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正當燕重錦深刻反省之時,禦辇已經行到了慈寧宮前。
遠遠望見停在門口的皇後鳳駕,梁焓的心情從谷底跌至地心。他下了步辇,冷着臉扶着腰,和寧合容一前一後邁進了慈寧宮的門檻。
皇後空守洞房的消息早已傳遍宮廷,再瞅瞅皇上那張快能結出霜花的債主臉,傻子也能猜到帝後不和了。
是以,賢淑兩位太妃誰也沒敢多說,規規矩矩地按照儀程,在寧和殿裏喝了新媳婦的敬茶。
秋荻本已備好鳳印,準備将後宮大權交接給寧後,沒想到被梁焓當場攔住。
“皇後初來宮中,有些事務還不熟悉,三姐先幫忙打理一陣好了。”
此言既出,幾位太妃盡數嗆了茶,在場的命婦們也面色皆變。
寧合容俏臉僵硬。金絲繡鳳的廣袖中,十指丹蔻深深摳入了掌心。
沒有鳳印,連懿旨都下發不了,還當什麽六宮之主?!
然而,對梁焓這種當面打臉的架空,她縱有萬般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能怪誰呢?終究是她先犯了糊塗。站在身側的這個男人,俊秀端方、剛柔兼濟,是權傾天下的帝王,是大淳女兒最理想的夫君,卻因自己有眼無珠,生生錯過了和對方偕手結發的機會。
梁焓并非有意為難一個女人,他這麽做自有針對朝堂的權衡。
自古以來,外戚這種生物,能打壓就不能擡舉。
忠國公在軍中威望甚高,可謂舊部如雲。寧伯溫作為兵部尚書,是手握實權的軍機大臣。先皇當年選中寧家嫡女,就是以聯姻的方式為太子鞏衛軍權。
這原本是樁好事,但如果寧伯溫借着國丈的東風漲起氣焰來,可不好滅。
是以,梁焓連答謝皇後娘家的筵宴都準備敷衍一把,就是為了敲山震虎,提點寧石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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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伯溫除非活膩了,否則必不敢過問帝後之間的矛盾。有什麽不明白的,還是等他的閨女回門後自行解釋吧。
站了一會兒,感覺後面消腫了些,腰背也不再酸疼,只是兩條腿仍有些虛軟。梁焓急着回穹阊殿歇息,一待谒禮結束,也沒等寧合容,轉身舉步離開了寧和殿。正要出慈寧宮,忽見東北角的宮殿上空冒起了一股烏蒙蒙的黑煙......
“怎麽回事?走水了?”他擰眉問向夏榮,“那是誰的寝宮?”
“回萬歲爺,是胡太妃的承華殿。”夏榮沖旁邊的小太監一擺手,“快去瞅瞅怎麽回事......”
“是!”
小太監腿兒快,一路狂奔到承華殿門口,卻發現不是着火,而是有人在院子裏燒烤。
空地上支着鐵架,堆着松枝,燃着猛烈的火苗,愣是把一整條羊腿烤焦了。
嗆人的煙灰将圍在篝火旁的三人熏得滿臉黑糊。穆蘭抹了把花哨的小臉,對河小山道:“都怪你,把火扇那麽旺幹什麽?現在沒得吃了吧?”
河小山弱弱收起蒲扇:“還不是你讓我使勁兒扇的。”
“你們倆別吵,把火滅了吧,裏面的肉還可以吃。”胡太妃和兩個孩子蹲在一起,手裏調着醬料,眼中閃耀着久而未見的亮光,“阿娘小時候就吃過火大的肉,其實也不難吃的。”
穆蘭看着她娴熟地切着羊肉,兩手托腮地問道:“太妃娘娘,您真是我娘嗎?”
“那還能有錯?你就是我的小穆蘭!誰也搶不走!”
穆蘭指着侍立在側的小宮女問道:“那她呢?”
“她?”胡太妃眼神迷茫地思考了一陣,斷言道,“她是大穆蘭!”
穆蘭、河小山:“......”
聽得小太監回報,原本就心情不悅的梁焓龍顏大怒:“荒謬!宮裏怎能随意生明火?承華殿還有沒有規矩了!”
夏榮連忙順毛:“萬歲息怒,胡太妃這兩年精神不濟,聽說有時候還...瘋瘋癫癫的,您千萬別和她計較......”
皇後和秋荻也出了寧和殿,見梁焓站在慈寧宮門口發脾氣,便近前問詢。
得知是承華殿出了岔子,秋荻率先請罪道:“是我沒看顧好太妃,她近來頭腦愈發不清醒了。禦醫也沒法子,只說是心有郁結,癔症難除......”
衆所周知,胡太妃的心結便是穆蘭。想到那個失蹤許久的小皇妹,梁焓的火氣頃刻消散了許多。
說到底,承華殿裏的女人不過是個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他這個做晚輩的,能多擔待就多擔待吧。
“罷了,随她去吧。”梁焓一拂寬袖,“記得多找幾個人看着,別鬧出什麽亂子。”
許是天子的氣場過于強大,随便一句話就是flag。他話音剛落,承華殿就出了事。
“——救命啊!”
