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見将他吵醒的人背對着他不知道在做什麽,那背脊倒是挺得十分筆直,只有些蕭索。

蕭索?那人閉了閉眼,揉着尚還有些昏沉的腦袋露出一個無奈笑容,念詩如此豪氣十足,怎會蕭索?看他樣子,大約是不會再高吟什麽擾民的東西了吧,還是…再睡一會兒,難得偷懶。

那人隐而不顯的打了個哈欠,擡眸瞥了還在感受大義凜然的衣一眼,邁着輕而穩的步子重回了屋內,關門時,還特意放輕了力道,免令對方發現底下有人。

少年人心性,難免充滿了豪情壯志,對這個世界保持着極大的熱情。

秦衣在屋頂上自娛自樂了會兒,又面帶微笑吹了會兒風,覺得身上有些涼意了,這才從屋頂上輕輕躍下來,旋身盯着屋檐半晌,重重嘆了口氣——總是一個不留神就像蠢貨一樣,難怪大家都不相信他。

雖然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他咧嘴自我安慰的笑了笑,微微垂下眼睫,那白晃晃的牙齒粘着幹燥的唇,使得本該燦爛的笑容僵硬了幾分,像劣質的木偶娃娃。

秦衣出了會兒神,雙手無意間碰到時,才發覺手冷冰冰的,皺眉看了看,環顧四周見始終無人經過,擡手搓了搓,哈出一口氣,練起了府中的基本功——秦衣的天賦太差,加之先天身體不足,如今雖是及冠之年,但基本不會任何武學招式,除了會點輕功外。他出生将門,父兄皆從軍,唯獨他,因着身體的緣故,只能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看兄長們揮灑熱血,每日操練。

練了好半會兒,也不知什麽原因,身體只冷不熱,甚至背上出了細微冷汗,他深知自己的身體底子,趕忙停了動作,想也不想推開了眼前的房間門,準備進去暖暖。

屋內陳設簡潔,一屏風,一圓木桌子,寥寥椅子,屏風後面有張床,整個屋子空蕩蕩的,有點凄清。

衣看到屏風後似乎有床,腳微頓,旋即不做多想地直直走過去。

也許有被子也說不定呢?他樂觀的想着,等身體暖和了再回去,就不會被責罵了。

葉淵早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屋中進來了人,只是身體懶懶的,意識仍有些昏沉,索性就當不知道。然未料到來人如此随意,耳聞人腳步聲在近處突然停下,心中無奈的嘆口氣,轉個身,支着腦袋靜靜看眼前因驚詫睜大了眼,既是羞窘,既是不知所措的人。

秦衣完全未料到屋內會有人,見對方靜靜注視着自己,臉一熱,當即結結巴巴開口,聲音都啞了點:“抱——抱歉,我——我不知——知道裏面有——有人。”

葉淵淺淺一笑,淡道無礙,聲音帶着些沙啞。

秦衣十分手足無措,只覺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十分尴尬,只好漲紅着臉僵在原地,搜腸刮肚的想尋個理由出來。一時之間各種情緒上湧,惹得他腦袋昏沉沉,眼前陣陣發黑,手不自覺顫抖起來——一旦緊張,他整個人就不受控制的發暈發抖,這也是他不能習武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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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淵不欲多做交談,瞧着對方緊張地臉都白了,心中疑惑一閃而過,睡意又湧上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也不顧屋內還有別人,徑直半阖了眼仿佛随時都可睡着。

還好秦衣雖然腦袋裏漿糊一團,但視力尚在,見人閉上了眼他張張嘴想說點什麽,只是嗓子發緊,身體更劇烈的顫抖起來,冷汗密密匝匝冒出來,他用力握緊雙手,待痛意傳來,強制平靜心情後,整個人才清楚一點。本想道個歉,又怕再驚擾到人睡覺,輕輕說了一句打擾了後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關門聲重重傳來,室內恢複了安靜,葉淵凝神聽了片刻,終于放心的開始了自己的補覺計劃。

