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男德
暮色四合, 夕日似是為雍熙宮的琉璃瓦上鍍了層金輝,羽翼烏黑的喜燕亦從大紅的宮牆旁斜飛而過。
若要是幾年前,容晞絲毫也不敢去想, 自己有一天會将這禁城當作自己的家,甚至這偌大的雍熙禁城于她而言, 竟有一種歸屬感。
她原本是家族落魄的孤女,這麽多年摸爬滾打, 無所依靠, 在禁城中為了謀個生計, 也曾忍氣吞聲, 終日要看上面人的臉色。而慕淮卻給了她一個家,她也為慕淮生下了兩個孩子,慕淮将她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這幾年也一直用他的方式寵護着她。
辂車行至禦街時, 容晞的心中動容又溫暖, 她掀開車帷後,便見周遭商賈雲集,人頭竄動。
适才她在無意間招惹到慕淮後, 他便一直在辂車內阖目淺寐。
——“陛下……”
容晞小聲喚他。
慕淮的嗓音略有些慵懶,問道:“何事?”
容晞糯聲回道:“夫君…臣妾想先下車,從長寧門處回宮沐浴。”
慕淮這時掀眸, 看向了她,不解地又問:“就急于這一時?”
容晞垂目回道:“珏兒…珏兒會在宮門口等着您和臣妾的,臣妾想幹淨些, 再見珏兒。”
那日臨行前, 慕珏曾對容晞提起, 說待他二人歸汴的那日, 他要在宣華樓處親自迎他們。
慕淮還以為容晞是為了他,才想早些身浸香湯,沒想到竟是為了慕珏。
也罷,她早些沐完浴,他也能早點疼愛這個嬌氣的女人。
慕淮應下了容晞的請求。
宣華門處。
慕珏平日雖看似早熟,但到底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他也是頭一次離開父母這麽久,待得知父母即将歸宮後,早在一個時辰前,便在宣華門處侯着了。
朱紅的宮門大敞着,上面的金色漆釘亦閃着耀目的光芒,東宮太監見小太子負手走來走去,在半個時辰前,便勸道:“殿下,皇上歸程還得有一會功夫呢,您不如先回東宮等一會兒,等皇上快進城門了,奴才再去尋您。”
慕珏卻板着小臉拒絕了。
嚴居胥昨日也離汴了,今日他并不如從前一樣,同嚴太師一起治學,偌大的禁城內,只有個還不會說話的弟弟陪着他。雖然東宮裏亦有自小就将他照拂長大的乳娘,和一些年歲尚小的黃門和太監們,但慕珏還是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母後和父皇。
慕珏望了良久,終于看見了那華貴辂車的身影,皇家車夫驅馳着并行的兩馬,很快便将其停在了宣華樓的不遠處。
先出來的人是父皇慕淮,他看着并無什麽變化,依舊是副蜂腰長腿,高大俊朗的矜貴模樣。父皇的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很少有笑模樣。
慕珏近日被宮人伺候着束發時,那些宮人還總說,小太子的模樣真是愈發像皇上了,尤其是蹙眉的時候。
可慕珏又望了望辂車的方向,卻見其內再無任何人出來,那車夫便将辂車又驅走了。
母後怎麽沒同父皇一同出來?
待慕淮闊步走向慕珏時,他身後的宮人已然烏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慕珏像模像樣地對慕淮行了一禮。
這時候的小孩,成長的速度很快,十餘日不見,慕淮便覺慕珏又長高了些許。
慕淮低首看着小小一只的兒子,語氣嚴肅地問道:“朕和你母後不在的日子,你有沒有好好同太師治學?”
慕珏噙着小奶音,回道:“嚴太師不是去邺境了,父皇難得沒向他詢問過兒臣的表現嗎?”
好小子,現在就敢反問他老子了。
慕淮嗓音故作微沉,又道:“你嚴太師向來偏袒庇護你,便是你頑劣憊懶,他也不會同朕如實相禀。”
慕珏複又揖禮,答道:“父皇若不放心兒臣的學業,大可以查驗查驗兒臣的功課。”
慕淮用手指了指慕珏的小腦袋,道:“朕奔波千裏,甚為疲累,明日再好好查你,也給你一夜時間,讓你好好準備。”
父子二人不欲在宮門口處多多逗留,便并肩往宮內走。
二人一高一矮,落在青石板地的影子都被拉得斜長。
慕珏這時方才問道:“父皇…母後去哪兒了?”
慕淮面色微讪,語氣尚算平靜地回道:“你母後先回了椒房宮。”
慕珏疑惑多多,又問慕淮:“母後為何不同父皇一同進宮?”
