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實驗室裏一片死寂。
“老?師。”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學生小心翼翼遞上數據, 聲音微顫:“什麽也沒有。”
他盯着?那一整面毫無波瀾的線條,緩緩接過數據紙,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好, 知道。十二?點, 該吃午飯了。”
“啊?”學生眼睛裏透出不可置信, 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能如此?冷靜。
另一名學生大步走上前, 有些焦急:“老?師,陛下的事瞞不了多久。轉換爐裏連一粒灰都沒有留下。”
他看向時?鐘,伸出一根手指朝兩?人比劃了噓的手勢:“寧銳, 解明庭,你們先去吃飯吧, 忘掉這件事。下一步實驗該往哪個方向繼續走, 明天再讨論。”
整間實驗室裏只有三個人,他, 以及最優秀的兩?名學生。彼時?那兩?人一個剛剛進入實驗室不到兩?年,一個私生子才剛滿六歲。因為加入他的項目組,解明庭連結婚都是偷偷摸摸,偶爾向他抱怨過一次, 孩子六歲了還寄養在朋友家裏。
學生們對看一眼, 臉上都很頹然, 那種喪氣的樣子讓他不舒服,但他說不出什麽。
因為他現在突然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崩了很久的一根弦,拉到最滿, 沒有觸底反彈, 反而斷掉。
他站起身走向玻璃幕牆, 牆後是一片植物的海洋,那些在普通人世界幾輩子也看不到的異植種滿了實驗室的土地, 其中最多的是一片參海,實驗室裏的每一顆人參都是動員全星球之力搜集而來?移植至此?,最差的都是三百年純天然野參。
因為采用的特?質泥土,每一顆異植的生長狀态都被嚴密監控,連一根根莖的抖動都會被機器觀測并?記錄。
可X星帝王死亡時?爆發的巨大精神?能量,沒有撬動一點窺破精神?力轉換密碼的大門。
是研究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他腦子裏很混亂,那樣的話,同類的犧牲是否值得?就算在這片全新星球的土地上,從?古至今亦有關?于靈魂的傳說。
古代叫三魂七魄,還有幽冥與?陰河,傳說中的孟婆湯,跟閻羅殿,那些不會是空穴來?風,所謂靈魂不過是精神?力的另一種說法,從?哪個方面而言,都可以用現代科學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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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為什麽,這個星球裏古人憑借“修仙”“冥想”等古怪方式就能剝離□□并?分裂的精神?力,到了現在反而用科技的方法無法達到?
是改造後的載體不夠完美,還是星樓的精神?力不夠純粹?
如果再試一次,就只能是他自己去跳轉換爐。
但他如果去跳,萬一失敗,瑪雅文明将徹底滅絕。
他有瞬間的迷茫,但很快重新轉身朝大門走去,過了十二?點就是吃飯的時?間,他一向刻板又規矩,常被同僚們調侃為比機器還要機械的怪人。
那些意味不明的調侃中多少?有攻擊的成分,他的地位讓人眼紅,但他完全不在意。他本就跟這個星球的人種是不同的生物,只是外形一樣罷了,他們理解不了他跟同伴的思想,他也從?心底理解不了那些脆弱的人類。
什麽規則,倫理,道德,在強大的能量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想起幼年時?W博士向最後一批瑪雅火種描述他曾經接觸過的高?級文明:一顆顆漂浮在宇宙中活着?的巨大蟲星,甚至可以用精神?力去培育出W博士提供瑪雅基因的蟲族人種。那些通過人工方法飼育出的種族,一代又一代甚至叢生到死都不會知道,它們腳下的星球即是所有蟲族力量的來?源,也是限制并?管束着?它們的神?靈。
W博士曾說:“我是第?一個跟巨蟲星精神?對話的瑪雅人,當我看到真正的巨蟲本體就有了疑惑。蟲族是巨蟲星人工培育的實驗品,那我們如此?優秀的瑪雅人會不會也是被另一種超越文明認知的高?級力量培育而成?”
W博士:“瑪雅文明即将隕落,是宇宙中的偶爾,還是更高?一級力量對我們文明初始設定?的必然。這一切都很有意思,我想知道瑪雅人有沒有能力超越我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成為媲美蟲星乃至更強大的力量,但我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追尋。這個答案,只能靠你們這些火種去尋找。”
作為最後一批進入冷凍艙沖向宇宙的火種,他在登機前曾問博士:“您希望的未來?瑪雅文明是什麽樣子?”
