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因果難解

晨光熹微,洛陽城又度過一個清靜的夜,蘇醒後迫不及待地醞釀起車水馬龍的嘈雜聲。

街道兩旁行人逐漸絡繹,還有載貨往來的牛車,官吏的馬車行在寬敞的中道,城內很快變得熙熙攘攘。沿街鱗次栉比的屋舍間,商鋪陸續開門,有飄香的茶坊酒肆,還有各色小店彙集了绫羅綢緞、香糕蜜餞、鮮肉活魚、四海小吃…… 街頭擺攤的小販們也乘機吆喝兜攬來客,賣藝雜耍的也在招徕圍衆掙幾個辛苦錢。

即将冬至,各家各戶忙着準備跨年,一個久違了的太平時節。

除了讨生活的百姓,還有三位另有任務者,也走在繁華喧鬧的上東門大街。

靈長歡與苗苗手挽手,上邪相陵尾随其後。這三位金童玉女所經之處,盡管他們衣飾普通為了融入人群,還是免不了招來周邊的欣賞羨慕之情。

愛說愛笑的苗苗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只顧着東張西望,神情雀躍地道:"長歡,我們要不要去茶樓聽出戲?"

"還是先以任務為重吧。" 靈長歡好意提點她。

"啊,嗯……" 苗苗松開手,捧住自己紅白交集的小圓臉,自言自語道,"怎麽辦,還有三年時間,我差了56人,哎呀,這可怎麽辦,我還想盡早在洛陽與周邊逛逛呢……" 她手指繞着小辮子,轉身看向跟在身後的上邪相陵,忽然扮出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去拉他的手臂,靈動的眼睛睜得偌大,嬌聲地道,"相陵,我對你好不好?"

"不好,經常打我罵我的。" 上邪相陵揚眉嗤道。

"咦?那是因為,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我對你好才會這樣嘛! 你就幫幫我,反正你沒有必須的任務,閑得無聊。"

花容月貌的男女之間舉動如此親昵……

上邪相陵瞥見旁人投來的目光,淡定地揚唇道:"阿妹,你太調皮,夫子交代的學業沒完成,讓為兄想想如何教你念好書。" 随即湊近她的耳畔,"小苗苗,人間男女授受不親。"

苗苗這才察覺,趕緊放手,朝他做了個鬼臉,咯咯地笑着往後倒退:"長兄這麽說,就是答應喽!"

一時高興,後退間忽地撞到了什麽東西,苗苗哎呦一聲腳步踉跄,幸好被扶住了。

她低頭,看見有只手臂環在自己的腰上,後背緊貼着什麽人,驀然轉身,擡頭望見一副清朗的容顏,只覺得眼前一晃。思及方才的那句男女授受不親,她趕緊後退兩步。

日光下的這道身影如松挺拔,英姿飒爽,一身青衣素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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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沒說話,風淡雲清地笑了笑,擦肩而去。

跟在他身後的小童路經時,朝苗苗丢下一句話:"不知禮儀,謝都不謝。"

換做平時,苗苗定會跺腳揪住敢對她出言不遜之人,此刻她覺得挺有道理,歪着腦袋傻愣愣地問道:"我是不是,該去謝謝剛才那位公子?"

靈長歡見她模樣可愛,撲哧一笑,催道:"去吧,說不定還是位有緣人,觀察下,順便做你的學業。"

上邪相陵湊近身,又向苗苗低語:"公子?你還年輕就眼花了?我看那位像是女子。"

