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逛窯
羲和十九年冬,淳宣帝病危,太子梁焓監國。
六年光陰如淙淙溪水,一淌而過。濯清了朝中雜塵,滋潤了東宮沃土,也讓兩個少年像喝足甘露的楊柳一樣抽條拔高。
政通殿中藻井綠暗,燭影紅酣。獸紋漆案後,角落裏的琉璃鏡映着兩道相對而立的人影。一個高冠博帶纖瘦挺拔,一個勁裝威儀銀面清冷,像兩頭倔牛一樣對峙在大殿門口,互不相讓地争執着什麽。
候在殿外的夏榮公公憂郁地嘆了口氣。又是哪個不長眼的惹到兩位小祖宗了?
“本宮不過是去訪察民情,少保都未說什麽,燕侍讀為何攔我?”梁焓通常只有窩火的時候才喊某人的官職。
“不好意思,下官還有個兼職叫東宮校尉,直接負責您的人身安危。”燕重錦抱着雙臂,語氣涼飕飕的,“就算不考慮這點......如今聖上卧病在榻,殿下身為監國儲君,去煙月作坊探訪民情成何體統?”
“喲,不拘小節的燕大少還講體統了?”梁焓一挑遠山眉,“你不說我不說,還有誰知道本宮去哪兒了?”
門外傳來夏榮打着顫音的公鴨嗓子:“殿下說的對,沒人知道!”
梁焓:“......”
相比春生,夏公公的優點就是實在,缺點是太他媽實在。
望着面皮緊繃的太子,燕重錦又問了一遍:“尋花問柳也不是什麽逆天的大過,但殿下非選這個節骨眼兒逛窯子,總得告訴下官為什麽吧?”
這家夥晌午從中宮出來就神情不對,批完公文就要偷溜出去,他便猜着準是出了什麽事。兩人六年來相扶相攜,梁焓對他極為信任,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今日卻反常得像個鋸嘴葫蘆,怎麽問都不肯吐實話。一來二去磨沒了耐性,燕重錦也被拱出了火氣。
“與你無關,讓開。”
白色的身影像門神一樣巍然不動。
梁焓眯起五輪八光兩點明眸,使出了殺手锏:“再攔本宮以後就沒蛋糕吃了!”
對方果然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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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條炸雞面包牛排漢堡都沒得吃了!”
對方退開一步:“殿下,請。”
梁焓得意地笑了。
一個吃貨還敢跟料理小王子鬥?小燕子你再飛兩年吧。
然而唇角的笑意還沒舒展到眉梢,就徹底僵死在某人清秀的小臉上。
身後人飄然收回劍指,燕重錦不緊不慢地道:“根據契約,下官可以單方面駁回殿下的意見,并有權在殿下行踏差錯時予以扭正,方式任選。”
梁焓像被筷子紮過的皮球一樣洩了氣。
他當年一定是腦子讓豬撞了才會訂那個破契約,搞得自己事事被人掣肘,如今連下半身的事兒都不能自主了。
“給本宮把穴道解開,不然....”
“不然如何?”燕重錦貼近過來,冷笑道,“把你那些華而無實的破爛也收回來?”
靠,你丫收禮的時候怎麽不說華而不實了?!
為了改善東宮和大淳百姓的生活水準,順帶增添點生活趣味,梁焓“發明創造”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比如會自動扇風的扇子,能飛到天上的熱氣球,可以儲存水果生鮮的罐頭,柔軟舒服的彈簧床墊,還有讓他與燕重錦大賺橫財的玻璃。
每年燕重錦過生日,他都會送一件新發明的物件,由燕家出面代售,用流轉回來的盈利充塞東宮的小金庫,再以真金白銀籠絡士族和朝官。
待上面那位覺察到小太子才是結黨營私的禍首時,梁焓的羽翼已經豐滿得像奧爾良烤翅一樣。老皇帝投鼠忌器,想廢也不敢廢,生怕對方來個弑父篡位。
誠然,梁焓與這位父皇既無深仇也無大恨,不過是提防着彼此。他在病榻前也始終扮演着孝子角色,對方心髒病發兩次都讓梁焓用心髒複蘇術搶救了回來。
日子一久,老皇帝也想開了,幹脆稱病宮中交出大權,公開讓太子監國主政。
在這種皇權交接的高危時期,燕重錦怎麽也不能讓梁焓出意外,哪怕對方正在用眼刀淩遲他。
“這樣吧。只要殿下肯說實話,下官就同意你去。”
梁焓太了解眼前這個人了,自己再不說恐怕會被釘在這裏一宿。他沉着臉道:“父皇連日病重,母後今日召本宮去,是要我盡快大婚,為父皇沖喜。皇後的人選訂了兵部尚書寧伯溫的嫡長女,也是忠國公石老将軍的外孫女——寧合容。”
燕重錦納悶了:“聽聞寧家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乃東都第一才女。家世年齡與殿下也般配,有什麽不妥麽?”
“沒什麽不妥,我以前也挺憧憬三宮六院的生活。但為了給父皇沖喜,就要和一個面都沒見過的女人成親上床,和畜生配種有什麽區別?!”
門外傳來咣當的倒地聲。
“小點聲。”燕重錦給他解了穴道,“這和你逛窯子有何關系?”