“那也許是,衆神?開啓的時?代,人皆是神?,神?皆是人。”博士揮手,他的眼前呈現出一副畫面:烈日熔金,星辰呼吸,每一顆星都是一個瑪雅人,每一個瑪雅人随手又可以造出萬千星。
太陽跟月亮在漂亮的手掌中交替升起,溶化的雲海中有巨鯨騰空
人們披着?五顏六色雲霞織成的彩衣,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唯美世界中。
想要了解彼此?,只用一個對視,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首歌曲。
你的鄰居今天會幻化成一陣清風,明天也許是一只兔子,後天也許只是路邊的一顆小草。
“精神?力無限自由,身體也無限自由,人人皆可随心所欲的世界。”
瑪雅人的身體跟靈魂已經進化到極致,非常完美。只是人種到後期沒有了家庭的概念,所有人都是政府通過基因篩選,從?人造子宮繁育蛋裏出生最優秀的身體。
他的童年在無限知識的海洋中翺翔,看過高?級智腦堆砌出的無數漂亮星空,可只有那一次,他面前的世界看起來?非常不完美,卻又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
因為那副圖,是W博士手繪的,沒有使用任何智腦的輔佐。畫裏一個個小小的瑪雅人抽象而幼稚,頭身比都不夠标準,卻讓他注視良久。
最震撼的一副場景,是兩?條相互交纏如長蛇般的基因鏈,它們長出了腦袋,在尾端又孕育出億萬同樣的小人。
博士最後一次朝他們揮手,空中搖擺的赫然是六根畸形手指......
走出實驗室大門時?,他的腳步有些蹒跚,即便走的很慢,卻依舊撞上了一個盛滿食物的托盤。不鏽鋼的托盤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裏面的香噴噴的食物撒的滿地都是,他驀的捂住耳朵,頭一次覺得金屬跌落的聲音非常刺耳。
對面蹲下身子撿食物的女人有些驚慌:“老?師,對不起。您,您的午飯被我打翻了。”
“你是什麽人?”他花了好一會兒消化那聲響動在心頭的餘震,然後發現實驗室走廊多出了一個女人。今天的實驗是絕密,他只帶了兩?個最得力的學生。
女人不敢擡頭,雙手在地上胡亂的去抓那些米飯跟菜。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烏黑的長馬尾,耳朵上的金絲眼鏡鏡架,抓在米飯上的纖細手指,和一雙從?白大褂下露出的鮮紅色高?跟鞋。
他皺起眉頭:“實驗室裏要戴手套,不能穿高?跟鞋。你怎麽連口罩都沒有戴?”明明是很平常又溫和的語氣,可竟帶出幾分嚴厲。
“老?師,她是照顧您生活起居的生活助理呀。”跟出來?的解明庭幫他解惑。
“我的助理不是男的嗎,叫,叫什麽來?着??”