落荒而逃的秦衣一口氣跑了老遠,直到那院子完全看不見了,他才停下來微彎腰長籲口氣,臉雖然還有點燙,但情緒已平複了許多。

真是——太丢人了!他恨恨拍了邊上的石頭一掌,忍着手心的痛自我反省。那人不知道是不是睡那兒很久了,若是很久……秦衣禁不住回想起自己方才的種種愚蠢行為,懊惱悔恨更重,覺得這次丢臉丢大發了,即使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做了什麽,依然有種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做了什麽的荒誕感。

至此以後,秦衣每日都謹言慎行,也不敢再輕易做些什麽愚蠢之事,仿佛如履薄冰,整個人安分了不少。同時他時刻關注着每一個看到的藏劍弟子,期冀能看到那日再看到過的青年,希望能在對方洩密之前為自己解釋一番。

秦衣因身體原因需長時間呆在藏劍,在那丢人的事過了一月多後,他漸漸将此事刻意遺忘,開始期待藏劍山莊的賞梅大會。

來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秦衣看着眼前成片的梅花,想家的情緒從未如此濃厚。如今這梅花都開了,卻沒一個從故鄉來的人,告訴他故鄉有什麽改變。

究竟離開天策府多久了,又還要在這兒呆多久,一切都是如此茫然自失。

當葉淵踏進梅園的時候,秦衣正走到梅林中間,這是賞梅大會的前兩天,來看梅的人幾近于無;梅樹叢叢疊疊,亂人視線,院牆邊緣種着數叢墨竹。秦衣賞了會兒梅,心情越發沉重,往日裏笑嘻嘻的臉緊繃着,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雖然獨自慣了,只是一人在他鄉又不太一樣。景色、人、風情、吃食等等沒有一樣是熟悉的,又顧及形象問題不敢随意,整個人倒像是被關了起來——有一張無形的網,束縛着他的言語舉止。秦衣越想越難受,直直往角落裏走,刻意找了棵體型略粗壯的梅樹,擡頭望了望多雲的天空,嘆口氣蹲下身,将自己縮成一團,挖了雪專心致志做雪人。

葉淵今日本是随意看看,梅園他來過無數次,裏面的梅花品種及模樣早已爛熟于心,然而慕名而來賞梅的人太多,各處都不得清靜,他只好反其道而行之,來這處本該是最熱鬧但眼下卻是最安靜的地方靜靜神。

葉淵眼力極好,幾個眼神騰挪間便發現了秦衣踩出來的那條腳印帶,略作沉吟便踩着那腳印一路前行,覆蓋了原先的痕跡。

随着距離的縮小,秦衣的身影映入眼中,葉淵腳步微滞,隐約覺得這背影有些眼熟。墨竹上的雪掉了幾蓬下來,灑在對方腦袋上,背上。天地靜籁,一方空間一方變幻。

葉淵靜靜看了片刻,一邊回想着是在哪兒見過此人背影,一邊聽着對方絮絮叨叨在抱怨着什麽,心神一動間,終于想起原來是那天那個打擾自己午睡的少年。他忍不住莞爾一笑,暗道一聲少年人玩心深重又愛面子,還是快快離去,免又産生什麽誤會。

秦衣自顧自玩的投入,又沒有絲毫警戒心,完全不知身後有過一個人。待他将雪人做好時,心中的郁氣也消散了不少,這才急急忙忙回自己的院子,趕緊暖手去了。

葉淵後來再遇到秦衣,且為他尋找七秀神醫時,心中的許多疑惑這才得到解答,只是仍覺得驚奇,到底是什麽樣的環境才讓秦衣在某些地方仿若稚童?