慕淮用大掌扣住了兒子的小腦袋,将他往東宮太監的方向推了推,命道:“別問那麽多…你先去椒房宮尋你母後,朕一會過去。”
——“兒臣遵旨。”
慕淮看着慕珏遠去的小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首。
容晞和慕珏都以對方為重,自她為他生下了兩個孩子後,他在容晞的位置是定要被那兩個崽子分走一些的。
***
慕淮回宮後便立即去了趟乾元殿,侍中程頌将近日堆疊的折子早已整理好,并将其擺在了禦案上。
待慕淮坐定後,程頌恭敬道:“陛下從邺境帶來的五名織工,已然被臣安排妥當,只是聽這一路羁押他們的兵士講,她們不肯吃下任何食物。”
國破之後,這些活下來的織工不願盡歸新主,可他們卻也忘了,那個自盡的邺君對他的臣民們有多殘忍。
思及此,慕淮觑了觑目,對程頌命道:“看好這些人,不許讓他們死了,既是不吃飯食,便強灌些粥糜下去,逼她們吃下去。”
程頌應是。
***
慕淮去椒房宮後,容晞已然沐浴完畢,亦換上了一件紋繡着寶相花的煙紫大袖羅衫,臂彎批着雲帔,烏黑如綢的長發绾成了高髻,肌膩如雪,貌美如仙子莅凡。
她沐浴梳妝後,便先抱起了慕琛,慕珏眼巴巴地在容晞身側仰首看着,模樣竟有些可憐。
慕淮的心中竟有些爽利,如今慕珏這小子也終于能體會一把,有人同他争搶母後,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見慕淮來了椒房宮,容晞便喚乳娘将慕琛抱了下去。
慕珏像慕琛這般大的時候,已然會說話了,但慕琛現在還只會咿咿呀呀地說些單音字,不過乳娘同容晞講,慕琛的表現是正常的,而慕珏是因為較之尋常孩童早慧,這才很早便能開口講話。
容晞做了母親後,由內而外都散發着一種醉人的溫柔,比之于幾年前的青澀模樣,如今的她更多了些韻味。
慕珏年歲尚小,容晞特意叮囑椒房宮小廚房的庖廚,做些偏甜口的菜食,用晚食的過程中,容晞仔細照顧着慕珏,為他剃魚刺,亦用絹帕不時地擦着慕珏的小嘴。
慕淮的面色卻一直不大好看。
見慕珏身前的碗終于空了,慕淮問道:“吃飽了嗎?”
慕珏點了點頭,眼睛黑亮黑亮的。
慕淮撂下手中筷箸,命宮人撤菜後,複對慕珏道:“吃完了便趕緊回東宮,別忘了朕明日還要查你的功課。”
“兒臣知道了。”
慕珏的表情略有些失落,當着容晞的面,并不敢流露出對慕淮的不滿。他實在是費解,母後既都已随父皇出征了,怎麽回宮後,他還要一直霸占着他的母後?
待容晞戀戀不舍地在椒房宮外,看着太監擡來了步辇,将兒子擡往了東宮的方向,還是忍不住軟聲埋怨了男人一句:“臣妾許久都未見到珏兒了,夫君就不能讓他多陪陪臣妾嗎?”
慕淮冷冰冰地回道:“身為男兒郎,不可總黏他的母親。”
借口,都是借口。
容晞無奈地在心中道。
月華如霜,桃花将頹,盛春的夜風總是帶着令人醺然的香氣。
容晞伺候男人沐浴時,竟發現男人的右肩處有道剛剛結痂的疤痕,應是多日前在戰場下留下的。
那日在軍營時,二人雖敦倫過,但應着燭火被熄,她并沒有看見慕淮身上添的這道新傷。
看着慕淮肩上的傷,容晞頓覺自己的心口似是被人剜了一下,她嗓音微.顫地問道:“夫君你……”
慕淮見她那雙桃花眸直直地盯着肩處的傷疤,不以為意地道:“又不是什麽大傷,不值得在意。”
容晞微抿了抿柔唇,沒有言語。
這還不算大傷?她都要心疼死了。
待绡紗帷幔輕落後,二人在帳中相擁,容晞用唇輕輕地撫過了他結痂的傷口,柔順的發絲也拂過了慕淮的手背。
慕淮将美人兒的下巴輕擡,輕印一吻在她的唇邊,他掀眸同她四目相對,低聲問道:“今夜好乖,為何這麽聽話?”
說罷,便要用指去挑那水紅心衣的帶子。
容晞阖眸笑着,柔聲道:“臣妾可不像陛下,臣妾說話向來作數。”
慕淮眸底很柔和,卻假意斥道:“敢故意奚落朕?”
容晞将臉兒貼在了男人的肩頭處,喃聲反問道:“皇上一直縱着臣妾,臣妾有什麽不敢做的?”
慕淮語氣故作幽幽,道:“那朕得好好罰罰你了……”
話落,便如猛獅撲食般,倏地将落入它掌中的獵物翻了個面。
小嬌雀曼聲驚呼,可那只獅子竟是停下了所有動作。
容晞心中不解,輕聲問道:“夫君…怎麽了?”