“托尼三年前就已經離職了,新來?的這個女助理已經照顧您三年多。”
“原來?如此?。”蹲在地上的女人明明個頭不小,此?刻看起來?卻非常柔弱又不安,像一只瑟瑟發抖的小白兔。
他不同情兔子,事實上他不同情任何一個弱者,他讨厭跟任何實驗室以外的人打交道,甚至早就通知過後勤部将實驗室裏那些掃地的全部換成機器人。
但在表面,他早已入鄉随俗,知對待下屬應該溫柔:“沒事了,你起來?吧,這些打掃交給機器人。你帶我去食堂好了。”
女人緊張的站起身推了推眼鏡,他跟在她身後坐專用電梯直達科學院一樓食堂。
食堂裏人聲鼎沸,全部是年輕的科學家們,不少?人在興奮的交談,有談論項目,有一邊吃一邊做筆記,還有帶着?筆記本喝一口咖啡又重新驗算數據的。
這裏的後輩們還什麽都不知道,他有瞬間的恍然......多希望之前實驗室沉默的孤寂只是一場幻覺。
坐下後,女人就按照他往常的口味又重新打了份午餐。他不挑食,喜歡簡單,午餐經常重複的就那幾樣。可那天面對熱騰騰熟悉配方的午餐,他突然有了種反胃的感覺,舉起筷子,剛吃了一口就想吐。
“老?師,您怎麽了?”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輕聲問。
“我想,換換口味。”他擡起頭,注視着?女人的眼睛:“去外面的餐廳透口氣。”
“為了安全,您的身份不允許去外面的普通餐廳。”
“可我今天不想吃食堂。”
“那就去我的宿舍吧,我冰箱裏有些簡單的食材,都還新鮮,我做給您一些東西。”女人猶豫片刻,邀請他。
明明想要獨處,但鬼使神?差的,他跟着?女人離開食堂,一路來?到她的宿舍。
宿舍就是在科學院最邊緣的一棟員工樓裏,外牆全是爬山虎,房間也不大,一張桌子就占滿小廳,他坐在桌前,後背跟窗戶不到三十厘米,長腿都有些無處安放。
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很快來?到他面前,荷包蛋上還撒了幾粒翠綠的蔥花,香味跟食堂裏的果然不一樣,有些酸。
“我面裏多加了一些醋。”女人坐在他面前,聲音很輕柔,像一陣拂過鈴铛的暖風:“這樣比較開胃。”
他想要舉起筷子,卻拿了幾次都沒拿起來?,突然伸手捂住眼睛。
幾縷晶瑩又透明的水漬從?他指縫滑落手背,一顆又一顆滴入碗裏。
“老?師,您那個位置背風坐容易迷眼。”
他點點頭:“确實有沙子吹進我眼睛。”
一件東西被女人輕輕推到他面前,是她的那副眼鏡。
女人站起身去關?窗,又放了一包紙巾在桌上,在他身後站了好久。
他花了十幾秒才重新平複,吸了吸鼻子,用紙巾擦幹臉上的水漬,然後戴上了桌前那副眼鏡,視線被玻璃隔絕後感覺瞬間好多了。
“沙子出來?了嗎?”
“嗯。”
“老?師,面還熱着?。”
他很快埋頭吃完那碗面,表示感謝并?站起身告辭。
離開的時?候,女人突然喊住他:“老?師,您一定?會成功的。”
他冷淡又禮貌的點了點頭。
女人:“老?師,您還有我們。”
他艱難的笑了笑,嘴上說:“是的,科學院都是最優秀的人才,我們的實驗一定?會成功。”
“老?師,我懂您。”
“是嗎,謝謝。”敷衍又禮貌的微笑,虛僞的X星人,或者說,低級人類本身。
不,她不懂,所有的X星人都不懂,不會再有人真正的理解他。
那天起,他失去了瑪雅文明唯一的夥伴,最後一個同類。
“老?師,我,我的名字叫......”
他伸手,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不用告訴我,你違反了實驗室規定?,明天起,不用再來?。”
他快步離開,這場短暫的情緒失控只是人生中一段很微小的插曲。
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女人怔然的臉。
......
玄淵緩緩睜開眼睛,窗外的雨停了,太陽照進小屋。這次有關?過去的夢愈發清晰。
小巢屋裏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但他掀開被子,發現身體已經被清理過,旁邊的鐵架托盤上還放了幹淨的換洗衣物。他扶着?腰坐起身,下半身像是被大車碾壓過有種麻木又酸軟的感覺。
想起昨夜醒來?後又瘋狂了幾小時?,汗流浃背時?他悄悄附在顧淩耳邊:“明天最後一天錄制,我想給顧女士和糖糖親手做一頓飯。”
“你,親手?”