日月如梭,彈指之間冬去春來,元宵将至,節日的喜慶沖破料峭,紅燈高挂,人來人往間皆面帶喜色。

秦衣在一旁看得羨慕不已,縮了縮肩膀酸溜溜對着身旁的人道:“淵少爺,你看這大唐最重要的節日要到了,我能回天策府一趟嗎?”

葉淵淡淡瞥了他一眼,知他只是另一種方式的抱怨,便未有回答。秦衣也不介意,一個多月的相處夠令他明白身旁之人不喜多言。

說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緣分,原先負責他們的藏劍弟子因有他事離開,再派來負責照顧他的人竟然就是葉淵。

當秦衣看到葉淵那張挂着淡笑的面容時,差點又因老毛病暈厥,整個人陷入不可自拔地尴尬窘迫中,還好随着兩人的相處,秦衣這才坦然起來,其實也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這人別的沒有,樂觀尤其多。

此刻秦衣望着那些忙着張燈結彩的藏劍弟子,終于想起他已來到藏劍山莊四月有餘,而算上之前暫居在七秀的時間,他離開天策府竟有半年了……從前因身體原因羞于出門,不是一個人發呆便是四處游逛,沒想到,來了藏劍後身邊倒反而有了個朋友。他不着痕跡看了看邊上仿佛只會淡笑的葉淵,心中生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像一只蜜蜂繞着他轉個不停,他趕不走又擔憂那只蜜蜂突然發難叮他一口,不得已時時刻刻關注着對方,做着一些不安又徒勞的掙紮。

真叫人焦躁啊……

回憶到這裏被切斷,因為彌天大雪自黑夜中突然墜落,打的秦衣無法将從前事回想。

這個時間點下雪,無疑雪上加霜。秦衣心中最後那點希冀快速碎裂,看着速度堆積的雪花不發一語,面色沉重。這偌大的平原,無山無樹,無冰川無河流,無月無星,除了他之外,除了冰與雪以外,再無一物。他甚至懷疑這只是他的一個噩夢之一,畢竟他總是做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的夢,除了後來多了一個人,可惜那個人也走了。

眼前的觸感如此真實,他忍不住伸出冰冷僵硬的手去接紛紛墜落的久未見過的雪,面色逐漸緩和。說起來,好像除那一年在藏劍看到過雪外,別的時候他都呆在四季如春的萬花谷治病,倒也有四五年沒見到過雪了呢。

沒想到啊……他心中生出萬千感慨,眸色複雜晦澀,側低着頭看着前方某處,那裏本有着他做的一些記號,從他踏入這片地方開始一路做過來的記號。可惜啊……秦衣說不出心中的滋味,麋鹿樣的眼裏浮現水光,原本抱緊自己雙肩的手逐漸松開,僵硬着唇裂開一個滿不在乎的淡淡笑容,白白的牙齒黏在薄唇上,似曾相識的場景。

背上可以感覺到雪逐漸厚積的重量,磅礴的雪能夠輕松将他活埋。

秦衣無奈地嘆了口氣,垂着眼低低嘟囔了句什麽,擡手捏住身上的大氅抖了抖,系好頸間的大氅系繩,撐着膝蓋緩緩站起來。

在這剎那間,他第一次産生了自己終于有點像那人的感覺——他模仿了對方很久,總是不倫不類。而眼下,他突然覺得自己此刻同他如此相似,也隐約明白了為何對方總是那樣一幅漠然,萬事不值得介懷的原因。

若死已是必然,除了坦然面對,還有什麽?

