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陸公子, 真是您。”

淩翠驚訝,“這會兒您怎麽來了……”

小丫鬟的衣袖由襻膊挽了起來,鼻頭?上還沾了些竈灰, 一看就知道是在竈間忙碌, 為了照顧舊主的孩子,她也是用心了。

陸顯庭收回目光, 邊往裏走邊問:“孩子們呢?可?曾被吓到?後來沒再?哭吧?”

昨日到現在, 他要麽在大長公主別館看傷, 要麽被阿娘拎着?耳朵教訓,心裏其實一直惦念着?亭林坊這邊。

淩翠緊忙跟上,“沒有沒有, 奴婢哄了會兒就好?了。”

直到看見兩個孩子都睡着?,神态安和可?掬, 陸顯庭才真正放下心來。

當年是他沒護好?婉寧, 如?今照料婉寧的孩子權當彌補。孩子們既叫他一聲?阿耶,他就要擔起一份父親的責任,敏姐兒本就易發驚厥,若是因為昨日之事複發, 那就真是他的罪過了。

淩翠擔憂地問:“公子的傷可?都處理好?了?奴婢昨日就為此着?急,可?兩個姐兒不能離了人, 奴婢只能眼睜睜看着?您被人帶走。”

陸顯庭擺了擺手,“無礙, 倒杯水來吧。”

他坐在一旁, 心思百轉千回。一個丫鬟都知道關心他的傷勢,而雲今居然半個字都沒過問, 還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着?實讓人心寒。但他也不想多怪罪于?她, 畢竟年紀尚小,她一時着?惱也在所難免……

淩翠奉上茶水卻并未離去,而是欲言又止。陸顯庭瞥一眼,淡聲?:“有事就說。”

誰知淩翠撲通跪在地上,哐哐哐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做什麽?可?是孩子的病情你有所隐瞞?!”

“奴婢不敢,兩個姐兒沒事。只是……”

淩翠泫然欲泣,“一直以來都是奴婢的錯,雅姐兒、敏姐兒本就和公子您無親無故,奴婢卻因無力供養而麻煩您……奴婢本想着?等兩個姐兒身子好?些就不再?叨擾,可?沒曾想竟發生了昨日的事,不僅讓夫人誤會,還害得公子您被夫人的兄長施加了暴行?,奴婢真是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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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

陸顯庭将杯盞放下,表情古怪,“你竟以為那是雲娘的兄長?”

淩翠眼睫猶挂淚珠,一張稚嫩的臉顯得懵懵的,“不、不是嗎?可?奴婢明?明?看他二人很?是熟稔親密,而且如?果不是親人,那漢子怎會以為您負了夫人,而為夫人出氣?呢?”

陸顯庭冷笑了聲?,指骨捏得泛白。

他之前?總想,雲今是那樣單純的一個人,連景同對她動過心思她都沒有察覺,又怎會沾染外男。況且他看得分明?,雲今一直在掙開霍連的手,她是個貞潔的好?妻子,是他沒用,武力上不是霍連的對手,沒有保護好?她。

另,之所以沒有向阿娘透露傷處是霍連所為,除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剩下就是為雲今考慮,他知道若說了,阿娘定會對雲今有所微詞,就如?當年對婉寧一樣,那絕不是他樂意?見到的。

可?是,如?今連一個不清楚實情的丫鬟都這樣說,就讓他心裏的那根軟刺越紮越深!

陸顯庭陡然起身,淩翠惶惶不安:“公子怎麽了,可?是奴婢說錯話了?”

“沒事,都申時末了,你也別再?弄暮食,專心照顧孩子吧,我去外頭?叫些索喚回來。”

聽他等會還要回來,淩翠便未再?多言,而是恭敬地送其出門。

待門扉關上,淩翠慢慢踱到幼兒床邊,溫柔地看着?兩個孩子,輕聲?說:

“奴婢也是沒有辦法,陸公子這人啊,就是得推一推才能動一動的,主子當時糊塗,沒狠下心來逼他一把,這才落得被人欺淩,又香消玉殒的結果。可?是雅姐兒敏姐兒你們放心,奴婢定然不會讓你們孤苦無依。往後進?了陸家,你們就不再?是沒人要的小可?憐了。”

卻說這一頭?的別館裏,雲今在陸家母子走後神傷不已。

婆母的提議,雲今反複思量過,确實是個可?行?之法。然夫君的态度,以及他與兩個孩子之間的感情,她不可?能裝作看不到。

原先她真以為她就是那麽幸運,遇到一個喜歡她而她也有好?感的男子,這樣走到一起,總歸會比前?世生拉硬拽來的婚姻要長久。

可?這一切都明?晃晃地告訴她,美夢的背後,吹散迷霧入目的是叢叢暗瘡。

她不禁想,陸家人是不是都知道此事,只将她蒙在鼓裏,甚至……他們支持她去學彩塑,是為了支開她,好?讓陸顯庭一趟又一趟地去亭林坊嗎?他們對她那樣友善,是心中有愧嗎?