"啊??" 苗苗瞠目結舌,難以置信,"還有這種新鮮事?那我更得追去瞧瞧! 你們自己玩啊!" 話音未落,她已小跑而去。

少了與靈長歡寸步不離的九泉苗苗,上邪相陵乘機挨向靈長歡,與她齊步而行。

入冬風大,他稍稍走在前,替她擋風。

時不時地,他會側首望她一眼,不經意地總會揚起唇。

這位少年本不需要與他們一同在人間歷練。未來将繼承北域君主之位的是上邪無絕,作為二王子的上邪相陵,來此只當湊熱鬧。誰知,他竟一直逗留了。

靈長歡覺得這樣也挺好,若不是自己的弟弟靈爍還年小,她也會帶他來人間歷練見識。況且,起初她不太想成為東域之君,可此番來人間,卻令她堅定了某些心願。

只是,這位少年的出現,讓她的心時而如風吹蘆葦,搖蕩不定……

他總那麽喜歡笑,微揚的唇角噙着不羁的風流。而在看見她時,笑容轉為溫存,眉目盈盈挽入星光,迸出鎏金般的暖色。

他牙尖嘴利,常與古靈精怪的苗苗玩耍吵鬧,而與她同處時,卻會倏然柔和沉靜。

他習慣獨立特行,而與她共事時,似乎總依着她的喜好……

緩步并行之際,靈長歡也擡眼看向他,而身旁這位心有靈犀地側首望來,目光交彙這一剎那,她心跳如鼓,急忙将視線投往前方。

前方,路人摩肩擦踵,店鋪林立熱鬧。

走過很長一段路,靈長歡嘆了口氣。

這道十分細弱的嘆息,夾在風中随即消散,卻被身旁的有心人捕捉到了。

"長歡," 每當他喚出這名字時,舌尖就會顫動,心也跳了起來,他按捺着,問道,"有什麽不開心的?"

洛陽城的大街車馬如流,他們隐沒在熙熙攘攘的鬧市間,他停住腳步,終于有借口凝視她。

靈長歡沒料到他會作問,移開目光再次望向前方。

"你看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其實都是想讨個好日子而已,為自己,為家人。可惜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如果不幸出生在災荒戰亂的年代,更是活得身不由己。"

"我已觀察的那些人,按如今的地界規則,他們中的大部分是要被送入獄界的。活着時沒少受苦,死後還要遭更多的難,如果他們都生在天下太平的日子裏,自然不會積累如此多的惡業。可是,在難以撼動的巨大的共業之下,人不免随波逐流。但共業又由無數的各業而成,彼此造就,互為影響,許多人連自己也不清楚在做什麽,又怎能分清善惡的界限……"

"如果人性本善,惡從哪裏來?因七情六欲而起嗎?可人生來有情有欲……"

上邪相陵的神色變得極為溫柔,寬慰道:"這也是我們來人間歷練所要領悟的。"

靈長歡點頭應然,從寬敞的大街走往小巷,這裏清靜很多。行了一段路,拐角的巷尾有幾道身影正交錯着往地面踢打,靈長歡隐約望見趴在地上的是一位婦人,就疾步走去,遠遠已聽見接二連三的叫罵聲。

"讓這女人碰了我的孩子,真是太晦氣了!" 一位漢子直接拿腳踹,似乎用手還嫌髒。

另位年輕的也用力打罵,眼裏冒出興奮:"我們也算替天行道,你這種人就該下地獄!"

"他娘的死瘋婆子,叫你亂碰亂摸別人家的娃兒! 去死吧! 省得繼續作孽!"

還有位貼牆而立的女子看得瑟瑟發抖,懷裏抱着嘤嘤而泣的孩童,勸道:"行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我們趕緊走吧。"

衆者發覺有人過來,這才收住手腳,垂頭轉身而行。

上邪相陵攔住他們,質問:"你們為何光天化日之下行兇作惡?"

大漢見這此人形容高貴,慌忙辯解:"這位公子,您可千萬不能冤枉我們哪! 今日偶遇此人,看在是同鄉的情面上,我們與她點頭招呼,誰知這瘋女人見我家孩子可愛,竟撲上來搶! 您是有所不知,兩三年前咱們關東大旱,即便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可她,她竟然吃了自己的孩子! 有人親眼看見的!" 這位大漢回頭又朝地面的女子吐了一口水,随即對自己的夫人道,"還愣着幹什麽,咱們走,這種人喪盡天良,老天遲早會收了她!"

