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城

即便知道循環大陣開啓後一切都是幻象,季雁卿也難免心驚膽戰,無他,太慘了而已。一個人對着一具屍體可能只會吓一跳,但倘若是看着一個人如何變成一具屍體,那就不怎麽美妙了。

時光倒流,整個長沙王府都在重演事發時的慘狀,童仆門人死了一地,尚且算無痛暴斃,而院內的就沒有這麽好的下場了,尖叫聲凄厲的季雁卿隔老遠都能聽見。

潇湘子心寬,內院被修成了‘華清宮’,活生生挖出了一方溫泉池子,而那位身穿紫袍,玉體橫陳在溫泉前的屋內的想必就是潇湘子,看上去想打滾又不能滾,姿勢十分扭曲,牆壁上一排女眷像是牲口一樣被吊在房梁上,腳下還架着一堆烈火。

慘叫聲此起彼伏,聲聲鑽心,而季雁卿不敢閉眼,又不敢靠近,只好站在原地,一直聽着潇湘子的哀嚎,直至循環陣法的時限逐漸過了,他才慢慢走了過去。

潇湘子尚有餘力,還在喃喃自語,左一句‘你是來複仇的’右一句‘放過他們’争先恐後往季雁卿耳朵裏鑽,季雁卿不明所以,終于狠下心将潇湘子的身體翻了過來,這才發現他渾身上下除了胸口的致命傷外,只有雙眼處血肉模糊。

恰逢此時,循環陣法的效力完全過了,潇湘子逐漸變回了一具容貌不損的幹屍,季雁卿記挂着他眼睛上的血肉模糊,終于沒忍住去看了一眼,結果發現潇湘子的眼睛竟然被縫了起來,針腳細密,就像是在縫衣服。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油然而生,為了印證心中某一想法,季雁卿手握倒影,小心翼翼的将針線割開,沒想到這些線像是有靈性,一斷開就自動從潇湘子的眼睑上脫落了下來,逐漸消失。而那針線造成的傷口卻在季雁卿驚恐的眼神中慢慢愈合,逐漸成了一排細密的,紅色的疤痕,像是不起眼的痣。

季雁卿心裏一涼,擡手捂住一只眼睛,手抖的差點弄掉了倒影。

那排疤痕和他眼睑上的一模一樣!

這種做法說不是複仇根本沒人信,誰複仇?除了季鴻還有誰?!

季雁卿幾乎想要拔腿就走,然而正當此時,屋內深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這種情況下猶顯詭異,季雁卿還沒來得及提劍格擋,就看見謝無端渾身是血,跌跌撞撞的從另一邊的房間裏撲了出來,他看上去雖說身受重傷,但好歹意識清明,直到他看見了季雁卿。

謝無端看見季雁卿後先是猛然瞪大了雙眼,這讓渾身血污的他看上去更像一只惡鬼。接着,這只惡鬼不等季雁卿反應過來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拖着兩行血跡朝他膝行過來。

“為什麽......”

他每前進一步,季雁卿就往後倒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而此時謝無端也終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那兩條殘破的腿終于支撐不起他整個上半身的重量,徹底報廢了。他頭上簪着的梨花跌進血污,披頭散發,狼狽不已。

一代名士,北辰番的中興之主竟然落得這個下場,季雁卿震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剛開口叫了一聲‘你’,就被謝無端一聲凄厲的慘叫給打斷了。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謝無端以手肘誠着地面,朝着季雁卿的方向爬行,“既然身在白鷺宮,是如何制造了潇湘慘案,既然剛入潇湘,為何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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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戛然而止,謝無端看上去還有千言萬語,但再也說不出來了,細看才發現他脖子上顫着一根絲線,絲線在火光下反射着不明顯的光,季雁卿順着這些光找到了絲線的源頭——先前謝無端沖出來的房間。

【警報,警報,系統第一千八百次自查時發現漏洞,漏洞等級,高危,漏洞名稱——】

漏洞名稱呼之欲出,這時從那個黑漆漆的房間裏飛躍出了一人,手持一劍,飛速向季雁卿劈來,生死關頭,季雁卿也顧不上和那沒用的系統繼續扯皮,迅速提劍橫至胸前,抵擋住了刺向他胸口的一劍,劍尖與劍身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刺耳無比,簡直要把人的耳膜給抓碎。

這時系統終于再度接上了話【漏洞名稱,季鴻】。

折柳劍意與三清劍意在詭谲的長沙王府內相互交織,季雁卿已經被系統報出的漏洞名稱驚的呆在了原地,與此同時,那偷襲者也漸漸擡起了臉。

月光和火光的雙重映照下,那人的容顏俊秀無雙,比起季雁卿稍顯遜色,但和季雁卿有七八分相似——那是季禾的臉。

他一劍沒刺死季雁卿,竟然就大喇喇的收回了手,如履平地的從謝無端的屍體上踩了過去,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笑道:“若是只有一人,自然不可能,但如果如有兩人的話不就很好解釋了嗎?“

