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沒什麽可考慮的, 公主只想離開這是非之地,情願招贅。可是那膳善小國,全國兵力只有兩千多人, 兩千多人阻擋不了天歲的鐵蹄,如果皇城裏的人不肯放過他, 躲到膳善, 只會給膳善帶來災禍。

釋心輕喘了口氣, “大開殺戒,是不得已而為之,回到達摩寺後, 貧僧會如實回禀方丈。屆時是去是留, 請方丈做主。”

公主愁眉苦臉看着他,“你這人,做和尚的決心這麽堅定嗎?人家都殺上門來了……”見他乏累地閉上了眼, 她只好打住,摸摸他的光頭道, “不說你們家那點骨肉相殘的破事了, 說點高興的?”

釋心不滿意她摸頭的手法,趁他受了傷, 擺明了想恃強淩弱。

他堵着氣,歪了歪腦袋, 結果公主一道秀眉高挑,嗯了聲問:“大師, 你的脖子也受傷了?不行, 看來我得給你檢查一下身體,免得你隐瞞病情。”說着卷起袖子,就要往他懷裏掏。

釋心終于認輸了, 說別鬧,“貧僧傷勢這麽重……施主你有點人性吧!”

公主聽了,哎呀了聲,“還能回嘴,說明你精神不錯……”不過還是收拾起了戲谑的心,忽而又多愁善感起來,悲怆地蹲在他面前說,“釋心大師,我幾次三番遇到危險,你會不會覺得心煩?上次落到黑市的壞人手裏,這次又是蕭放……下回呢?你還會來救我嗎?”

釋心深濃的眼睫交織着,微微開啓一線,從那一線裏頭打量了她一眼。

“施主遇險,是懷璧其罪,生而為飧人,不是施主的錯。怪只怪镬人猖獗,朝中缺乏有力管束,罪過都在上國。若是施主下次再遇險,貧僧也還是會相救的。”

公主聽了,簡直有點想哭,這種三觀和五官一樣正的男人,真是人間尤物。

她吸了吸鼻子說:“感謝你明知有詐,還不顧一切趕來救我,為了報答你,我将來一定嫁給你……”見他一驚,大概是牽扯到了傷口,立刻皺眉忍痛,公主忙道,“好了好了,看你高興的!不聊這麽刺激的話題了,我們得想一想,怎麽才能回到達摩寺……”

好在那匹馬還在,公主把它牽過來,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扶釋心上了馬背,嘴裏自顧自感慨着:“好家夥,大師騎馬不用鞍,真英雄啊!”

釋心知道她腦內又翻滾起了烏七八糟的想法,當初第一次在街市上看見她,那時的公主就算吮着柿子,也很有帝裔鳳種的端莊。他以為她會和蕭氏所有公主一樣,既世故又老成,偶爾放肆,大多時候滿含表裏如一的傲慢,結果并不是。她看了很多雜書,知道很多正經公主不知道的邪門知識。不光如此,她還擅于活學活用,面對他時,開起黃腔來毫不含糊。

他嘆了口氣,哪怕受了傷,她也沒打算放過他。還好她是個人,要是托生成了妖精,早該被鎮壓在鎖妖塔下了。

公主不知道釋心大師暗裏這麽腹诽她,她牽着馬缰往回走,這裏離鸠摩寺有段路,所幸隐約能看見青蔥掩映下的黃色山牆。

“大師,你可不能睡着。”公主不時擡頭看看他,見他臉色發白,人也有些搖晃,提心吊膽怕他會暈厥過去,“等到了鸠摩寺,讓寺裏的和尚替你上藥,再好好包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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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心卻說不必,“馬車還在廣場上,套了車不要逗留,盡快離開這裏。”

公主遲疑地應了聲,想必他覺得鸠摩寺也不安全吧!那位多智方丈身上有太多的濁世氣,這種人會不會因一點好處出賣他,誰知道呢!