“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夢裏的那個神仙國度?那裏的人都是自由戀愛成親的。”梁焓悶聲道,“難道做了太子就連談戀愛的機會都沒有麽?”
燕重錦忍俊不禁:“你上青樓楚館裏找真愛?”
“那就大街上找去!我不管,反正今晚老子要逍遙快活一回。”他活了兩世都沒交過女友,如今卻被人一言定下終身大事,心裏憋屈得很。眼瞅婚期将近,此時不浪,更待何時?
梁焓擡腿往外走,袖子卻被人拉住。
靠,還有完沒完了?他不耐煩地回過頭,冷不防被一件金絲鶴羽輕裘糊了一臉。
“外面冷,多穿點,免得姑娘家被你的鼻涕吓跑了。”
梁焓哼了一聲,裹上裘氅,像剛出籠的鳥兒一樣飛了出去。
今夜是上元節,東都城裏的燈會市集比以往熱鬧了一倍,物價也翻了一番。梁焓出得東宮,走馬觀花地閑逛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忘帶錢袋了。也難怪,以往出門在外,看上什麽也輪不到他掏銀子。
入得花街,尋了家人氣火爆的妓館,剛問了一句能賒賬嗎就被老鸨轟了出去。
往來的路人紛紛側目,看着一個俊秀清矍的貴公子在妓院門口搖首嘆息:“世風日下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綴在暗處的燕重錦也同樣一聲嘆息。這個智商基本可以告別嫖客了。
泡妹尚未成功,豈能輕言放棄?梁焓開始四處抛媚眼,勾搭外出賞燈的姑娘。
他生得好看,眉淡唇薄目如懸珠,纖腰窄臀衣着華貴。這麽一坨鮮美的餌料,怎會釣不上肥魚?
“這位公子可是一個人?”緋衣雪裙的二八麗人羞答答地靠近搭讪。
梁焓莫名其妙:“我不是一個人難道是一條狗?”
話題終結。
又撒了會兒網,一個青衫淑女出現在燈火闌珊處,低眉淺笑:“公子可是在等什麽人?”
“啊?沒有啊。”
女子一噎,提燈離去。
最後,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只柔若無骨的手從背後戳了戳梁焓的肩膀,低沉而嬌滴滴的聲音響在耳畔:“公子,約嗎?”
太子殿下心花怒放地轉過頭,當場吓退三步。
“男、男的不約!”
尋覓了許久,終于坎坎坷坷地行到花街盡頭。梁焓滿心挫敗,全然沒了出宮時的雀躍神采。他慢悠悠地逛到一條巷子口,看到街角坐落着一處花燈羅列的熱鬧府院,裏面隐約傳來絲竹簫韶之聲。順着門上的牌匾望過去,紅燈映着三個金粉大字:百音坊。
梁焓再次提起了興致。穿來這麽久,他還沒進過古代的ktv,不妨聽聽。
跨進大門,踏入庭院,靡靡樂聲清晰了許多。梁焓橫穿過繡徑交錯的庭院,撩起雲貝珠簾,步入銀燈生輝的大廳,便看到正中搭起的一座巨大圓臺。臺上四名舞姬和着曲子翩翩起舞,下面的客人圍成一圈坐在案後,左擁右抱,飲酒作樂。
這百音樂坊與百香館、百草堂齊名,是東都三大消閑享樂勝地之一。和另兩家勾欄不同,百音坊的妓子不叫妓子,叫樂倌兒;嫖客不叫嫖客,叫風流雅士;把門一關,買賣還是那些買賣,不過換個說法,檔次就瞬間高大上了。
梁焓摸摸空蕩蕩的腰間,直嘆一文錢難倒皇太子。
“這位哥哥可要入席?”一個俏生生的嗓音自他身後響起。
燕重錦像蝙蝠一樣倒挂在屋檐上,凝神觀察着四周,忽見游廊裏掠過一個矮小的身影。
明紅的燈籠光映在女娃的臉上,将額角的月牙胎記暴露無遺。
眼見對方接近了太子,燕重錦心中一驚,當即翻身躍下,一把拽過梁焓:“快走,這地方不對。”
“你怎麽又跟着我......”梁焓瞪起黑白分明的眼,“不過一個小丫頭,你緊張什麽?”
這小丫頭會在十年後要你的命!燕重錦來不及解釋,只得低聲勸道:“這裏可能是慶王的地盤,不宜久留。”
話音剛落,百音坊內的笛聲陡然一轉,變得尖厲起來,如銀瓶乍破、萬軍來襲。游廊裏霎時漫起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數十個蒙着面紗的舞姬沖了過來,竟個個是武功好手!
燕重錦嗆了一口,暗道不好,連忙屏息提氣,抱起梁焓跳上了房。
皇宮在前,追兵在後,白鶴般的身影敏捷無聲地起落在屋瓴之間。
燕重錦抿唇吹了一聲口哨,隐在樂坊外的太子暗衛紛紛現身,和一衆舞姬短兵相接。
“你如何知道...那是...二哥的地盤?”梁焓大頭朝下,像麻袋一樣被他扛着,姿态極不優雅。
“那小丫頭......就是當年陳家被綁的孫女兒.....陳鳶。”燕重錦只覺頭腦發昏,呼吸困難,胸口仿佛壓着千鈞重石。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越過高牆,跳進了一戶深宅大院。腳剛着地,精神一放松,整個人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