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終須一別

"前夜之亂,許多釋靈受了傷,外表雖看不出,但精神不濟。也請許仙君務必謹慎。"

"明白,多謝禦将軍,我只是想看看他們,不會多打攪的。"

禦風帶許知諾來到果林旁的一帶居舍,指向其中一間屋子:"你要尋的那些人暫且安身在那裏。"

許知諾謝過禦風,手挽竹籃,沿路采了一些桃子和梨子,她斟酌着說辭,心有忐忑地靠近那道門。咚咚 --

前來開門的是錦衣妹。許知諾擠出不太自然的笑容,試圖用輕松的語調朝她道:"我負責在桃源招待游客,來這裏看看大家缺不缺東西?順道帶了些水果。" 她拎起竹籃,雙手用力時,還未痊愈的右臂傳來一陣疼痛。

說話間,一只小腦袋從錦衣妹的腿側探了出來,抵在門框邊,見到陌生人時似有害羞,他揪着錦衣妹的袍角捂住自己的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許知諾。

小棉襖! 許知諾心喊,見他安然無恙,她放心了,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請進來坐坐吧。" 錦衣妹邀請。

許知諾随其入門。錦衣妹舉止優雅,看服飾與氣質就知她最後那世出自王公貴族,與此屋的風格很不搭調。桃源的居舍因為都是統一建造,裏面只備置了必要的日常所需,整體擺設相似且清簡。桌上有只白瓷瓶,綴了幾株黃綠相間的花葉,造型素雅,是錦衣妹所制,看花葉質感應是她清晨采摘的,為此處添了些生機。

錦衣妹端來一壺茶,期間,小棉襖一直躲随在她身後,時而探出半個腦袋打量來客。許知諾從籃子裏拿出一紙包,打開兩層油紙,微微笑道:"這是我不久前,用果林的杏仁做的幹果,加了蜜糖,你們都嘗嘗吧?"

錦衣妹沏完茶,坐定後,不慌不忙地挑了一只,似乎很久沒吃過這類蜜糖幹果,含在嘴裏時她歡喜地笑了,頭上那枚鳳釵輕晃,眉眼愈加秀麗可人。許知諾的腦海裏閃過她那夜的模樣,扭曲的面容血淚縱橫…… 心裏不由地翻騰起來。

小棉襖被美食誘了出來,眼巴巴地盯着桌面上的杏仁,搖着錦衣妹的衣袂,問道:"娘親,我們認識這位大姐姐嗎?我們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嗎?"

許知諾垂眸,是啊,他們又都忘了。忘了最好,特別是不堪回首的那幕,她也想忘記。

她的目光落在幹果上,拿起最大的那粒遞給小棉襖:"這不就認識了嗎?來,讓姐姐抱抱你。" 許知諾忍着手臂的痛,将他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

小棉襖乖巧地貼在懷裏,許知諾只想将他擁得更緊些。這具柔軟的小身子曾劇烈掙紮着,曾不停地溢出黑血,曾蜷曲地在地面痛苦蠕動……

吃得眉開眼笑的小棉襖,鼓着腮幫子伸手又讨了一粒,這時,眼鏡哥走近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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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一周,沒見到人,為什麽我們不記得他倆的名字?" 他摘下眼鏡揉着眉心,努力回思,"奇怪的是,我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了。"

許知諾這才得知長衫伯和旗袍姐不見了,心裏一沉,可能他們都在那夜的混亂中……

眼鏡哥走近,問道:"你們呢?可記得自己叫什麽?"

錦衣妹細思後一怔,擱下茶杯,喃喃道:"是啊,我們究竟是誰?我只記得我們都是從五竹村來的……"

"我記得,我叫小棉襖!" 小棉襖搶了話,随即指着錦衣妹和眼鏡哥,"你是我的阿娘,你是我的阿爹。" 又側着腦袋轉看許知諾,因為吃了她的東西,小家夥一下子覺得她親切,咧着小嘴問道,"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呢?"

許知諾極為訝異,怎麽小棉襖記得她送的這個昵稱?遲疑片刻,回道:"親友都叫我諾諾,一諾千金的諾。"

"諾諾,姐姐。" 這兩字從小棉襖的嘴裏說出來,如酒釀圓子般甜甜糯糯。

許知諾牽起他的小手,也柔柔地喚道:"小棉襖。"

忽然,身旁撲通一聲,許知諾看見眼鏡哥倒在了地上。緊接着是錦衣妹,當她順着椅子滑下那刻,一道身影閃進屋裏,扶住了她。與此同時,許知諾的雙手一沉,右臂的痛處又被激起,小棉襖已垂倒在她臂膀間。

許知諾望向來者……!

她認出來了,就是那位在市集提醒她要鎮定的面具人。

"古雪,是你嗎?" 許知諾驚問。

面具人搖了搖頭,示意她幫忙。兩人将錦衣妹,眼鏡哥,還有小棉襖安頓在裏屋,面具人向他們施了一個法訣:"這樣,他們就忘記那些疑惑了。"

随後她轉向許知諾,勸道:"你最好不要繼續接近這些釋靈,還有五六日,他們即将回獄界,餘下的這些日子,就讓他們在桃源安靜度過,避免節外生枝。這樣,對你也好。" 話罷,面具人出其不意地拂上許知諾的右臂,顫聲問道,"還疼嗎?"