反正照着他的吩咐總沒錯,人在有依靠的時候這不行那不行,一旦失去了依靠,則變得孔武有力,什麽困難都能克服。

公主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會套車,她把釋心安頓在車廂裏,三兩下就把馬鑲了進去。當初她坐車時,他不肯和她同乘,現在他動不了了,公主一點都不見外,十分願意和他擠在一起。

小皮鞭一甩,公主嬌叱一聲“駕”,馬車跑動起來,她喃喃盤算着:“我們得先去市集買點藥,再找個驿站給你擦洗擦洗。”

釋心仍舊不贊同,“到處都有镬人,不能去市集。”

公主自然也怕,但他背上的刀傷不能一直捂着。現在天熱,不上藥不換洗,恐怕會潰爛的,所以她咬牙說沒關系,“我們可以不住驿站,但必須買燒酒和金瘡藥。你放心,我會小心行事的,娑婆環現在能夠壓制我的味道,只要我動作快,不會引起镬人注意的。”

果然到了集市上,公主戴好手環之餘,把自己裏三層外三層結實包了起來,只剩兩只眼睛露在外面,跳下馬車後左右查看了一番,然後背靠着磚牆,偷偷模摸蹭進了藥房。

藥房的掌櫃一見客人的打扮,立刻就會意了,朝夥計一使眼色,夥計馬上迎了上去。

“姑娘……”夥計壓低嗓子,一副了然的樣子,“是不是要抓那種藥?”

公主訝然,心道這不是藥店,是算命鋪子吧,連她要抓什麽藥都知道?于是也壓低了嗓子說:“對,要消腫化瘀的,藥效越強越好。”

夥計點了點頭,“客人放心,我們這裏的方子是祖傳的,保準一包下去就見效。”

公主颔首,“最好是不需要煎制那種,趕路不方便。”

夥計說知道,從抽屜裏拿出一小包藥粉放在她面前,“虻蟲十個,炙後研成粉末,用溫酒送服就行了。”說完又追問了一句,“幾個月了?”

公主被問得一頭霧水,“沒幾個月啊,就今天的事。”

夥計啊了一聲,“今天的事?這也太有自信了吧!”

公主終于發現,彼此說的可能不是一件事。當即瞪着那個夥計道:“什麽自信不自信,受了傷還自信?你這小夥計這麽做生意,你老板知道嗎?”

夥計啊了聲,“姑娘你到底要買什麽藥?”

“金瘡藥啊,消腫化瘀的,你以為什麽?”

夥計立刻臊眉耷眼地撓了撓頭,“買金瘡藥你包得這麽嚴實幹什麽,我還以為姑娘要的是‘那種’藥……哎呀,該打!”說着輕輕在自己面皮上抹了一把,重新堆起笑臉道,“姑娘少待,這就給你準備。”

公主另加了藥酒和紗布,付完錢臨要出門的時候,那夥計趴在櫃臺上又叫了聲,“姑娘,那個氓蟲,要不要帶上一包?萬一将來用得着呢……”

公主狠狠啐了他一口,“你姐妹才用得上!我家郎君有擔當得很,要你這混小子瞎操心!”

公主罵罵咧咧回到車上,趕着馬車去酒鋪又沽了一壺烈酒,釋心見她不高興,便問她怎麽了。公主正有探他話音的意思,鼓着腮幫子抱怨:“剛才那個藥店夥計,非要給我兜售堕胎藥。我說了不要,他偏說備着以防不時之需……大師,佛門裏堕胎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吧?你是向佛之人,一定不會讓本公主堕胎的,是吧?”

釋心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空洞的神色,雙手合什,像被污染了耳朵似的,一身正氣地呼了聲“阿彌陀佛”。

唉,這人就是這麽無趣,公主甩着鞭子想。馬蹄篤篤,她勉強能夠趕車,但基本不認路,走在山林間四處看看都一樣,最後還是釋心指引,才走出林子,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停在了山坳裏。

他背上的傷,不知怎麽樣了。公主看他雖然氣色不佳,但精神還可以,以為沒有什麽大礙。結果解開了纏繞的縧子,才發現皮開肉綻,那傷口足有四五寸長。

釋心脫下僧袍等了半天,不見她有動作,便吸了口氣道:“這點小傷,貧僧還忍得住,施主不必猶豫,動手吧!”