慕淮看着她雪.白亵褲上,被浸染了一大片鮮.紅。
他邊調整着不勻的呼.吸,邊将小人兒抱在身上,溫聲責問道:“來月事了怎麽都不同朕說一聲?險些傷了你…”
他微粝的手安撫性地摸着她柔順的長發,亦吻了吻她的面頰。
容晞也是一怔。
她這幾年被慕淮呵護很好,各種名貴的補藥吃着,每逢這時,男人也會對她格外的溫柔,就像是要将她寵上天似的,雖說她覺得慕淮對這件事有些過分在意了,卻也一直甜蜜的享受着他的照顧。
所以近年,她很少會再犯月事不順的毛病,容晞忖了忖日子,好像是這幾日。
容晞略有些赧然地将手覆在了小腹上,軟聲回道:“是…是臣妾疏忽了……”
可這月事突至,她竟是一點也沒察覺,只是在沐完浴後,覺得身上暖暖的,有些疲憊而已。
幸而每逢敦倫時,宮人都會提前在床上鋪上一層華褥,她這才沒弄髒別處。
慕淮換了宮人伺候容晞,丹香和小宮女伺候着她們娘娘換了月事帶,亦都知道皇上将皇後娘娘當寶貝似的寵着,每月的這時,更是寶貴得緊,早就見怪不怪了。
容晞再回到寝殿時,耳根都紅了。
慕淮将人抱到了偏殿,宮人按他的指令,一早便備好了紅糖水,和赤豆沙熬的小圓子,且當着宮人的面,用瓷勺親自喂着她吃下。
容晞臉如雲霞般紅,邊咬着瓷勺,邊覺得按慕淮的這個養法,她不嬌氣就怪了。
她知道這幾日,慕淮都會依着她的心意來,便得寸進尺地央求道:”夫君,珏兒也喜歡吃赤豆小圓子,您将他也喚過來,讓他也吃些好不好?”
慕淮聽罷,眉目稍沉。
真要讓慕珏吃,派個宮人送到東宮便可,這女人還是想見那小子,這才尋了個借口。
這般想着,慕淮卻還是道了聲:“好。”
慕珏本來高高興興的被太監又擡回了椒房宮的這處,可進了偏殿,卻又高興不起來了。
只見羅漢床上,自己年輕登對的父母便跟連體似的,父皇單手圈着母後,亦用大掌替她焐着肚子。
慕淮見慕珏并沒好好吃圓子,反倒總是偷偷看他和容晞,便沉聲命道:“吃完就趕緊回去。”
慕珏卻不解地問:“父皇為何要給母後焐肚子?母後是身體不舒服嗎?”
容晞聽罷,雙頰愈紅,便掙了掙,可她的力量自是不及慕淮,只得任由慕淮繼續圈着她。
慕淮語氣嚴肅地同慕珏解釋道:“你記住,日後若你娶了太子妃,她每逢月事的那幾日,你也要像你父皇一樣,好好照顧她。”
——“皇上!”
容晞略有些愠怒,慕珏還那麽小,慕淮怎麽什麽都同他講?
慕珏自是不知道月事到底為何物,他有時雖看似喜歡同慕淮對着幹,但若慕淮鄭重地教他、或叮囑他時,他都會認真記着。
慕淮這時單挑鋒眉,又對慕珏道:“照顧不好了,她的脾氣就會如你母後現在一樣大,再哄就哄不好了。”
慕珏這時對慕淮揖禮,一本正經地用小奶音回道:“兒臣必當謹記于心。”
容晞趁慕珏不察,用那雙桃花眸瞪了慕淮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你怎麽能同珏兒說這些?”
慕淮也小聲回她:“朕難道說的不對?”
容晞氣鼓鼓地噤住了聲。
她只希望,珏兒長大後,可千萬不要像他爹一樣無恥。
***
幾日後,容晞月事終畢。
是夜,汴京遭逢一場淅瀝的春雨,不時伴着惹人心驚的陣陣春雷,積雨沿着檐溝滴滴答答地落于青石板地。
待雲收雨歇後,容晞卻明顯覺出,慕淮全無平日這時之後的餍足,周身反是散着陰戾之氣,眉間亦掩着郁色。
容晞清楚,慕淮做怒的緣由,應是邺境來的那幾個織工惹的。
倏然之間,格栅窗外閃過了一道刺目的裂缺。
随後,驚雷驟響。
慕淮從龍床坐起身後,神情略有些陰鸷。
——“朕要殺了她們。”
容晞心跳如擂鼓,溫柔地用纖手順着男人的背,她知慕淮近年雖待她溫柔體貼,但骨子裏仍是個性情暴戾狠辣的帝王。
他眼中向來揉不了沙子,能忍那些織工到這時,已然實屬不易。
容晞細聲勸慰道:“皇上…皇上不急,先別急着殺她們…臣妾替您想想辦法。”
慕淮冷聲道:“朕意已決,這些邺人屬實不識好歹。”
容晞将男人硬朗英俊的臉捧覆,輕柔地親了親他,想借此平息他心裏的怒火。
待男人勾碾着那寸溫甜,同她厮磨良久後,容晞方才美目含霧地又道:“皇上今夜先好好睡下,明日上朝才有精神。臣妾明日替皇上去會會那幾個邺境的織工,若臣妾也勸不動她們,皇上再殺了她們,可好?”
慕淮阖上了泛紅的雙眸,亦替自己揉了揉眉心,他強抑着心中冉起的殺戮之意,終是嗓音沙啞地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