看身材,聽聲音,這是位女子錯不了。如果不是古雪,會是誰?挨近時,許知諾發覺一股熟悉的香味,還有這位的聲音,似乎有意變了調,可細聽時,也似曾相識。

"請問,我們認識嗎?" 許知諾問話之際,面具人已如煙消失。

獨自立在幽靜的屋裏,許知諾替暫時昏迷的幾位蓋好被子,走到小棉襖的床前,她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打旋,細軟的發絲繞在指間,"是,終須一別。" 她俯身在他額前吻下。

出門時,她擡頭望天,感覺自己的心結實起來了。

次日,許知諾又來到果林,但只在遠處默默遙望,看到錦衣妹與眼鏡哥坐在桃樹下,小棉襖在他們前面跑來跑去,忽地翻了個跟鬥,小屁股着地後,他幹脆躺下曬太陽,在草地上伸展四肢如小貓似地滾了一周。

餘下不多的幾日裏,許知諾徒步從百花園穿越果林,直到竹林,見到桃源九仙的夥伴們也各自出力,結香在百花園與衆女子一同繡花,立虎負責為女士們端茶倒水; 大頭小眼表演各類工藝制作; 肥多多與老仙四處雲游,前者像沒胡子且更發福的聖誕老人,在所經之處分發小禮物小糖果,後者為元神受損的釋靈行醫診療; 書氏雙胞坐于竹林,撫琴作畫,聚了不少文人雅士。

白雲深處,世外桃源。

路途還偶遇了上邪無絕,許知諾與他同行一程,分別時,上邪無絕說道:"如果哪天你有需要,就來北域找我。" 他清冷的氣質變了,壓抑着難言之隐,許知諾不敢多看,且心思在其他之處。

釋靈期最後那日傍晚,許知諾回到果林,摘了餘留無幾的果子,假裝與小棉襖偶然擦肩時,她将桃子抛往空中,驚叫一聲,果然小棉襖被她吸引了。

"好怕怕,姐姐的果子差點掉了喏!"

許知諾拍拍胸口,籲了口氣:"是啊,姐姐好笨,真掉地上豈不浪費了,這只還是給你吧。"

小棉襖猶豫道:"可你沒有了,這樣好嗎?" 看着許知諾舉在眼前的水蜜桃,他最終接過,往衣服上蹭了蹭,咬一口後笑眯眯地道,"好甜,謝謝。" 又遞向許知諾,"姐姐,你也嘗嘗,我們一起吃吧。"

許知諾笑着咬一口,小棉襖盯了她好一會兒:"姐姐,我好像認得你?"

"哦?有可能。" 許知諾摸摸他的腦袋,小棉襖拉住她:"我帶你去見我的阿爹阿娘。"

"時間不早了,姐姐有事得走了。" 許知諾的笑容淡下來。

夕陽的映襯下,小棉襖的臉蛋愈加紅彤彤,晶亮的眸子折射出粉彩,他嘟着小嘴,神情略有失望:"哦,那明天或以後,我們還能再見嗎?"

"一定會再見的。"

分別後,許知諾情緒交集地回到房裏,黑寶過來舔舔她的手背,不一會兒,上邪相陵入到房內,見許知諾看似沉郁,他猶豫片刻,将她摟入懷裏。

許知諾沒有避開,此刻就需要這麽一個厚實的懷抱,她悶着聲音說道:"相陵君,明天,能不能帶上我一起?我想去送送他們。"

"當然可以。" 上邪相陵心有所慰。桃源開啓那日,他親眼看見她被吓跑時,還産生過疑問,就待她親身經歷一番,果然此時此刻,她心懷悲憫。

"明年這個時候,是不是他們都已還清惡業,能輪回去人間了?"

"應該可以。"

"我不是聖母心,我只是覺得市集那晚的景象太可怕了,如果這就是他們要承受的痛苦,我十分心痛。如果我從來不認得他們,也不會那麽難受,可是,當我真真實實地接觸了這些人,一想到他們要去到獄界,我真的十分心痛!" 許知諾傾述心聲,一時間停不下來了。

"如果輪回無盡,生生世世我們有過緣分的親友裏,是不是也會有人在獄界受苦?"

"以前我從沒想過這些問題,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人要受苦?就因為我們有過多的欲望嗎?有時的罪惡确實不可饒恕,可有時是不是也會逼不得已……?"

"人之初,究竟是不是性本善?如果本性善良,那麽惡從哪裏來?除了每人的各業,是否還有掙脫不了的共業?"

倏然,許知諾不再言語。

"怎麽了,諾諾?" 上邪相陵察覺她的身體僵硬,目光聚焦在不知何處。

望着窗外的許知諾站了起來:"相陵君,天空……"

上邪相陵随她轉看窗外。

遠際天空一片通紅,似豔霞懸降,似天火跌落。

南府呼聲漸起,桃源起火了! 快救火,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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