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眼淚做的

慕淮存的心思,昭然若揭。

容晞聽罷,只覺軟耳泛癢,不由得微縮着頸脖,在慕淮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雙頰漸漸蔓上了緋紅。

“……奴婢記下了。”

她手裏捏着枯黃的柏葉,微抿着唇又站在了原處,心中思慮着日後該如何處事。

慕淮則唇角微漾,視線不經意地看向了乾元殿的紅柱。

莊帝與李瑞、尹誠議事的時間不長,不經時,二人便從殿中走出。

李瑞一身紫緋公服,他征戰多年,雖已上了歲數,眉目間仍存着一股英氣。

尹誠較李瑞的官階低了幾級,年歲看着同慕淮相當,他着朱色公服,闊步跟在了李瑞的身後,身姿挺拔飒然,頗有英勇氣概。

因着慕淮與尹誠有血緣關系,容貌便有相近之處。

譬如,二人都生了副高挺又精致的懸鼻,也都有雙深邃英隽的眼。

尹誠雖是個武将,給人的感覺要清朗許多,一看便知,這位青年将軍是個性子極其開朗的。

而慕淮的容貌較之尹誠更出色,可眉宇卻不疏朗,總隐隐透着陰戾,讓人生畏。

按說,慕淮現下雖未被封王,但到底也是皇嗣,縱是李瑞官位再高,卻也只是個臣子,見到慕淮理應向其恭敬揖禮。

但容晞見他經過慕淮時,步子邁得是風風火火,只用豹眼冷瞥了慕淮一眼。

這般作态,絲毫都不将當朝四皇子放在眼中。

尹誠則眼蘊笑意地朝慕淮施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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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未發一言,單向尹誠淡哂。

因着大臣在下朝後不宜在禁宮久留,李瑞和尹誠很快便從宮城至北的長廊折返回府。

秋風陣陣,煙空天清。

莊帝身側的太監引着慕淮進了乾元殿,他親自為慕淮推着輪椅,态度十分恭敬。

甫一進殿內,慕淮便嗅聞到了殘酒氣味。

隐約間,還能聞到絲縷的血腥氣。

莊帝面色不大好,慘白中透着暗灰,正端坐于檀木條案前。

慕淮坐于輪椅,向莊帝問安,他用餘光瞧見了條案上的絹布,上面隐隐有着血漬。

莊帝應是又咳血了。

慕淮剛要詢問他的身體狀況,莊帝卻慘然一笑,對慕淮溫和道:“按那道士所說,你雙腿的蠱毒至年底時便能全解,到時你便再不用受這蠱毒帶來的病苦。屬于你的位置,朕一定會力保你拿到。”

賢妃去世後,慕淮雙腿便中了一種奇怪的蠱毒。

莊帝遍尋良醫都不得救治之方,後來聽聞玉清觀一個得道的高人可治疑難怪病,便悄悄尋了那人入宮,為慕淮看病。

那高人初見少年慕淮時,眼神便頗為幽深。

他觀慕淮年歲尚小,卻有帝王之相,但眉眼卻透着陰煞的戾氣。這樣的人若成了君主,保不齊便會成為兇殘不仁的暴君。

先帝慕祐剛結束前朝的混亂局面,他并不希望這樣的太平局面毀在慕淮的手中,又變得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慕淮這樣的性情,若往好了發展,便是殺伐果決、雄才大略的霸主。

若再被莊帝慕桢如此驕縱,很難不會成為禍國殃民的一代昏君。

得道高人厘清了利害關系,雖然那時便有能為慕淮解蠱的法子,卻對莊帝說,這蠱需到他二十一歲那年才能完全被解。

但每年中,會有個幾月的時間,慕淮的腿可以像常人一樣,自如行走。

如此,得道高人便希望慕淮得以磨砺心性,抑一抑他骨子裏那殘暴狠戾的性情。

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雖然中了這稀奇又折磨人的蠱毒,但莊帝卻也存着慶幸。這些年若不是慕淮一直被外人認為雙腿有疾,李貴妃和李瑞只會更忌憚他。