“對。”
“不會又是半成品加熱吧。”
“這次絕對不會,你可以在旁邊監督指導我。”
“嗯,好。”她一邊親吻他一邊敷衍的回答。
“嗯唔——”他的嘴很快重新被堵住。
沒想到她起床竟沒有叫他,所以早餐她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玄淵穿好衣服後來?到小屋,顧淩果然早就準備好早餐,糖糖坐在靠窗的餐桌上,兩?個人一邊吃點心一邊有說有笑,他看到自己的那碗撒了蔥花的雞蛋面被放在加熱玻璃罩裏,面湯呈深色,因為顧淩喜歡多放醋,筷子在雪白碟子邊緣擺的整整齊齊。
玄淵深深的注視着?那一幕,很快繞過餐廳,從?別墅樓的後方上了二?層。
一樓大廳陸續有嘉賓開始在虛拟主持人要求下錄制對其他嘉賓的評語。
最開始是明萱兒,緊接着?是艾琳娜,沒一會兒又到了奧裏吉王子。
可大部分嘉賓都在客廳聚齊,卻獨獨兩?個人遲遲不到。
顧淩給玄淵打通訊,那邊沒人接。
“我爸爸到底去哪兒了?”糖糖前廳後院跑了一遍,又跑去小巢屋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玄淵。
“季景禾怎麽也沒下來?。”寧钰不悅的給季景禾打了好幾個通訊,可那邊沒接。
安岚海咳嗽一聲:“我好像看到那兩?個人。玄老?師半小時?前找了季景禾去三樓健身房,好像要跟他談心。”
顧淩:“啊?”那兩?個人會去健身房談心,真的好奇怪。
寧钰立刻緊張沖向樓梯:“我上去看看。”
顧淩卻一把将她拉住:“都說了是談心,怎麽,害怕他們打架嗎?”
寧钰瞪着?她:“你不怕?”
顧淩:“玄老?師是不會随便打人。”
寧钰咬住嘴唇。
顧淩:“難道你是不相信季景禾的修養?”
其他人面面相觑,但大家只能先等着?。
直播的訪談很快輪到寧钰,她板着?一張臉坐上了高?腳椅,十幾個鏡頭怼上,主持人開始提問,這些問題都來?自網友,其中大部分都是有關?她對季景禾的看法,畢竟這三個月,她是季景禾差點因為小巢屋事件爆出桃色新聞的Alpha女嘉賓。
同一時?間,三樓的健身房裏
季景禾規矩的坐在玄淵對面的杠鈴椅上,像個小學生:“玄老?師,你把我叫上來?又不說話,一直這樣盯着?打量,我現在渾身發毛。”
玄淵終于開口:“你喜歡顧淩。”他用的陳述句,不是反問句。
玄淵這麽開門見山,季景禾索性也很直接,一挺胸,氣沉丹田:“顯而易見,我喜歡她。所以玄老?師你剛才那眼神?,是在看情敵嗎?”如果玄淵将他當做情敵,那是不是證明他在顧淩心中肯定?有不一樣的意義?
玄淵的問話讓季景禾重新看到追回顧淩的希望。
“太好了。”
“啊?”季景禾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他十分不解的看向玄淵:“太好了是什麽意思?”
“我想知道你一會兒将怎麽評價顧淩。”
“啊?”
“可以告訴我嗎?”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季景禾無語的看向玄淵,他已經決定?結束這場荒誕的對話,本以為玄淵是要搞什麽男人之間的對決,沒想到竟然是:“難道你想照着?我的想法抄答案?”
玄淵不做聲,只推了推眼鏡,眸光沉沉的看着?他:“你可以告訴我嗎?”
“你,我”季景禾豁然站起身:“當然不行?。”他可是在心裏打了一整晚的腹稿,就是為了今天在全X星觀衆面前來?個驚天爆料的表白。
無論出于什麽想法,也不可提前洩露給情敵。
季景禾剛邁開步子,手腕卻突然被一只手掌啪的一下緊緊握住。
下一秒,他忽然感覺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雙腿像是倒帶一樣往後行?走,整個人都在倒帶一樣重新坐回了玄淵對面的杠鈴皮椅。
少?年瞪大眼睛,驚訝的看到對面戴金絲眼鏡的銀發男人解開襯衣扣子,将一條異能管束項圈随手拆下放在身旁。
“說說吧。”男人用一根手指輕輕将眼鏡往下扒拉一點,直視着?他:“告訴我你知道的,關?于她的一切。”
少?年的眸光微微呆滞,嘴不由自主不受控制,甚至比腦子反應還要更快,開始源源不斷的吐露那些真相:“我跟顧淩都是來?自藍星,我們不是X星人,顧淩在X星是非常有名的文藝片女王,剛剛拿下影後,我是她前前前任男友,但我一直不甘心被分手,有天我忽然被告知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