及對兩個孩子去向的安排。

豆盧氏見媳婦異常沉默,心裏頭便開始猶疑,大半年相處下來她自認為是最懂這個兒媳的,簡單純粹,像張紙一樣一眼望得到對面,可現在的表情有些難讀懂。

再瞅瞅兒子烏眼雞似的模樣,豆盧氏愈加煩躁。

終于,豆盧氏提議:“這畢竟是在大長公主的別館,不太方便,雲今啊,你若歇好了就跟我們回吧。”

她拉了兒子那只能自如活動的手過來,與雲今的手疊在一處。

“夫妻倆有什麽話不能說開呢,別因為一時鬥氣傷了對方的心。家裏可是人人都為你們焦心,過來別館前,歡兒時兒還問我舅母怎麽沒在家,雲今,他們可想你了呢。”

雲今卻是将手抽走,掖在被子裏。

原本哀戚的神色如今淡淡的,“勞煩阿娘走這一趟了,只是……我想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回鹹德坊的途中,豆盧氏母子一言不發,各懷他想。

豆盧氏原就不喜方婉寧,長相妖嬈多豔,還勾得兒子日思夜想。後來有了颍川郡王一事,豆盧氏面上表示惋惜,心裏是又痛快又膈應,痛快是擺脫了方婉寧,膈應是方家小門小戶的竟還看不上他們陸家。

只是沒想到方婉寧果然不是個容易甩掉的,人都死了,下的崽竟還拖着大郎。

先前大郎總想尋個時機讓孩子進門、入陸家家譜,豆盧氏被纏得沒法兒了才去試試雲今的态度,誰知那傻丫頭似是什麽也沒聽懂,不然哪裏用得着像現在這樣,都鬧到大長公主跟前!

想到此處,豆盧氏瞥了眼兒子的傷,聽這讨債鬼說是被雲今撞破方氏之女的事,引來不明真相卻憤慨熱心的路人圍揍了一通。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但豆盧氏還是暗罵了聲:“該!”

比起一家都難纏的方婉寧,豆盧氏自然是中意雲今這個兒媳。

在尹州時,豆盧氏原抱着随便來個人讓兒子趕快忘記方婉寧的心态,這才同意他倆的婚事。

誰知兒子是真動了情,兒媳呢也是個孝順懂事的,這大半年來豆盧氏別提多舒心,對于雲今學彩塑也是鼎力支持。

可她曉得男子的劣性,死了的人就如同在心上剜了塊肉去,留下的疤再不起眼也會時而作癢,更別提方婉寧那兩個崽,一天天地長大,還口口聲聲喚着阿耶。

豆盧氏嘴角下撇,唇邊兩道斜紋愈發明顯。

她清了清嗓,乜兒子一眼,“我把話撂這兒,亭林坊和雲今,你只能要一樣。”

豆盧氏猜雲今不肯跟他們回家,是在拿喬。同為女子她非常能理解,大方地同意讓雲今先住在別館。

這段冷靜的時間,便是她逼兒子做出決定的時刻。

雲今說不定心一軟就接納那兩個孩子了,她可不會!她絕不允許方婉寧死都死了,還靠孩子騎在她頭上作威作福!

“大郎,你腦子拎拎清楚。”

豆盧氏說:“方才大長公主的态度你也瞧見了,像是把雲今當親女看待的,你莫要糊裏糊塗做出錯誤決定,到時沒了媳婦還得罪權貴。”

陸顯庭卻是恨不得将權貴二字狠狠咀嚼,拳頭狠狠砸在小幾上。

豆盧氏眉頭緊皺,“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那兩個小的,要麽送到婁縣姨母家,要麽你想辦法讓方家收了。大好男兒一天天的猶豫不決……哎哎哎,你上哪兒去!”

車夫驚愕地将勒住缰繩,望了眼自家大公子拂袖而去的身影,請示夫人該如何是好。

豆盧氏頭疼欲裂,怒道:

“管他去哪兒!這讨債鬼我欠他的不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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