奇跡?聽說奇跡之後是更大的絕望。還是就如此吧。

秦衣維持那個僵硬的笑容,抓起被雪掩埋的□□,擡腿爬上冰原,黑色大氅尾擺在身後拖出一片痕跡,又很快被井然有序的雪花覆蓋。舉目四望皆是寒冰冷光,連黑暗都無法包住那些冷光。秦衣聳聳肩,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樣,握着槍的手似乎粘在了槍杆上,刺骨的冰寒。他試着想學那人挑起唇角,只是臉早已被凍僵,嘗試幾次皆以失敗告終,心中苦笑。突然他持槍舞了個槍花,雙手狠狠握着槍杆往雪中一插,面色猙獰兇煞,死命的将槍往雪中插直至脫力跪下。

哈!片刻後,秦衣撐着槍吃力起身,方才的情緒仿若昙花一現,他還是那個溫和內斂的人,一臉傻笑,做事帶着幾分優柔寡斷。他所有的力氣已用盡,腳印消散的速度追得上哈氣,已是了無生機。

秦衣深吸了口氣,揚唇露出一個與那人相差無幾的笑容,擡頭挺胸,昂首闊步往前邁,假裝自己的手中□□依在,假裝自己身着盔甲,身上的大氅因他大步的行走下擺飄揚,将肆無忌憚的雪彈飛,他想象自己正走在戰場的路上,想象雪落下的簌簌聲是戰場上的沖天厮殺聲,想象前方是面目可憎的賊子外敵,背後是那人淡淡的、帶有鼓舞的注視。

他此刻毫無所畏!

秦衣的雙眼中溢滿了自信與傲氣,走的每一步格外豪邁從容,心中毫無雜念!若人得一命,輕如牛毛,人得一名,必要揚滿天下!

他想象着自己建功立業的身影!想象着揮舞□□擊退宵小的骁勇善戰!想象着與人談笑自若的不卑不亢!想象着保家衛國平天下的躊躇滿志!想象着策馬奔騰的所向披靡!想象着……與那人切磋時的游刃有餘!

哈!暢快!秦衣覺得此生從未如此暢快!縱只是想象,又何妨?

雪紛紛揚揚,恐怕不會停了。身後伫立的□□孤零零,是秦衣每日重複的夢。

秦衣的笑牢牢黏在臉上,深紫薄唇掀動,微弱,鎮定,狂傲——

大丈夫生在三光之下,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呵,一生一世一場夢,一夢何不一萬年?

☆、相見不如不見

“放肆!”拍案聲重重響起,捧茶路過的侍女腳下一頓,互看一眼又快速離開。門邊兩個護衛垂手靜立,目視前方,看似對屋中的交談毫不關心,實則暗中關注,以便在屋內二人開打時,能第一時間進去阻攔。

“呵。”一聲不屑的輕笑回蕩在屋中,更惹主位上的人怒氣高漲,登時砸了手邊的如玉薄瓷杯。屋外二護衛神色一肅,微側身,已做好沖進去的準備。

晏初笑吟吟看着主位上怒視他的中年男人懶懶道:“父親何必氣惱?”挑眉換了個坐姿,一臉毫不在意,“左右兒子丢的是自己的臉,與家族無關。”

“好一個與家族無關!”晏父怒聲高喝,瞪着下位上的兒子恨不能将之打廢,免讓他再生事端!

晏初懶得多說,一雙含情丹鳳眼淡淡掃過地上的碎片,腳尖點了點前面的碎瓷片,翹起腿往後一靠,兩手搭椅扶手上,一臉興味索然。

反正他父親每隔幾日就要教訓他一頓,講來講去都是差不多的話,差不多的事,他都聽膩了。如果不是看在母親的份上,早揮手走人了。

晏初心中覺得沒勁,整個人就像軟骨頭一樣攤在椅子裏,完全無視了主位上的父親,半垂着眼簾暗自盤算待會兒該去哪兒玩。

晏父見他絲毫不将自己的訓話放在心上,整個人坐沒坐樣,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氣的唇抖了抖,手在桌上胡亂摸索,摸到了個大東西,舉起就想砸過去,又怕砸傷人,硬是忍了。“你愛風流為父不管,但你何必去招惹純陽宮的長老?!”晏父一提起純陽二字,怒火更甚,手中的東西最後還是砸了出去,只是變了方向,直接扔到了外面院中。

門外的護衛對看幾眼,暗蓄內力。

晏初嗤笑一聲:“父親這話說的無理,兒子早已說過是那純陽長老纏着兒子不放,何來兒子招惹對方一說?”