這婦人也是蹙眉落淚:"唉,話說虎毒不食子,可有些人比畜生都不如。" 她抱着吓哭的孩子急匆匆地走了。那位路見不平的年輕人也乘機離去。

靈長歡輕嘆一聲,靠近蜷在地面的女子,想要扶起她,卻聽她恹恹地道:"別碰我…… "

稍許,女子自己爬了起來,癱做在地上。看樣貌和身材還年輕,但她面黃肌瘦,頭發幹枯蓬亂,神情哀怨得連五官都皺在一起,她癡癡地看向靈長歡,呓語道:"你是來收我的吧…… 帶我走,我不怕…… 人間,不也是地獄嗎,不是嗎……"

她踉跄地站起身,空洞的雙目倏然瞳孔放大,不停地呢喃:"阿寶,阿寶…… 阿娘對不起你……" 話語間竟仰天長笑,稍許,聲音戛然而止,那具枯瘦的身子忽然一躍,拼勁所有的力氣往牆面撞去。

靈長歡心一緊,伸手已經來不及了。那人從她手間滑落,身子很輕,倒地時如擲入湖中的小石子,沉悶無聲,擊不出任何水花。那女子的頭撞得裂開來,鮮血汩汩而出。

上邪相陵趕緊去拉靈長歡,替她白淨的手上施法抹去血跡,嘆道:"由她去吧,這般行屍走肉地活着,也是受罪。"

靈長歡望着那具已無氣息的身體,殘敗得如受百般欺淩後被抛棄的糟粕,唯有圓睜的雙目似乎在告訴這個世界她曾存在過。

靈長歡禁不住眼眶濕紅:"可她死後,也會在獄界繼續受罪…… 相陵,你知道為什麽她吃了自己的孩子嗎?"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這一樁罪,既是不可饒恕的。" 上邪相陵答道。

靈長歡搖了搖頭,已是淚如雨下,哽咽着道:"那年大旱,她剛出生的娃兒病死,他們村裏的人饑餓得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她…… 她埋葬了自己的孩子,卻看到被別人挖出來,她将屍體搶了回來,實在不忍心讓別人吃她的孩子,自己也是饑餓難耐,所以才…… 她覺得,這樣就能與她的娃兒,永遠在一起了…… 她逃來洛陽投靠遠親,想要留着這條命,哪天能找回被招去當兵的丈夫…… 她的疾苦,有誰能明白…… 那幾位打罵她的人又豈是清清白白,這人間的苦難,有多少是不得以而為之的……"

上邪相陵這才明白靈長歡在剛才探了那女子的因果。

"長歡,別難過。" 見她容顏凄楚,這已不是第一次,多少次了,上邪相陵的心被猛然揪痛,不再顧忌地抱住她。

懷中人的身體嬌小柔軟,不住地顫動着,片刻後從他懷裏離開。靈長歡蹲下身,為那女子瞑目,将她化光消散,自語道:"雖然我無法幹涉人間的法則,但是,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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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子相食,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意思是父母交換子女來吃。

歷史上因為幹旱、洪水、蝗災、戰亂等天災人禍,經常發生饑荒,特別是政權更疊的戰争時期更是災禍不斷。「易子而食」,「人相食」的事件在《史記》、《新唐書》、《資治通鑒》、《明史》等史書都有記載。

王莽新朝與東漢初期:

公元14年:緣邊大饑,人相食。《漢書 王莽傳中》

公元22年:大旱,關東人相食。《漢書 王莽傳下》

地皇三年(23年)2月,「是月,赤眉殺太師藝仲景尚。關東人相食。」《漢書》卷99

漢光武帝建武元年(25年)9月,「赤眉遂燒長安宮市裏,害更始。民饑餓相食,死者數十萬,長安為虛,城中無人行。」

漢光武帝建武二年(26年),關中大饑「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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