慕淮便趁着雙腿暫被解蠱的時候,在宮禁時分拿着莊帝特許的令牌出宮,同尹誠于夜半時分練騎射之功,再于次日清晨折返禁城,更換個衣物後再去翰林院治學。

慕淮這麽些年雖然一直被蠱毒折磨着,卻絲毫都沒降低對自己的要求,他如今年歲剛剛及冠,文韬武略皆是樣樣精通,有着帝王的一切特質。

只是,那高人的心願卻未實現。

他的性情并未因被蠱毒所困而變得平和,依舊是那副乖戾無常的性情,處事既狠絕又極端。

莊帝适才之言,傻子都能聽明白。

這天下至尊之位,他要傳給慕淮。

可慕淮聽莊帝的語氣,卻大有時不利兮的蒼涼之感。

他雖是莊帝的親子,與他的性情卻是反着來的。

莊帝的性子說好聽了叫溫方敦厚,說不好聽的,便是懦弱無能,理政治國往往受制于權臣,做決策時也時常猶豫。

思及此,慕淮神色凝重,不解地問:“父皇…這話是何意?”

莊帝輕嘆了一口氣,看着與賢妃肖像的慕淮,語氣慈愛,卻又透着幾分無奈。

他喚了慕淮的乳名,道:“滿牙…朕怕以後會護不住你……”

就像護不住賢妃一樣。

“……如今朝中局勢可謂虎狼環伺,所以,滿牙你一定要強大起來,一定不要被那些人擊敗。”

******

待衆人回到衢雲宮後,已是暮色四合,時至黃昏。

慕淮一直在思忖着莊帝同他所講之語,不由得垂目,看了看自己的雙腿。

那日他能站起來,是因為合歡散的藥力暫時沖破了他腿上的蠱毒,從今晨開始,他便發現自己的雙腿又開始漸漸變沉。

看來只有到年底時,他才能完全擺脫這桎梏他的笨重輪椅,和他這雙動不了的腿。

極欲渴望恢複尋常身的迫切之心,和長久的壓抑讓慕淮抑着的暴戾情緒漸冉。

回宮後,他未言半字,只靜默地坐于輪椅,眼神略帶鸷戾地盯着潭中游魚,姿态優雅卓然,倒像只慵懶的猛虎。

容晞瞧出了慕淮的不對勁,他那作态似是随時都要發飙作怒。

連池中的魚都不敢往他身側游了,就說這人得可怕到什麽程度。

容晞雖剛接手順福的差事,但衢雲宮的其它下人對容晞也是信服尊重的,她平素管着他們時,并不覺費力。

便在慕淮用晚食之前的時當,特意囑咐衢雲宮伺候在外的宮女和太監們早早避之,斷不要貿然出現在慕淮的眼前。

阖宮諸人自是也覺察出了周遭氣氛的壓抑可怕,忙按容晞叮囑,躲回了自己的耳房。

容晞顫着雙手,将臉上易容的物什拭淨,按照慕淮之前的命令,将柔順的長發披散至腰際,只着了件單薄的素白亵衣,用手遮着臉,惴惴不安地進了慕淮的寝殿。

浮雲叆叇,月華傾瀉于泛着漣漪的潭水之上,衢雲宮阒然無聲。

殿中燭火通明,慕淮身前的高幾處已經擺好了菜食,他并未拾筷,聽見周遭有窸窣之聲,他掀眸看向了殿外,便見一身量嬌小的絕色美人從暗中向他款款走來。

容晞向慕淮恭敬福身,道了聲:“殿下萬安。”

聲音依舊如平素般嬌糯細軟,只是此時的慕淮不再似之前一樣,覺得這聲音令他通體不适。

反倒覺,這嗓音疏散了他心中的戾氣。

慕淮示意容晞走到他的身側,她離他愈近,那副秾麗的姿容也愈發明晰。

不施半分粉黛,卻艷麗至極,亦是媚色無邊。

這相貌放在女人堆裏,便是豔壓群芳的奪目。

容晞悄悄打量着慕淮的神色,見他眉目略舒展了些許,便大着膽子,用筷箸往他身前的食碟中夾了塊清煨鲟魚。

慕淮容色淡淡,将容晞為他夾的魚肉放進了口中,道:“坐下陪我一起吃。”

容晞應是,随後在一旁尋了個梨木制的鼓式圓凳,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她身前放着一套青玉制的食具,慕淮眼都未擡,又命:“吃。”

容晞颔首,可着眼前的那道芙蓉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哪兒有什麽食欲?