“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會來招惹你?!”晏父忍不住提高音量暴喝一聲,又想砸東西過去,“人家純陽長老什麽性子?你什麽性子?我怎會不知道?!”

“父親何必激動呢,口水都噴兒子身上了。這模樣若是讓旁人看到了,多毀您的形象。”晏初笑着象征性安撫了幾句,也不管自家父親被自己氣成了什麽樣,抽了錦帕擦擦腿上壓根不存在的口水,起身悠悠告退,“剛母親說讓我趕緊去她那兒一趟,這都快兩個時辰了,兒子先去看看,父親記得午睡,免得精神不濟,以致情緒不穩。”

晏父氣的唇抖了抖。他這個兒子樣樣皆好,唯獨太過風流!前幾年出去闖蕩了一番,更是撩了不少人,任他怎樣打罵,依然我行我素。如今竟去招惹了純陽宮的長老,若是一般長老也就罷了,偏偏是聲望最高,最得掌門器重的人!越想越覺得此次不可再輕饒了這逆子,“嚯”得起身往後院疾行,待一臉怒容到達後院主院時,哪裏有那逆子的身影?!招來管家侍衛一問,好哇!早帶着他那兩個忠心護衛出去撒野了!

晏父怒的頓時劈碎了院中的一塊巨石,額角青筋暴起,對着管家厲聲吩咐下去:“馬上給我出去追!若是他敢反抗,就打斷他的腿!”

可惜晏父并不知道晏初早有所料,一出了大門便帶着自己的心腹策馬奔騰,乘着萬花谷的長途驿車揚長離開了。

晏父這次大約是氣極了,待得知消息後,即刻派出了一隊人,誓要将晏初綁回來家法伺候!

而宴初呢?早向着洛陽而去。

從萬花到洛陽花了近半月時間,一路緊趕慢趕之下,總算趕上了洛陽城中的牡丹大會。然晏初非為牡丹而來。聽聞此次牡丹大會還邀請了天下第一美人,作為出了名的風流公子,此等大事,怎可少了他?

晏初下了馬車,含笑整衣,由着護衛領路,一路穿過人群跨進洛陽城中最大酒樓,趕了這麽久的路,可得仔細修整一番。

酒樓中人滿為患,晏初打量了一圈,臉上笑意暗變,多了幾分輕佻浮薄。小二将其領上樓,又按着吩咐提了熱水好菜上來,經過一番洗漱,晏初這才覺得清爽舒服。用過飯後窗一關,隔絕了外界的嘈雜,開始補眠。

雲飄日斜,伴随着第一盞花燈的亮起,陸陸續續的,整個洛陽城五彩缤紛,燈花會開始了。

晏初經過一個下午的好眠,連日來的疲勞一掃而光,倚窗喝酒賞月,時不時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笑容,不知在想什麽。

街上清晰可聞的喜慶熱鬧,他輕笑數聲,關了窗吹燈睡覺。

今夜,尚不需游玩。

過了大約四五日,前期海選初選複選過後,萬衆矚目的決賽在多雲大風下結束。

前十的牡丹花一一被選出擺放在城中名苑之中。晏初低身細看奪得頭名的四色灑金牡丹,心中贊嘆,眸露喜愛。他今日一身紫衫,腰間青笛,發以金色細勾自中間往兩邊平均分攤,細勾尾則是銀灰絲帶垂若月華,整個人貴氣璨然,端的是妙玉潔白,風姿郁美。若教他那些狐朋狗友見了,必是個個目瞪口呆,直呼見鬼,畢竟今日的晏初太過正經,倒是妖異的很。