一個家,一個雲今理想中的家,不該是這樣的,充滿遮掩、欺瞞,甚至她也因此猜忌不斷……

“雲丫頭?。”

師父的嗓音将傷懷的小娘子從?思緒中拽出,他端着?餐食坐到床邊。“無論何事,吃飽有力氣?了再?說,知道啊?”

雲今澀着?聲?道謝,接過來一瞧,卻是一碗索餅,上面碼放着?幾?只蝦仁伴幾?片嫩藕,熱氣?氤氲,飄着?陣陣鮮香。

“怎麽了,不喜歡?”

老張的笑帶着?心虛。這是霍連那小子死乞白賴求他的,臨川不讓霍連入別館,這小子就翻牆去廚房搗鼓出一碗索餅,說是雲今喜歡這,吃了興許好?受些,可?這打眼一瞧,雲丫頭?面色可?是不佳啊。

“他呢?”雲今問。

老張渾身一抖,沒想到這麽快被識破。知道避不過去,只得老實講了,“他知道你不想見他,把這碗索餅塞給我就走了。”

“雲丫頭?,你不想吃也沒事,師父去廚房給你做些別的來。”

雲今沉默地夾起一顆蝦仁,已去殼去蝦線,應是裹着?蛋清焯過,色澤潤亮,一看就很?鮮甜滑嫩,至于?那藕片,是涼菜的做法,口味就是身為尹州人的她愛食的酸辣口。

看起來很?是下過功夫。

可?是不對,這完全就不是尹州那家食肆的做法。

既叫爆蝦,應該是蝦腦和蒜一起油煎出香味。适時加一勺店家自制的冷漿,甜酒味與鮮香融合之後才彙入蝦仁。藕片則應現炸,表面微黃,邊緣略焦,咬上去的口感恰到好?處。最後再?添一小匙酸齑,這樣才對……

霍連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

也是,初遇時只有她在注意?他,他哪裏曉得她當時點的什麽食物?。

眼淚掉進?湯裏,雲今終是一口一口吃完,并請師父轉告霍連,勿要再?行?徒勞之事。老張原想說霍二郎在膳房裏做了三四?種索餅,翻來覆去原料都是藕和蝦,若這碗不喜歡還可?以試試看別的,但瞥一眼徒弟冷淡的面容,老張把話咽了回去。

時光一晃幾?日,臨川和老張私下裏倒是起了紛争。

老張提了當初陸顯庭送他兩箱財帛的事,忿道:“我就說那小子沒安好?心,現在看來他是巴不得雲丫頭?住在淨因寺不回去呢!”

臨川卻想着?從?根源入手,親自出面解決兩個孩童,“要不然我跟颍川那邊講一聲?,押着?他把閨女收回去?”

老張搖頭?,“你這不是把小孩子往火坑裏推麽,颍川郡王敬你是姑母,不得不收下,可?是當初能抛妾棄女的人,會剩有多少良心?”

颍川郡王和臨川大長公主雖差着?輩,卻是同齡,臨川這會兒想了想侄子府裏十幾?二十個侍妾,真是頭?也疼了。

這麽半天搞得劍拔弩張的,老張開了句玩笑,“殿下,霍連好?歹和你也沾親帶故,怎麽你就一點兒也沒考慮過趁此機會讓雲丫頭?跟陸家撇清關系,成全霍連?殿下莫不是瞧不上我們雲丫頭?。”

臨川啐道:“二郎的阿娘、我那表嫂是位嬌客,不好?伺候的,霍家呢看着?累世公卿實則污糟事也不少。你若真為雲今好?,便不會覺得她嫁去霍家能多麽展顏。”

最後臨川拍板,“罷,你我口舌之争也無甚用處,雲丫頭?的人生自然是她自己做主。”

誰知話音剛落,雲今就過來了,自言打擾大長公主多日,是來告辭的。

回了鹹德坊,家裏人都在,卻沒見到陸顯庭的身影,丫鬟支支吾吾地回話:“大公子這幾?日在忙鋪子的事,這會兒還未歸呢。”