整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處,生怕行差踏錯,慕淮再将她處置了。

慕淮用餘光瞥見了容晞的吃相,仍像小貓進食似的,不由得觑目,沉聲道:“吃得這麽少,入夜後可別怪我不體恤你。”

容晞聽罷,心吓得一凜。

握着筷子的那雙纖手不由得顫了起來,卻迫于慕淮的言語,用食的速度明顯快了幾分。

這頓飯吃的,容晞覺得自己又得折個幾月的壽。

待伺候完慕淮漱口淨手後,容晞一想到即将要發生的事,嬌小的身子不由得瑟瑟發抖。

慕淮仍坐于輪椅之上,他看了容晞一眼,不悅道:“你抖什麽?冷?”

容晞搖首:“沒…沒……”

“去書房,給我磨墨。”慕淮又命。

容晞見自己害怕的事并未發生,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夜色漸濃。

這幾日容晞觀察,慕淮每夜在書房至少要待上兩個時辰,頭半個時辰臨帖練字,然後剩下的那些時間便都在看書卷,偶爾做做批注。

容晞對慕淮這一點是極為佩服的,她本以為坐在他這個位置上的貴主便能揮霍着度日,可慕淮在學業上付出的努力,不比那些寒窗苦讀、準備科考的書生們差。

他一直裝瘸,想必也是蟄伏隐忍、韬光養晦。

容晞用纖腕為慕淮磨好了墨,便屏退了一側,準備為他烹茶備用,卻見今日他看的卻不是書卷,而是一個泛黃的羊皮地圖。

她瞥了瞥,地圖上方赫然寫着“缙國”二字。

說來這缙國割據中原南部一角,面積雖小,但因着山川河流自成天險,輕易攻伐不得。

這些年,缙國頻遭澇災,連年欠豐,這小國竟也生了侵占大齊疆土的心思,頻擾齊國邊境。

容晞不知慕淮為何要看那地圖,只将烹好的茶水擱在了慕淮的手邊,輕聲道:“…殿下若是口渴,便用用這茶。”

慕淮低聲道:“嗯。”

卻覺這絲縷的茶香也掩不住眼前少女身上那股好聞又清甜的淡淡奶香。

他喉中幹澀了幾分,便執起那茶盞飲了數口清茶。

這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屬實會擾亂他的思緒。

随後眉目微沉,見時辰未到,便對容晞道:“去寝殿候着,我一會過去。”

容晞聽後,粉嫩的指尖不由得一顫。

可她沒得選。

便在應是後,幾乎是一步一頓地去了慕淮的寝殿。

她靜跪在寬敞架子床旁的華毯之上,閉目平複着心緒,小半個時辰後,慕淮終于推着輪椅至此。

見他略有些艱難地撐着雙臂,容晞心中有些詫異。

他這腿,怎麽又不能走了?

便要幫着慕淮從輪椅起身。

慕淮卻擺了擺手,他強自撐着雙臂,艱難地從輪椅處站了起來,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處。

坐定後,見容晞美目驚詫,便嗤笑一聲,道:“放心,這腿縱是不好使,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對付二字,稍帶暧.昧。

容晞小臉一紅,因披散着如瀑烏發,那張嬌美的臉蛋看着下巴愈尖。

美目微閃之際,是纖柔楚楚。

慕淮靜默地欣賞着燈下美人,旋即啓唇,命她走至他的身前。

容晞勻了勻不穩的氣息。

她本以為慕淮是薄情寡欲的,可他現下的種種作态,都與這詞不相幹。

反倒是急性、重|欲。

她步履維艱地走到他身前,慕淮用眼神示意,讓她坐在他腿|上。

容晞咬唇,依命小心地跨|坐其上後,藕臂順勢攀住了男人的頸脖。

慕淮這時傾身,剛要銜住她那雙柔美的唇。

容晞卻下意識地往後躲。

男人撲了個空,眉間愈沉,掀眸時卻正對上她那雙灼灼的淚目。

眼淚似斷線雨珠,一簇簇地劃過美人的面頰。

容晞噙着淚,本以為慕淮會做怒,都做好了他斥她的準備,誰知男人卻用手扣住了她的腦袋,讓她靠在了他的肩頭。

容晞一怔,不敢再動。

半晌,慕淮輕輕推開了她。

見她眼眶終于不再淌淚,他雙目微垂,輕嘆了口氣,語氣竟是透着無奈的縱容,道:“真拿你沒辦法,眼淚做的嗎?親一下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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