名苑中此刻只有夠資格進入的人。晏初素來愛花,每一年的牡丹大會從不缺席,今年的牡丹多了幾株新得獎花,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将十株牡丹賞完,直起身時腰酸脹痛,動作一滞,正欲擡手按揉緩解下酸痛,卻被另一手捷足先登。他一怔,側頭望去,心中振蕩,固有的表情有剎那消失。

“原來是莫道長。”晏初側跨一步與人拉開距離,表情已一如往常,“倒是在哪兒都能遇到莫道長啊。”

莫子影靜靜看了他片刻,自然收回懸在半空的手,無視了晏初帶點譏诮的話,淡淡點頭。

“原來莫道長也愛花?”

“如你一般。”聲音低低冷冷,一如他予人的感覺。

晏初揚眉勾唇,不想與他過多交談,做了個請的姿勢,客氣道:“那,莫道長好好賞花吧。”言罷見對方依然直直看着自己,全神貫注如他的世界裏僅有自己,晏初心中禁不住漣漪陣陣,強忍着才沒有出言調笑,快速添上一句,“我已全部賞完,先行離開。”旋身快走幾步,步履匆忙,又猛地放慢步子,若無其事的挑了條路悠悠而行。

莫子影緊随而上,跟在人身後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的後背;晏初笑意淡了些,不自覺又露出了輕佻浮薄之色,耳尖不受控制的發燙,待走過一條僻靜走廊時,身子猛地向後被拉,頸項有溫熱氣體噴出:“見知今日穿着令人過目難忘。”

見知是晏初的字。

晏初反應極快,對方話落之時,雙手一抓一擡之間瞬間離開了對方的懷抱,旋身不正經笑道:“莫道長可莫這樣,若再被他人看到你我如此親密,我又得背負風流罵名了。”他弄齊亂了的青絲與袖擺,瞥了依然面色淡淡的莫子影一眼,心裏諷刺一笑:“我約了天下第一美人一起賞花,眼瞧着日頭偏移了不少,莫道長還是快去賞花,免錯過了時辰,又教我白白背個罵名。”

莫子影巋然不動,盯着他片刻,見人轉身要走,啓唇平靜道:“見知曾說過貧道乃是你見過的最美的人,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根本無法比拟。”

晏初眸色一暗,心中滋味複雜振蕩,不明白這個人是如何用着這麽平淡的語氣說出這種帶着調情的話,面上卻是不顯山露水,語帶譏諷:“莫道長乃修道之人,怎如此信口雌黃?”

“貧道不過原話轉述。”

晏初轉身背對着人聳聳肩,語氣滿不在乎:“莫道長怎麽說就是怎麽樣,只別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再背着莫須有的罵名。畢竟,我從未纏着莫道長不放。”

莫子影神色不變,幽深如夜的眼似将一切看透。晏初感受着一直投落在背上的視線,盡力放松着身體,往前行進。

走了幾步,忽聞身後人問道:“見知想要什麽?”

晏初置若罔聞,步子未停消失在拐角處。留莫子影一人孑然伫立,半晌後,也離開了走廊。

牡丹大會可謂不歡而散。

晏初每天都會在各個地方“湊巧碰見”莫子影,有的時候是他抱着美人,有的時候是他在花街喝酒,有的時候是他在客棧吃飯,有的時候是他散步逛街,弄得人煩不勝煩,讓晏初失去了再玩幾天的興致,索性将東西一收,雇了馬車往陰山大草原走,聽說那兒藏有什麽絕世秘寶,吸引了一大批人趨之若鹜。