他看着季雁卿震驚的表情又是一笑,将倒影抱在懷中,道:“一道天雷劈的你我二人互換了魂,只是你成了天青季峰主,而我從天下座師變成了......漏洞?是這個名兒吧,我也不太懂。”他說着,歉意的笑了笑,仿佛剛才準備殺季雁卿的不是他一樣,“好在你的身體也被送了過來,你們叫......系統的那玩意兒一直沒能檢查出來我這個漏洞。”

“......季鴻?”

“怎麽這麽震驚?我們在姑蘇不是見過了嗎,就是提醒你破軍之星的那個,不過沒想到沒能讓你與他決裂......搖光君倒是好心性,姑蘇河岸竟然也沒能讓他失控。”

盡管季雁卿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像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但還是跟着問道:“姑蘇河岸怎麽了?”

“蛇修行五百年成蛟,再五百年成龍,常懷仁手上那條傳家寶抽了兩條蛟的筋,那可不是什麽魔寵,那可是龍君幼子,算起來還是搖光君表親。我本想着族仇大恨,并擾魔香幹擾,怎麽都能讓他對你下殺心了,沒想到還是被你們忍過去了。”

季鴻雖然陰陽怪氣,但至今除了初見外并未下殺手,季雁卿存了拖時間的心思,抓住一點問道:“擾魔香?姑蘇世家之死也是你做的?“

季鴻聞言有些驚詫,顯得他的眉目更加生動,像是個不世出的妖道,季雁卿看的一陣牙疼。

我過去怎麽沒發現我這張臉還能有這種效果?

“人是游明琰殺的,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充其量不過和謝無端一起替他放了個風,擾魔香都是謝無端送他的。”

既然和謝無端一起防風,那再怎麽說也是個同謀,然而......

季雁卿沒忍住看了看謝無端死不瞑目的屍體,季鴻看見了,也忍不住有些唏噓:“怪他自己狠不徹底。除掉潇湘子和知情人是早就定好的,事到臨頭他又不忍心,轉移走了許多潇湘百姓。一邊列着北辰榜——對我知道這個榜,一邊想辦法保修士的命,到頭來還要被人叫‘今上的狗’,四面不讨好。”他一邊說,一邊以指尖輕扣扶手,若有所思的看着謝無端頭頂的梨花,“這人看着猖狂,內心卻有諸多顧慮,連進雲門寺聽高僧講個經都不敢,哪兒來這麽大膽子想要去揭發我?”

季雁卿來不及對謝無端的膽子痛心,莫名覺得有些荒謬:“定好的?跟誰定好的,萬千性命就是你們随口一句定好的嗎?”

季鴻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哪裏來的這麽大憤慨,說道:“若非如此,何來芸芸衆生呢?”

季雁卿震驚的看着他,感覺自己不光被震驚了,連生在和平世界裏養出的三觀都要被炸碎了,嘴唇幾次開合,只斷斷續續的問道:“天青季峰主......天下座師......竟然......”

這時起,他才有了一點昔日主角是反派的真實感,忍不住往後挪了一步,但他只挪了這一步,立馬就被季鴻發現了。季鴻施施然起身,面帶笑容向他走近了一步。

“竟然怎麽?你難道以為,諸多光環加身的人就都是什麽光彩的東西了?”這一句話像是點燃了他某種情緒,他突然飛起一腳,将滾在地上的潇湘子一腳踹了出去。潇湘子的屍體一路飛出去,撞上了池子邊的柱子,頓時像個開了瓤的瓜,從柱子上‘流’了下來。

季鴻欺身上前,一把捏住季雁卿的臉,用與他表情不符的溫柔聲調說道:“那玩意兒頂替了長沙王後裔的身份,混得四海尊稱潇湘子,到頭來還是凡心不死,覺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想要地位,于是找着今上,宣稱歸順。狗皇帝一邊許他地位,一邊對他這白眼狼不放心,于是才給了我可乘之機。他自己種的因,如今死了,怨得了誰呢?我難得睡着幾次,記憶被你窺探的幹幹淨淨,你難道不知道?”

說着他揪着季雁卿的頭,向牆邊一扭,說道:“看,那排女眷,當初我娘我姐姐,貼身的侍女,也是這麽被綁着燒死的。”

“百年大戰中段,淮河以南的控制權已落入今朝手中,戰功赫赫的長沙王被扣在潇湘以外,潇湘境內謠言四起,人心動蕩,要想保命,求仙問道倒成了最好的方法。”

季鴻脅迫着季雁卿一動不動的盯着牆上那一排女屍的慘狀,又瘋狂又冷靜:“但築基滿地走,上好的心法卻難求......于是稍稍有些本事的人就想,潇湘哪裏有好的功法呢?”