衆人眼前一花,只見一個藍衣太監風馳電掣地蹿了過去,身後緊追着舉了把剔肉刀的胡太妃,再後面還跟了一溜邊跑邊喊娘娘的小宮女。
寧合容與秋荻吓得花容失色。夏榮也駭得不輕,攔在梁焓面前,扯着公鴨嗓喊道:“護駕!來人吶,快護駕!”
倒也并非護衛反應慢,而是這幫人明顯不是沖梁焓來的。楚清持刀護在梁焓身前,命一隊護衛沖過去拿人。
河小山身輕腳快,像滑泥鳅一樣左躲右閃,時不時地上房溜瓦,引着一衆宮女和侍衛沿着圍牆繞起圈來。
下面還有一個舉刀亂舞的太妃,癫狂如魔的樣子誰也不敢靠近。一時間,幾十個男女上蹿下跳、又哭又叫,折騰得慈寧宮裏雞飛狗跳,比菜市街還熱鬧。
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亂成這樣是何體統!梁焓怕驚動寧和殿裏的太妃太嫔,厲聲道:“穿雲衛何在?把那小子給朕射下來!”真當他是電視劇裏的玉皇大帝,拿這潑猴沒辦法不成?
“卑職遵旨!”楚清終于敲掉胡太妃手裏的刀,制住了對方。她轉過頭,朗聲下令道:“弓箭手準備!”
穿雲衛是什麽?按現代軍事分類,屬于遠程攻擊系統裏的特種兵。淳國上下只選三千最頂尖的神箭手。入圍标準是百米之內能閹鴿子,五米之內能閹蚊子,故有時人戲稱其“第二閹黨”。
是以,一被殿檐下的穿雲衛們瞄準,河小山便覺得裆下嗖冷。
“慢着、慢着!”一個花狗臉似的小宮女跳出來,急惶惶地喊道,“你們誤會了!他不是刺客!”
河小山也是倒黴催的。
他不過在遞給穆蘭肉串時不小心燙了她的手,也不嚴重,只是惹得穆蘭喊了聲痛,胡太妃便像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不由分說,舉刀就砍。
河小山雖然傻,但也沒蠢到站在原地等着她劈了自己。兩人一個追一個逃,後面又跟了群心急火燎的宮婢,這才在慈寧宮裏上演了一場驚險鬧劇。
梁焓聽這丫頭的聲音略覺耳熟,一時沒反應過來。秋荻卻面色一驚,沖過去捧着對方的臉擦了擦,熱淚盈眶地道:“穆蘭?穆蘭是你嗎?!”
胡太妃早已點爆護犢技能,一見秋荻觸碰穆蘭,登時急得兩眼通紅,竟猛地掙開楚清,一把推開了秋荻:“別碰我女兒!”
瘋癫之人往往比常人力氣大,秋荻被她推得一個踉跄,搖晃着向後栽去。
楚清見狀立即傾身扶住她,兩人含情脈脈地對視了一眼,又在梁焓的幹咳聲中猝然分開。
穆蘭被胡太妃護在懷裏,眨巴着烏黑的眼睛,注視着走過來的黃袍男子。
“真是穆蘭......”梁焓又驚又喜,“你跑哪兒去了?朕尋了這麽些年也找不到你。”
穆蘭目光茫然:“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以前在宮裏住過,還吃過太妃娘娘做的烤肉......”
居然失憶了?梁焓絞起眉頭,指了指周圍的人,問道:“你再回憶回憶,他們......還有朕,都沒印象了麽?”
穆蘭環視了一圈,努力地回想半天,緩緩搖頭。
她連胡太妃都認不出了,哪裏還會記得旁人?
“罷了,能平安回來就好。”梁焓略感失望,嘆息一聲道,“夏榮,讓禦醫給公主診治一下,看看是什麽問題。”
“老奴遵旨。”
“皇上,我真的是穆蘭公主嗎?”叔叔們一直客氣地稱她小姐,哥哥則叫她阿蘭。忽然從鄉野丫頭變成了皇親國戚,多少有些難以接受。
梁焓笑道:“你是朕的小妹,自然是大淳的公主。”
穆蘭仰頭看了眼憔悴蒼老的胡太妃,眼圈一紅:“那太妃娘娘......真的是我阿娘?”
梁焓颔首:“你在三年多前走失了,你母妃一直挂念着你。”
秋荻拭着淚道:“穆蘭,你和太妃娘娘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自然是親生母女。一別三年,總算老天開眼,讓你們得以團栾。”只可惜當娘的癡癫了,女兒又失憶了,真真造化弄人。
寧和殿裏的貴眷命婦們聞聲驚動了出來,太妃太嫔看到公主歸來、母女相認,皆喜極而泣。等她們抹夠了淚,梁焓才尋得空隙,将小皇妹從女人堆裏解救出來,問了句正事:“穆蘭,你這三年是去哪兒了?為何現在才回來?”