他完全不明白莫子影想做什麽,也不想明白,他只要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就夠了。

陰山大草原是新被開辟的一個地方,聽聞那兒盜賊橫肆,常有鬥争,不管你是什麽人,在陰山,靠的是武力。

晏初自認自己的花間小有成就,他自傲慣了,醫術在江湖上佼佼有名,還沒有什麽人能讓他瞧得上,也沒有什麽人能讓他感到害怕,家大樹大,天之驕子。

陰山大草原廣袤無垠,殺機暗藏,他親眼見到一匹狼深陷泥沼活活埋死,也見到草叢堆裏散發腐臭的屍體,與其充滿了綠色生機的地表植物相比,這個地方令他聞到了許多死氣與腐爛的臭氣。

晏初一路行來,光是打劫就遇到了三批人,遇到敵對勢力厮殺四次,遇到狼牙軍巡邏一次,遇到挖寶者無數,他都要懷疑這個地方快要被挖寶的人挖空了,主幹道還算平坦,小徑上十步一坑,令人嘆為觀止,他忍不住想這個地方幾年後恐怕要改名叫陰山大草坑了。

陰山太過坦蕩,花了好長時間,他才找到了一處滿意的暫居處。客棧晏初不願住,掀開被子幾只蟑螂,時不時就能聽到打鬥之聲傳來,擾得人心生不靜。

他找的暫居處是一個比較空曠隐蔽的山洞,離傳說中的寶藏地較近,地處陰山邊緣,除了荒蕪點,別的都尚算可以。原本跟着的兩個護衛已打發回去,此刻他一人站在山洞門口,噙着淡笑遙望無邊綠野,橘紅色的夕陽殘留,層雲滾滾褪去,一顆無名星星亮眼的挂在正前方。月将上未上,春風習習,吹得人通身舒暢惬意,他忍不住長吸了口氣,綻開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恰巧此時一縷薄光從他身上路過,襯得那笑容愈是明亮純粹,像極洞口附近漫漫白花,即刻抓住了旁觀者的所有心神。

莫子影素來波瀾無驚的雙眸中此刻若撥雲見月,面色也柔和了不少,甚至隐隐有着笑意。他一直覺得宴初最适合這樣的笑容,而不是那種刻意擺出來的輕浮纨绔。

“見知。”莫子影腳尖輕點,飄然落在晏初身前,“你這樣笑很好看。”

宴初心中一驚,因着環境問題,方才他只顧着感受天地萬物之意蘊,未多注意周邊聲息,此時乍聽見莫子影平平的聲音,竟慌張了片刻,臉上泛起紅紅薄怒,惡聲惡氣道:“莫道長不負仙長之名,陰魂不散不說,走路也學神仙飄來飄去毫無聲響了。”他理了理狀态,擡起下巴注視着對方,驚訝的發現對方那張萬年木頭臉竟有着笑意!

他認識他多年,見他笑的次數屈指可數,無一例外皆是無人之處,想到這兒,宴初心中一動,隐隐覺得怪異,只是此刻不容他分心,不然任何僞裝一擊必破。

“是你太專注。”莫子影心中無奈,擡手替人撫順有些亂糟糟的長發,帶着涼意的手指偶劃過宴初光滑細膩的側臉,消磨了眼前人所有的張牙舞爪。“怎住在這種地方?”眼前的人難得如此乖巧,莫子影也被此時氣氛影響,語氣總算不再是那樣淡而平靜了,加上此處只有他二人,無需顧慮什麽。

“我樂意。”宴初猶豫了幾分,還是貪戀此時溫馨,沒有出言趕人,也沒有再惡語相向,只是面對着莫子影已習慣了陰陽怪氣的說話,他心中冷哼一聲,假裝沒有察覺到內心深處的感傷與淡淡的怪異感。

莫子影早已習慣對方不按常規行動的脾性,方才他已将四周打量一遍,雖然比不上客棧,但的确是一個極佳的地方,“見知喜歡便好。”他拉住對方的手十指交握,宴初低頭看了一眼,神色複雜,想掙開,最後還是作罷。