帶着?一身的傷,還做生意?麽,真當她好?騙不成?既不在家,那就多半在亭林坊。看來婆母的提議陸顯庭是不贊同的,那兩個孩子他要定了。

雲今淡淡嗯了聲?。

丫鬟見雲今打開箱籠,便上前?一步欲伺候更衣,卻見雲今拿了包袱皮似在收拾行?囊!丫鬟心道糟糕,急忙跑去尋幾?位主子。

過來的倒不是豆盧氏,是長姐。

“雲今,你要去哪兒?”長姐按住了雲今的手,面帶憂色。

是啊,她是孤女,無處可?去。雲今垂下眼簾,輕聲?道:“長姐,我不想養別人的孩子。”

雲今琢磨過豆盧氏早前?的那番話。

他們原先可?能想着?兩個小孩子才那麽丁點大,帶進?來養在她膝下、認她作阿娘,就算她往後生了自己的孩子,兒女們也可?以和樂融融一起長大——怪不得要拿長姐給她舉例,原是在提點。

可?這兩者完全不一樣啊……

她扪心自問,做不到毫無芥蒂。

擡眸見到長姐蹙起的眉頭?,雲今忽然想起什麽,連忙說:“長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并不是在指摘你的身世……我只是,我只是很?自私,這幾?天我想過了,就算那兩個孩子被送到婁縣姨母家,我也無法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這番剖白讓雲今羞愧萬分,幾?欲落淚。

“我知道這種話很?沒道理,可?不知怎麽的我就是無法接受,光想一想顯郎在乎那兩個孩子,為了她們對我撒了那麽多謊,我心裏就特別難受。可?能就是我敏感善妒又小氣?,不能容人吧……”

未說盡的是,無論是與人分享夫君,還是自己的孩子與別人的孩子分享父親,她假想後發現,都接受不了。

可?旁人對此已習以為常,她這樣就好?像一個異類。

“雲今。”長姐拿過雲今手裏的包袱。

雲今抓着?不肯放,急急道:“我沒法再?在這裏住下去——”

長姐卻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長姐抱住雲今,安撫地拍着?她的背,“雲今,真的很?抱歉,為瞞你,我給大郎打過很?多次掩護,你能原諒長姐嗎?”

雲今颔首,淚眼潸然地聽長姐說:

“我也是女子我懂你的意?思,你不用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我反倒覺得你很?勇敢,有多少人痛恨自己丈夫寵妾滅妻卻一言不發,又有多少人得知丈夫有了外室子,不得不捏着?鼻子領回來養。這世上很?多事,就是有人能忍,有人不能。”

“只是……”

長姐為雲今擦拭淚水,往日英姿飒爽的人此刻眉目柔和,安撫着?雲今的無措與彷徨。

她知曉養大雲今的阿婆已故去多年,可?能沒什麽人聽雲今講女兒家的心事,也沒有人從?女性長輩的角度來為雲今指引未來的道路,她實在心疼這個妹妹。

她還擔心,若今日讓雲今就此走了,往後這孩子若遭遇風雨便要一個人扛了……

緩了片刻,長姐繼續道:“只是你年紀還小,行?事難免沖動,大郎也是,傻乎乎做些自我感動的事,卻忽略了家裏有你這樣好?的妻子。長姐是過來人,和你姐夫這些年也吵過很?多次,不怕你笑話,還吵出些經驗來。所以長姐建議,等大郎回來,你們倆面對面好?好?談一談,到時候再?作出決定也不遲。這并不是拖字訣,而是長姐不希望你将來某一日有所後悔。”

雲今靜下心來,心道有一句話長姐沒說錯,她确實是沖動的。

當初嫁與陸顯庭,随之北上的時候,很?難說心底裏沒有一點賭氣?的成分在。現在卻弄成這副樣子……

風動簾搖,雲今的視線在屋內緩緩掃了一圈——

箱籠裏收着?陸顯庭為她縫制的緞面包袋,剛學針線活時他手上紮了不少血孔;

青白玉插屏邊的螺钿長方提匣中,安放着?她為他做的扇套,他怕弄髒一直沒舍得用;

妝鏡前?他曾為她細細描眉……

這些融入到生活中的點滴,不是假的。

都說蘭因絮果最令人唏噓,可?雲今不知道她和陸顯庭之間是否能夠觍顏說句“蘭因”。

罷了,只盼收場不要太難看,還是等他回來吧。

不論長姐他們怎麽想,雲今心裏清楚得很?,她不是等他回來有商有量的,她是等他回來簽和離書。

只是,等了三天,陸顯庭還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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