公主貪婪的目光,這才從他肩背上移開。雖說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身子吧,但每次他一脫,就有種恍若初見的新鮮感。

公主把巾帕疊起來,遞到他面前讓他咬住,燒酒浸透了紗布,卻不敢立刻壓上去,猶豫了下才道:“可能會很痛,你要忍住。”

綻開的創口沒有得到縫合,烈酒澆上去,那種劇痛可想而知。公主看見他背上的肌肉一陣痙攣,傷口分裂的皮膚劇烈跳動起來,可他卻沒有發出一聲嗚咽,只是汗如雨下,很快渾身便濕透了。

公主心裏慌亂,手上卻不敢懈怠,不住安撫他,“好了,就快好了……”燒酒消過了毒,再撒上金瘡藥,拿幹淨的紗布替他包紮起來。待一切完成,釋心大師像從水裏撈上來的,公主也已經大汗淋漓,鬓角的頭發都濕透了。

只是這件僧袍不能再穿了,公主撐開那個豁口,半張臉都能從裏面透出來。

釋心靠在車圍子上虛弱喘息,公主蹦下車,到溪水裏絞了把帕子,仔仔細細替他把上半身擦拭了一遍。

他略有些抗拒,直說罪過,公主充耳不聞,舉着帕子靦臉問:“大師,你的腿也濕了嗎?本公主一并替你擦了吧!“

“不……不必了……”釋心慌忙回避,小小的車廂裏溫度驟升。

公主原本帶着點促狹的心思,但考慮到他畢竟傷着嘛,也怕他躲得太激烈又崩裂傷口,只好聳了聳肩,就此作罷。

好在他包袱裏有換洗的僧袍,公主取出來打算給他換上,他別別扭扭接過來,僵着胳膊自己穿上了。

公主啧了一聲,“該摸的摸了,該看的也看了,包紮好傷口大師又是一條好漢,和我見外起來了呢。”

釋心不說話,大概覺得無地自容吧,面向車圍子打坐,一個人面壁思過去了。

公主也不管他,蹦下車自己去溪邊洗漱。月亮升起來了,從彎彎的一線,又變成了半個餅子。公主趁着月色在溪邊拾柴,雖說天熱可以不點火堆了,但有火光就覺得心安,否則這荒郊野外,誰知道有沒有狼。

然而點火和趕車不一樣,趕車只需必要的時候拉一拉缰繩,剩下的路程馬自己也會走。點火則需要技巧,公主把柴禾堆成了一堆,蹲在那裏努力地打火鐮,可是火星子四濺,收效卻甚微,打了老半天,柴禾上連一點燎焦的痕跡也沒有。

越是生氣,越要發狠點燃它,越是發狠越無法成功。公主大受打擊,氣惱之下孩子一樣哽咽,最後手指擦在鐮口上,高溫燙傷了一小塊皮膚,她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釋心聽見她的哭聲,只得下車查看,女孩子流眼淚好像不需要太充足的理由。他數着菩提問:“施主,為什麽哭?”

公主仰着臉,直着嗓子說:“我點不燃這堆柴禾,還燙傷了手指,你看……”

她把手擡起來給他過目,他定睛細看,指腹上确實燙出了米粒大的一塊疤。再去看她手裏的火鐮,只有鐵片和火石,別說火絨了,連一撮軟草也沒有。

他嘆了口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主殿下,确實不能要求她太多。怪他自己疏忽弄傷了,否則哪裏用得着她來引火。

他慢慢蹲下來,接過了她手裏的火鐮,打開鐵盒的背蓋,裏面有柔軟的火絨。扯出一點來放在火星飛濺的方向,吩咐公主準備軟草,“枯枝太硬,沒有大些的火源,點不燃它們。”

公主就像個傻子似的,呆呆看着他輕易讓火絨燃燒,然後蔓延向她揪來的枯草。火勢大起來,塞到柴堆底下,不多會兒就見青煙升起,樹枝開始灼燒,發出哔剝的聲響。

就這麽簡單?公主很崇拜地望着他說:“大師是火鐮,本公主是火絨。大師一點,我就着了。”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煽情的機會。

釋心看怪物一樣看了她一眼,“施主自重。”

公主扭了扭身子,“我才不要自重,再重的話,下次你徒手接我,兩條胳膊都別想要了。”

反正就是對現在的體重很滿意,和釋心相處的過程也無可挑剔。

回到楚王府舒舒服服當王妃一直是她的理想,但如果王爺實在不肯回去,她就陪着他在達摩寺蹉跎上兩年也無所謂,反正他想修成正果是不可能了。

既然有火,那就可以烤餅子了,公主很貼心地照顧釋心大師,還替他準備了熱水。

不過樹林裏偶爾有驚雀,雙翅拍打的聲音也極響,每到這時公主就警惕地四下觀望,悄聲問:“蕭放會不會卷土重來?”

