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火花
凜冬的晌午, 日頭猶盛。
王太妤和徐太媛站在鐘樓之上,神情都有些複雜地觑視着翟太後的屍身。
領頭的駐衛來她二人這處時,已然是遲了。
翟太後就算是失足跌樓, 皇上肯定也要問責他們這些駐守城樓的侍衛。
待駐衛向王太妤和徐太媛恭敬施了一禮後, 便詢問她二人道:“兩位娘娘, 你二人适才既是在場, 可知翟太後是因何緣由而跌落的鐘樓?”
徐太媛略有些慌神,眼神也閃躲着, 不知該如何回那駐衛。
王太妤卻将手心攤開,露出了她事先卸下的一只耳铛, 語氣故意帶着顫音地回那駐衛道:“先帝祀典禮畢後,我竟是發現自己丢了只耳铛, 所以便喚了徐太媛來幫我一起找找,卻沒成想…卻沒成想……”
話還未講完,王太妤便抽泣了起來。
那駐衛自是被她弄得慌了陣腳,可他必須得将事情弄明, 不然他可沒法同皇上交差。
好在,那王太妤語帶泣音地又同他說了些有用的信息, 道:“本來徐太媛同我找到這丢失的耳铛後, 便要一同回宮苑, 可誰知竟是見到了太後的身子往前傾着, 眼見着她馬上就要摔下這鐘樓了…我和徐太媛趕忙走了過去, 想着能不能救下太後,可卻是為時已晚……”
說罷, 駐衛便見王太妤倏地抓住了身側徐太媛的手腕, 沖他示意後, 又道:“原本太後便體弱多病, 今日又是先帝的忌辰,她憂思過度又吹了好一陣子的冷風,估計也是體力不支,這才跌下去的……徐太媛還未來得及抓住太後,她便摔下去了…徐太媛急于救人,護甲也沒來得及脫。太後的後頸上,應該留了些血印…但這些血印…也都是徐太媛為了救人無意弄下的。”
王太妤雖是先帝的妃嫔,卻是個年輕貌美的,哭得梨花帶雨,講話又有理有據,那駐衛自是信以為真,準備将王太妤同他所講的話語如實禀報給慕淮。
徐太媛驚魂未定,卻是暗舒了口氣,幸而有王太妤在身側,不然若她單獨做這種事,很有可能非但不會成功,還會将自己折進去。
王太妤備針,原也是想用這些針将翟太後紮暈,待将她嘴裏的那塊布拿出來後,她也不會再呼救或是将她二人給供出來。
徐太媛這時終于了然,怨不得先帝最寵這位王太妤,她屬實是個聰慧的人。
待徐太媛和王太妤從鐘樓而下後,便見帝後二人已然至此。
他二人仍穿着适才祭祀的命服,并肩蹙眉看着翟太後的屍身時,卻讓旁人覺得格外的登對。
帝後這伉俪情深的模樣,絲毫都讓人看不出,他二人曾有不睦過。
西風漸起,空氣中的血腥味又濃重了幾分。
容晞用絹帕掩住了口鼻,強耐着心口突湧的嘔意。
翟太後的死相格外的猙獰可怖,太醫院來的人已然用白絹将她的臉給蒙住了。
從鐘樓下來的駐衛走到慕淮身前,将适才發生的一切都禀報給了慕淮。
慕淮神情淡漠地聽着,用那雙涼薄的眸瞥了眼假意哭泣的徐太媛和王太妤。
随後,又側首,看了一眼身側嬌小的女人。
慕淮沒料想到,容晞真能做成這事。
而他從始至終,也僅僅是動用了言官的力量,再配合容晞,佯裝二人不睦。
慕淮一早便知,容晞的外表雖然纖柔嬌弱,可內裏卻是個有手腕,且精于算計的女人。
從前他戲谑她狠毒,卻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慕淮一直覺得容晞嬌弱好哭,性情又膽怯,在他面前也總是柔弱乖順的。
這樣一個纖柔楚楚的嬌小女人,自是能激起男人本能的保護欲。
慕淮将她尋回來後,便也想将她庇護着,想讓她做一朵暖房嬌花,為她遮風擋雨。