“我這幾年都在樂湛,以前的事一點印象也沒有。兄長說我是從山上跌下來了,所以腦子記不清楚。”穆蘭撅嘴道,“但我夜裏經常夢到宮裏的景象,感覺自己可能和這裏有什麽淵源,所以才同河小山尋了過來......啊,對了,河小山!”
在數十只滿弦弓箭的威脅下,某個小太監顫巍巍地挂在殿檐上,語氣哀怨:“您終于想起我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沒料到這丫頭居然是個公主。唉,金枝玉葉啊,和自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梁焓将河小山放下來,聽二人解釋了一番,靈光的腦瓜一轉,終于明白是誰搞的鬼了。
呵呵,怪不得找尋許久都沒有線索。原來那位心如蛇蠍的美人二哥,在發動宮變逼死母後逃離東都,躲到樂湛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一個被廢黜的王爺,一個被通緝的逆賊。活得滋潤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綁走公主又害得對方失憶......梁笙,老子和你沒完!
接到口谕,燕重錦迅速趕到了慈寧宮。
樂湛小鎮距東都不遠,但山環路繞、地僻人稀,派大批官兵過去容易打草驚蛇。穆蘭也已經出逃十來天,梁焓不想再耽擱時間,所以選了腿快心細的燕重錦。
“你附耳過來。”梁焓屏退左右,在他耳邊低聲道,“此事須得保密,帶些可靠的高手去樂湛,宜精不宜多。遇到梁笙就地格殺,其他人盡量抓活口。如果蛇溜了,也務必給朕咬緊尾巴......”
叮囑了幾句,他咦了一聲,望着燕重錦的耳後根,納悶地道:“你脖子怎麽紅了?”
“沒什麽,微臣只是有點熱。”
燕重錦後退一步,心裏也犯起了嘀咕。恐怕是昨晚的酒勁兒還沒過,梁焓又靠得太近,所以才會心跳加速、渾身發熱。嗯,一定是這樣。
梁焓望了眼明晃晃的日頭,也覺得有點熱,便簡明扼要地道:“那你準備一下出發吧,到了那邊借機行事,快去快回。”
“臣遵旨。”燕重錦應完又添了一句,“陛下保重。”
梁焓莫名地點點頭。樂湛來回也就六七日的功夫,又不是出長差,搞得像久別一樣幹嘛?不過他也沒在意,揮揮手将人放走了。
經太醫診斷,穆蘭是服藥導致的失憶。由于無法确定是何毒所致,很難配置解藥,只能先開些養心凝神的方子。
梁焓着秋荻安頓好胡太妃母女,在慈寧宮盤桓了一陣,回到寝殿,一邊喝着降火的涼茶一邊審閱夏榮尋來的宮婢。
夏榮将後宮掘地三尺,總算在浣衣局、尚方司這些做粗活的地方尋着五個身高相近的宮女。
梁焓擡頭一瞅就噴了。
朕了個擦,這五位加起來得有二百歲了!
他沒敢細瞧,直接将人轟了出去。琢磨一番,忽然悟到那人也許只是昨夜穿着女裝,平日裏是以男人的身份行走的,再加上懂武......會不會是大內的高手?
他召來楚清,委婉地問道:“宮裏有沒有那個...相貌比較出挑的侍衛啊?”
楚清當然曉得他在找誰,忍着笑意道:“有啊。”
“哪個?”
“就是卑職啊!”對方咧嘴一笑,牙齒锃白,“卑職絕對是最帥的一個。”
朕就靠了,這女人懂不懂什麽叫謙虛......梁焓眼角一抽,幹脆挑明道:“昨夜那位你也見着了,宮衛裏有這號人物嗎?”
楚清揣着明白裝糊塗:“那位美人不是女官嗎?”
梁焓怎麽也不可能把自己被一個假女人睡了的事捅出去,憋了半天,只好編出一個理由:“朕......沒在宮女裏找到他,那人......也許和你一樣女扮男裝,混在了宮衛當中。”反正不會是太監,雖然他挺想将對方閹成太監的。
“那...卑職将人分批調集過來,供陛下審查。”
“不不,不行。”梁焓斷然拒絕,揉着太陽穴發愁。
盯着皇帝的眼睛太多,他若在今日集中篩查所有宮衛,明天就會被長舌的傳成群選男妃。
淳國百姓的八卦能力絲毫不比21世紀的娛記差,為了皇室聲譽,天子絕不能染上斷袖的污點,所以必須低調行事。
梁焓單手撐頤,靠在書案上,端着茶盞陷入沉思。
穹阊殿外,隐隐傳來一陣整齊的甲胄行伍之聲,應是換防的禁軍行經此處。他心頭一動,立即有了主意。
眼瞅着某人眸光賊亮地歪起嘴角,楚清忽然心生不妙,試探着問道:“陛下......可是有法子找出那人了?”
梁焓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