釋心咬了口餅子搖頭,他們一直在試探,不确定他是不是徹底放棄了殺戮,結果證明沒有,那麽自然不敢再輕舉妄動。

現在的蕭放,也許已經在趕回上京的路上了,他必須先回禀這次的所見所聞,再拟訂如何應對這很有可能還俗,重新執掌大軍的楚王。

公主見他搖頭,心放下了一半,啃着餅子打探:“蕭放這次是奉上國皇帝的命,有意試探你的吧?其實不管你還不還俗,他們都容不下你,可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啊,還不如當個閑散親王。”邊說邊搖頭,“最慘的就數我,好好在膳善當公主,天降任務把我弄到天歲來。要是真讓我當王妃就算了,可他們明明連你都要殺,這不是坑人嘛!不過他們要是殺完了你,為堵天下悠悠衆口,照樣扶植我當王妃……”

釋心的視線起先落在燃燒的火堆上,聽她頓住了口,便調轉目光來看她。

公主衡量得失後,有了認命的傾向,“我覺得也行。畢竟這個提議我早就和你商量過,先成個親,讓我霸占這個名分,以後你歸你我歸我,可以互不幹涉。”

釋心重新又去盯着火堆了,這火焰讓他心境平和,相較于她,他還是更願意看火。

公主“咦”了聲,“你都不在乎的嗎?我這麽說你不難過?”

釋心垂眼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紅塵瑣事,無關痛癢。施主的提議毫無道理,反正貧僧是不會答應的。”

這種回答多無情啊,彼此相處了這麽久,也沒能讓他改變心意,真是失敗。

“其實我只是嘴上說說罷了,激将法你知道吧?我想做楚王妃,可是沒有你,我還當個蛋的王妃啊,早晚會被上京那些人給謀害了。”公主吃完最後一塊餅子,撲了撲手道,“說真的,要是你打定主意死都不還俗,我希望佛也能度一度我,我上隔壁尼姑庵做尼姑去。”

釋心合什說阿彌陀佛,“我佛不度傻瓜。”

公主點了點頭,“嗯……嗯?”忽然發現他居然內涵她,頓時不平起來,“大師你怎麽罵人吶?是不是以為我不會到方丈面前告狀啊?”

釋心說完這句就再也不出聲了,本想捏了手印打坐做晚課的,可背上傷口越到夜深,越是痛得鮮明。他不得不兩手撐住膝頭,連喘氣都小心翼翼,唯恐牽扯上它。

公主見他這樣,當然也不能再和他鬥嘴了,起身去攙扶他,嘟嘟囔囔說:“要不是看你受了傷,我肯定揍你一頓……還是到車裏歇着去吧,更深露重,傷口不宜受寒,受了寒會作病的,就像月子病一樣,纏綿一輩子。”

不知她哪裏來的這些歪話,他現在體弱,也不便去反駁她。她執意攙他進車裏,原本他是不願意的,男人家只要有個平整的地方栖身就行了,又不是女人,怕受寒。可他拗不過她,只好勉強登上了馬車。

坐定後,他愧怍道:“施主,貧僧占用了你的馬車,今晚上委屈你了。”

公主十分大度的樣子,“不委屈不委屈,我一點都不介意。”邊說邊坐進車廂另半邊,然後關上了車門。

釋心駭然看着她,“你……做什麽?”

“睡覺啊。”公主無邪地說,“野外蚊子很多的,我睡在你邊上,幫你吸引蚊子的注意力。你夜裏要是有什麽想法,也可以直接叫醒我。”說完愉快地笑了笑,四仰八叉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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