可東巡那兩月發生的事,再到今日發生的事,卻讓他深刻地意識到,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這或許才是她的真實性情。
他一貫多疑,如容晞這樣性情的女人做他的枕邊人,他本該是心生提防的。
可事到如今,他對容晞卻是發自內心的欣賞。
甚至覺得,他身為大齊君主,站在他身側同他共賞山河的女人,就得如容晞一樣,有心機亦有手段。
且該狠毒的時候,也絕不會優柔寡斷。
容晞沒注意到慕淮又用贊許的目光看了她半晌,她雖知翟太後的死因究竟為何,卻還是當着宮人的面,假意安撫了一番二人的情緒。
待大力太監将翟太後的屍身擡走後,宮人也都将翟太後的死因,歸結為是意外失足。
慕淮回乾元殿後,現任禮部尚書早已趕來,向他詢問翟太後喪事該如何置辦。
慕淮登基後,曾命太常寺卿遷過一次皇陵,他既是将她生母賢妃追封為後,自然也想讓賢妃和莊帝合葬。
有了皇後的位份,莊帝和賢妃合葬便是名正言順。
但是翟太後既已身故,按照大齊的儀制,她也是要同莊帝合葬在一處的。
所謂合葬,便是在同一個陵穴中,中間擺着莊帝的大棺,兩側各擺着賢妃的棺材和翟太後的棺材。
想到這兒,慕淮的眉間稍存狷色。
他怎能容忍翟氏這個賤人,同他的父皇和母妃同葬在一處?
禮部尚書問起這事時,慕淮語氣微沉地回道:“她是罪族出身,父皇肯留她一命,是父皇仁慈。”
話不用講的太明,那禮部尚書心中全然清楚了新帝的意圖。
這翟太後,是不會與莊帝合葬了。
禮部尚書又問:“陛下,那該按何制為太後下葬?”
慕淮神情不豫,眉宇疏冷地回道:“翟卓在你之位時,曾因私利損毀過妼貞皇後的陵寝,若朕容她入皇家陵寝,那待朕百年之後,無法同成帝和妼貞皇後交代。”
禮部尚書原先在翟卓手下做事,卻對這位上級頗有怨怼,也自是不希望翟太後的喪儀太過風光。
但他仍得按職做事,便又問慕淮:“那太後,應該葬于何處?”
慕淮心裏是想讓這賤人死無葬身之地的,但她畢竟是他的嫡母,且她已然慘死。
終歸,他也得顧及些莊帝駕崩前的聖旨。
慕淮嗓音掩着憎惡,命道:“随意尋塊皇陵外的空地,立塊石碑将她葬了罷。民間百姓對翟家多有怨恨,她的喪事也不宜大辦,只向民間頒一道太後薨逝的聖旨即可。”
他曾答應莊帝,要善待活着的翟太後。
可既是翟太後已然被王太妤和徐太媛害死,對于身為死人的翟太後,他便不會再有什麽顧忌了。
暫先讓她下葬,這毀墓毀棺,還不讓人察覺出來的法子,他可有的是。
翟氏那個賤人雖死了,但慕淮卻仍覺得心中沉郁。
他對父親莊帝的有些做法,是無可奈何,甚至難以理解。
若真喜歡一個女人,為何還要同其他的女人牽扯不明?還要将自己的心思分給別人一部分?
慕淮從不覺得有一大堆莺莺燕燕圍着他的滋味好,一想起這樣的場景,反倒是心生煩躁。
他只想讓那個女人陪着她。
這一世他死後,也要和她同棺而葬,且不欲再和她葬在慕氏的皇家陵墓中。
慕淮想着,等過些年,齊國的國庫再充盈些後,他便讓工部的人在汴京郊外圈一塊地。
他要重新修建一個龐大華貴的地下陵墓,待他和容晞百年後,便讓慕珏将他二人葬在這處,再讓他将這地下陵墓封死,只餘他和容晞躺在那兒。
他生前只有她一個女人,死亦只要她一人。
或許是因為他曾死過一次,所以一想起什麽陵啊、墓啊的,絲毫都不覺得懼怕。
可那女人心思雖然毒,但膽子還是小了些。
慕淮不欲将這些心思讓容晞知曉。
思及,慕淮掀眸,看向了殿中立侍的大太監。
大太監立即恭敬地問道:“陛下可是要尋皇後娘娘?”
慕淮面色稍陰,斥向他道:“你何時敢揣度朕的心意了?”
