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臘月裏萬物蕭條, 原本茂密的山林覆在雪下?,枯木從生。
南下?的驢車上?,寒涼陣陣, 雲今拉緊了風帽抽繩。
行了半個多?時辰驢車忽地停了, 車主告知:“後方有大隊車騎逶迤而來,看起來是官家的, 我們得避讓。”
雲今颔首, 一邊搓着手呵氣, 一邊遠眺。
元日大朝會時百官朝賀,除了京官,地方州府的使者也要攜貢品入京, 周邊小政權及外邦亦遣使遠赴長安。臨近過年,這條官道上?自然是熱鬧不已的。
打頭的馬車鑲金嵌寶瑰麗耀眼, 小簾被風吹起時, 隐隐瞧見?裏頭坐了個年輕女郎。驢車上?的乘客們紛紛猜測這隊人馬的主人是誰,語氣中無?不流露對富貴榮華的豔羨之意。
雲今垂下?眼簾,心說她小時候也曾羨慕過官家女郎。
她們連上?山禮佛都是坐轎,寺裏大, 女郎們走?不動了便要奴仆背馱,一直到回到轎子裏, 鞋底可能都是幹淨的。而彼時的她,跟着阿婆讨生活, 時常灰頭土臉的。
後來嫁了霍連去往長安, 她才發現,遍身羅绮容華豔豔的女郎、錦帽貂裘快意風流的郎君, 他們之中很多?人不把平民當人看。
好比說颍川郡王,強奪了方娘子, “享用”之後棄如敝履。颍川郡王得到了短時的痛快,方娘子的兄弟獲得了官身,而最無?辜的方娘子卻?什麽也沒了,包括生命。
至若臨川大長公主,聽?聞此事也只是當作一個事件的背景,并未有所多?言。
後來陸顯庭入獄,雲今也曾較真地想過,既然陸顯庭有錯,那按《周律》霍連以手足擊人,還應該笞四十呢。甚至那一日霍連當街縱馬險些沖撞人群,也該笞五十。
可沒有人會去追究。甚至大長公主金口一開使陸顯庭的杖責改為?關禁半月,陸家還要感恩戴德。
此般種種,雲今只覺得往日親和友善的大長公主也成?了一個冷冰冰的存在。
可沒法忽視的是,要是沒有大長公主的強硬手段,和離書不會那麽快搞定。
雲今便想,她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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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究下?來,大長公主比颍川郡王可強多?了,至少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也許只是生來就置身滿堂金玉,已經習慣了皇室貴族高人一等,用權滿足自己?。
至于霍連,雖有着草莽和市井氣,但和她終究不是一路人。
前世礙于固安大長公主,霍連才娶了她的。這輩子固安大長公主已經逝去,霍連的母親又怎會同意他娶一個嫁過人的鄉野孤女呢。
雲今輕嘆一聲?,只盼霍連能早些明白這道理,此後與她橋歸橋路歸路。
驢車的乘客陸續下?車,雲今也抵達了祁縣,可惜晚了一刻,城門已閉,只得尋一家邸店住下?。
“客官,您的豆粥、小菜、胡餅,上?齊了,還請慢用!”
夥計手腳麻利,放下?餐盤後便轉去其餘幾桌。大堂三三兩兩坐着幾桌,聽?口音不全是官話,嘈嘈雜雜的卻?頗有生機。
在這樣的環境中雲今很放松,一手翻着自己?畫的簡易地圖,一手拿胡餅啃了口。
“嬌嬌,你點自己?愛吃的就好,阿婆吃蒸餅就夠了。”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雲今擡頭看了眼,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妪,由?一位十來歲的小娘子扶着坐在旁邊一桌。
祖孫倆的談話聲?不斷傳來,不外乎是囊中羞澀卻?想對方吃得更好些。
這個小娘子的閨名一聽?就寄托了家裏人的愛憐,不由?讓雲今想起自己?的阿婆。往年阿婆也是這樣待她,凡事都先緊着她,将她當寶貝疼愛……
雲今心中一動,難免多?看幾眼,卻?是對上?了小娘子羞澀的笑,雲今便溫柔回笑,招夥計過來悄聲?說等會兒她幫那桌祖孫倆付賬。
未料祖孫倆聞之,請她同桌一起吃。
雲今不想拂了好意,便坐過去。出門在外哪怕面對老幼,雲今也存了些警惕之心,只簡單聊幾句,連茶水都沒喝一口。
“我與阿婆是要去祁縣姑母家過年,姐姐呢,可與我們順路?如順路,可結伴走?,有個照應。”
小娘子的聲?音輕輕柔柔,說這話時還依偎在阿婆身邊,想來不常在外行走?,性?子也腼腆。
陪祖孫倆吃完,雲今和嬌嬌一起扶着阿婆往後走?。
聽?嬌嬌說後院也有客房,只是比樓上?的要簡陋很多?,老人家腿腳不好,便幹脆住在後院,省錢省力。
雲今關心道:“這兩天?格外冷,晚上?可以給阿婆打熱水泡個腳,這樣會舒服些。”
嬌嬌應下?了,“姐姐心真細,謝謝姐姐的好意。”
雲今淡笑,剛想說因為?自己?師父腿腳也不好她才會格外注意這些,忽然怔住。
師父腿傷多?年,步姿什麽的她再清楚不過。可這阿婆怎麽好像有些不同,這會兒和進店時相比,左右足的重心是不是換了……
雲今心裏打起鼓來,不動聲?色地環顧左右,哎呀了聲?,對嬌嬌道:
“這不是巧了麽,我記得大一些的邸店櫃臺那兒有準備藥材的,我去幫阿婆挑一些疏通經絡的來,這樣泡腳效果?比較好。”
“不用麻煩了。”
說話的是那個老人家,嗓音卻?一點兒也不蒼老,聽?着竟像個中年女子。她那雙清瘦的手也用力抓握住雲今的胳膊。
真的有詐!且對方一點兒也不遮掩了!
雲今張口呼救,卻?是半個字還沒喊完便後頸一個刺痛,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眼前如墨般黑,靜靜感知了下?發現自己?被堵嘴蒙眼、綁了手腳,蜷縮在行進的馬車車廂裏。
真是太大意了,竟然着了道……
耳畔傳來嗚嗚的哭泣聲?,雲今細細分辨着,猜測另有女子被擄。
遽然,馬車減速,車廂裏響起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都給我閉嘴,老實點,不然我奸一個殺一個!”
外間,風雪呼嘯,一陣清亮的馬嘶劃破天?際。
“勞駕,敢問?是否見?過畫中女子?”
是霍連的聲?音!!
雲今大喜,不管不顧地掙紮起來,試圖踹箱板發出動靜讓霍連聽?見?。
可車廂裏監管她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手掌直接扼上?雲今的脖頸,力道之大雲今瞬間就失了力,呼吸都快被遏制住,只得老實地安靜下?來以示自己?不敢了。
馭位上?的人本就知道自己?做的勾當見?不得光,自然是看都沒看那畫像就搖頭。
“未曾見?過。”
霍連失望垂首,一路上?都是這些回答他已聽?厭了。最後回望一眼,他腿夾馬腹繞過車駕繼續前行。
随着木輪碾過積雪,馬車複又隆隆,與霍連背向而行。
雲今的心也倏地歸為?絕望的死寂,蒙眼黑布上?洇開兩道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