恰逢此時夜風乍起,風卷落葉入室,其中就有一片枯黃的柳葉。

“這時人們想起了長沙王府內,小世子李珏年少聰穎,天青道子贈了他一本紅塵心法。李珏幼時貪玩,只愛在花廊下玩球,一本紅塵心法只是背了下來,卻并不理解。長沙王妃當機立斷,撕了所有的紙張,幾口吞了下去,寧願被折磨死,也不願讓奸人得逞。”

“你看看,你看看這些橫屍王府的,十有八九是當初的長沙王府家丁,有些我還能叫出名字,多是些逃難的難民,長沙王妃一個心軟收留了他們,沒想到竟然是一群養不熟的畜生。”

“畜生不知感恩,折磨人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長沙王妃被吊在這裏,看,就是這裏。”季鴻用手給季雁卿指了指,繼續說道,“下面架着火,小世子李珏就被壓在火堆前,說是背不出紅塵心法,就要活活燒死王妃。王妃是個莫名其妙的犟脾氣,一人包攬了嚴父嚴母兩種指責,沒讓小世子嘗到多少娘的滋味,死到臨頭了還字字咯血的讓小世子不要說,怕看娘死就閉上眼睛。”

季雁卿的眼睛下意識又是一痛,季鴻看見了,松開了他,轉而以手覆上他的雙眼,替他注入靈力以緩解疼痛,問道:“對不住,這痛想必有些難熬。”

季雁卿忍着疼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頓的艱難問道:“然後呢?”

這時季鴻已經帶着季雁卿朝潇湘子走去,聞言,季鴻不說話,只是上前将潇湘子的屍體又一腳踢了過來,還好心的給他複了個原,翻了個面。做完這些後,他眯了眯眼睛,說道:“小世子那會兒還是個狗屁不懂的傻子,聞言真閉上了眼。後來的潇湘子見到後氣不過,以靈氣為針線,将小世子的眼睛一針又一針的縫了起來。”

“你別說,還挺疼。得虧那是修士折磨人的手段,不然我大概早死了。”

他的話音漸弱,季雁卿腦海裏又回想起第一回進入心魔幻境時所見的情形,火海之下,錦衣華服卻滿身血污的孩子滿地打滾,哀嚎連連.......他一擡頭,眼睑上全是針線。

原來那真的是季鴻。

潇湘子慘死季雁卿心中沒有任何同情,而季鴻所為他照樣無法茍同,眼部劇痛越發明顯,季雁卿一把抓住季鴻,而季鴻的怒火終于稍稍平息了一點,還關切的問道:“疼的很難受嗎?忍忍就好了。”

“不.......所以你嫁禍搖光君是因為一切發生在百年大戰?“

“沒錯。”

“但百年大戰因常家而起。”

“所以他們也死了,常懷仁也會死在恐懼中。”

季雁卿還要再問,季鴻卻突然示意他安靜,道:“我陪你拖了這麽久時間,如今不能再拖了。”

然而季雁卿聞所未聞,摳着他的手問道:“那你給韓子渝下了溫柔鄉,是因為一切起于一本紅塵心法嗎?”

季鴻的臉色猛然一變,被季雁卿看在眼裏。而季雁卿一身的舊傷重臨故地,紛紛起來造反,終于折磨的他倒了下去,季鴻竟然也沒溫柔體貼的來扶。

很長一段時間內,四周都只有血腥味和焦臭味,院內如積水空明,而季鴻站在月光下,道袍雪白,一塵不染,緩緩說道:“你等着的獻丹人不會出現了,丹在我這裏,我還沒有服下。”

“搖光君與黎子玄相熟,如今不好下手,倒是你和我同在,給我省去了再找替身的麻煩。”

季雁卿喘着粗氣,對季鴻的意有所指置若罔聞,同時也并不打算放過他先前的臉色一變。季雁卿躺在地上,伸手抓住了季鴻的手腕,用力之大,竟然生生摳進了他手臂上的肉裏:“那你藏在自在樓潇湘,耗費無數日夜畫出來的人又是誰?”

季鴻不回話。

又等了一會兒,就在季雁卿終于熬不住那身造反的傷勢,快要暈過去時,恍惚間聽見季鴻輕輕開了口:“畫上是大師兄。”

大師兄三個字如雷貫耳,季雁卿從傷痛中掙紮着清醒了一點,不可置信的看向季鴻。

而季鴻站在迷了津渡的月光下,先前的瘋魔終于裂開了一道縫,對季雁卿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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