太監立即跪地,膽戰心驚地認錯。
是他糊塗了,就算知道慕淮在想什麽,他身為下人卻是不能妄自揣測聖意的。
慕淮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太監,嗓音冷沉地命道:“起來。去将皇後喚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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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宮。
容晞暗覺自己的心态還是脆弱了些,一想起翟太後的屍體,她便惡心想吐。
最近的這幾日,她也總是身子困乏,甚至經常嗜睡盜汗。
丹香為她蓖着烏發,神情關切地道:“娘娘這幾日身子瞧着虛乏了些,明日請太醫來看看罷。”
容晞颔首,因她神色憔悴,便上了些妝面。
描畫了拂煙眉,也點了檀唇,她不想讓慕淮瞧出她憔悴的一面。
宮裏近日去世的人很多,并不好穿太鮮豔的衣物,容晞回椒房宮後,便換了身霜色的潞綢羅裳。
霜色襯得容晞的肌膚很瑩透,這樣一個冰肌玉骨,仙姿昳貌的美人,可謂是一個國家的國寶,也就只有皇帝慕淮才能配得上她,也能護得住她。
伺候容晞的小宮女不禁看癡了。
她想不出有誰能比皇後娘娘還要貌美。
小宮女曾聽聞,說燕國蕭太後的兩個孩子,都很貌美。
她同燕國上任君主所出的小公主姬骊,便是個絕色美人,且有大燕第一美人之稱。
卻不知這姬骊,到底有沒有她們娘娘生得貌美。
而蕭太後和攝政王的私生子姬肄,據傳是個比女人還要美的男人。
雖說姬肄非齊國人士,但是近年有許多汴京的世家女,都暗自傾慕着這素未謀面的燕國世子。
小宮女想起這事,還覺得納悶。
都沒見過他的相貌,有什麽好傾慕的。
她只聽聞,這姬肄的眉心存着一顆血滴狀的紅痣。
——“何故看本宮看的這樣出神?在想什麽?”
容皇後溫柔的嗓音打斷了小宮女的思緒。
她覺,容皇後平日很是善待宮人,也沒外人傳的那般跋扈。
丹香睨了她一眼,這小宮女剛入宮沒多久,人雖機靈但卻不算穩重。
見皇後問她,她竟是将适才想的都告訴了她。
容晞聽後,也想起了姬肄其人。
她對這人是有印象的,但是他眉心有紅痣這事,卻是頭一次聽說。
容晞對姬肄和他父親的做法也是頗為不齒。
這要是換個女子,定會被人诟病成禍水妖孽。
姬肄是個男子,做出那種霍亂宮帷的事,竟還會被少女仰慕,充其量只會被說上一句不羁風流。
她汴京的女郎,竟還傾慕上這樣性情惡劣的人了?
容晞處于皇後的位置上,再看齊國,就同從前不大一樣了。
她也希望民間風氣正些,亦希望慕淮的子民們會崇尚正人君子。
容晞剛梳妝完畢,乾元殿的大太監便來尋她了。
說來二人已然許久都未一起用過晚膳了,容晞批着狐氅,心中略有些雀躍地同宮人走到乾元殿後,便見慕淮仍在禦案後批折子。
覺出女人至此,他掀眸看向了她。
她今日穿得雖然素淨,卻有種清雅的美。
比那新雪還要清靈動人。
慕淮冷峻的眉眼登時柔和了些許,眸中亦蘊了絲驚豔。
翟氏那個賤人死後,他再不用佯裝同她不睦。
帝後只是簡簡單單地對視了一眼,大太監無意間瞥見時,卻覺二人之間似是有“镲镲”的火花掠過。
這火花直晃得大太監頭暈目眩。
不過這才對味。
帝後二人果然還是應該伉俪情深,舉案齊眉。
雖說翟太後剛薨,但大太監的心裏卻覺得喜悅了起來。
宮人很快備好了晚食,容晞卻覺食欲不振,甚至覺得比白日更惡心了。
按說今日上午她惡心,是因為見到了翟太後的屍體。
可現下,她竟還是如此,就屬實不正常了。
慕淮正給女人夾着菜,卻見她颦着眉目,纖手也捂上了心口。
他見此眸色微變,語帶關切地低聲問道:“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