便當是這麽久以來的甜點吧,他這樣寬慰着自己,苦的吃多了,總要吃點甜的才好繼續吃苦的。

二人并肩往洞中走去,也不知宴初是從哪兒搞來的幾塊動物皮,毛毛的覆蓋在底下厚厚的青草堆上,看去倒也有幾分舒适。莫子影左右看了看,拍拍宴初的手背,低柔道:“等我片刻。”

宴初嗯了一聲,目送着對方離開,又走到洞口去看廣闊天地,心中情緒紛雜,不舍與哀痛幾近化作眼淚,最後也只是變成了眼中薄薄的霧氣。

離別總是難免,與其無法全部擁有,那不如分毫不要。是他的東西,只能全心全意都是他,不是他的東西,一分一厘他都不會要。

真是變态的占有欲,他自嘲一笑,擡眼凝睇着那始終亮眼的星星,眼中決絕意味十足。

這,将是最後一晚,也是最後一次任何方面的失控,這種狗屁的追逐游戲真是無聊極了,他已經厭了。

莫子影回來時手上背上多了許多物什,有鍋有蔬菜有肉,赤霄夾雜在中間,喜感之機。宴初也果然笑了出來,頓令月華也黯淡。

“見知這樣笑很好看。”莫子影第二遍贊美道。

天已暗,洞外的月光照亮整個陰山,宴初坐在莫子影邊上,手裏拿着一個木碗,時不時吃幾口鍋裏的菜,再喂身邊專心做菜的人幾口肉,兩人心照不宣,都在破壞從前的規矩。

待到吃得快吐出來時,宴初才停下動作,看着莫子影利落地收拾了所有東西,除留下火與那張床外,別的都扔得幹幹淨淨。

“修道之人如此鋪張浪費,莫道長今日真教我大開眼界啊。”

“見知喜歡就好。”

宴初被這話一噎,暗道你是從哪兒看出我喜歡了,平日不見你事事順我,一到沒人的地方就裝出這幅樣子,他人都說我最道貌岸然,哪裏知道這個純陽威望最盛,最有可能是下一任掌門人的莫長老更道貌岸然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終歸是瞎眼的多。

宴初出神地盯着莫子影的臉半晌,火光在他眼中躍動,透露出蠢蠢欲動,“按莫道長這意思,只是我喜歡就好?”

莫子影點點頭。

宴初不知為何有點緊張,“哪怕是讓你跟我走呢?”

“見知說笑了,你我不總是一個軌跡麽?”莫子影神色有點不自在,“有你在地方,必然也有我。”

“我是說以後,今天之後的每一天,而不是刻意之下的追逐。”

莫子影“唔”了一聲,坦誠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我身為純陽長老,每時每刻都陪着見知怕是不可能。”

宴初冷笑一聲,心中卻是失落的厲害。他無法勸說自己試着去擁有一半的人,縱使對方心中愛的人只有他一個,可他的心中還有別的更重要的東西,淩駕于他之上的更重要的東西,他不是在莫子影心中排第一位的,永遠不是!

他一直無法理解,冷冰冰的純陽宮,不缺他這一個弟子,有什麽是不好舍棄的呢?想他宴初,只要眼前這個人說一句跟他走,他必定二話不說,跟他浪跡天涯。紅塵俗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怎一個修道人竟比他還要執着?

“見知想要什麽?”

“莫道長明知故問。”

莫子影沉默了會兒,看着面前面無表情的人,緩緩道:“我不可能離開純陽宮。”

“所以寧願離開我?”

“你我心中互相有情,何必執着于片刻相守?”

“呵。”晏初心中凄然,即使他對自己做了許多心理建設,但是統統失敗了。無法忍受,可是無法忍受什麽?他數次細究,答案隐隐浮現,全被他刻意無視了。

人的欲望無窮盡,他想要他愛的人只關注他一個人,只在乎他一個人,只将他的事當作自己的事,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這是我們最後的相聚了麽?”宴初呢喃道,神色飄忽不定,“你……是不是要開始暫代宮主之位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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