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0.29

太和四年夏,帝诏天下:諸藩适嗣子弟者,無尺寸之地封,有違仁孝之道。朕令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使有列位。

這推恩令就像一條檢驗淳國貴族智商的紅線。陰奉陽違暗中抵觸的是聰明人,拍掌叫好給子孫分饽饽的屬于無腦。

澹臺尚書掰着指頭數了數。所有藩侯當中,智商合格的只有兩個:一是北蜀州府主人樓立雪,二是西川州府主人藺巍然。

作為推恩令的頒政官,他要到各藩鎮的府衙宣遞谕旨。

兩大州府四家行省,打頭陣的便是西川府——那個一言不合就要造反的地方。

望着馬車外一圈披堅執銳、殺氣騰騰的府兵,澹臺烨總覺得梁焓是想趁機搞死自己。

欽差代天子出巡,地方官吏本該出城相迎。西川主人卻只候在藺府門口,還派出一大群明刀執杖的親兵,将吏部尚書護送(押送)到了自己面前。

“西川藺氏恭迎欽差大駕。”藺巍然在馬車外躬聲問候。

車中無人應答。

“恭請欽差大人下車!”

澹臺烨依舊不理不睬。老子不下馬,我看你還怎麽來下馬威?

看來來的是個硬茬。藺巍然眨了眨眼,背起手問道:“澹臺大人可還健在?”

“藺府主見諒。”見對方話中含了隐怒,澹臺烨終于吱聲了,“本官代天巡視,奉旨而來。無跪迎不好露面,無香案不敢下車。”

他算是琢磨明白了。藺巍然如此不講禮數,搞不好就是想激自己動怒,從而挑起争執,借機興兵引戰。所以他不能亂了方寸,也不能卑微求全。在封疆大吏的地盤上,唯有不亢不卑方能保命。

藺巍然面色一沉,當下命人擺上香案貢燭,帶頭跪了下去。

“西川藺氏恭請聖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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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烨這才施施然地鑽出車廂,踩着漆木踏凳下了馬車。當着跪了一地的官員兵将,慢吞吞地讀完了推恩令的聖旨。

宣旨完畢,他親自扶起藺巍然,微笑道:“藺府主快快請起,本官身負皇谕,不得不講究一些,也免得有心人挑西川的不是。”

“是本府疏忽,多謝澹臺大人提點。大人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寒舍備了薄宴,為您接風洗塵。”藺巍然今年三十五歲,因精于保養,看上去和澹臺烨差不多大。柳條樣的腰段,瓜瓣似的面頰,一雙斯文秀氣的眉眼,襯得頭頂的紫玉冠和一身金蟒青蓮袍少了分威嚴,多了分儒雅。

兩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一陣,和西川諸位要員一同登門入府,在正廳當中用膳敘話。

筵席間,除了彼此試探了幾分深淺,主題倒都圍繞着推恩令。

“福澤子孫,這是好事。陛下皇恩浩蕩,巍然銘感五內。”藺巍然對澹臺烨道,“大人放心,藺家必會遵從聖意,執行政令。”

澹臺烨道:“敢問府主膝下有幾位适齡的子嗣?”

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小兒藺懷信,今年十八。小女藺憐花,今年四歲。”

藺巍然不好女色,只娶了一正妻一側室。膝下也子嗣單薄,只有一子一女。他本身又是獨子,連個分家的兄弟都沒有,所以推恩令對西川府難以奏效。

然而梁焓把藺家當成第一塊要啃的骨頭,自然會下足功夫。澹臺烨方才的問話不過走個形式,對于藺家,他是有備而來。

“府主的明珠倒和皇長子年齡相仿......”澹臺烨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讓藺巍然一時失神。

“敢問尚書大人此言何意?”

澹臺烨眯起桃花眼,風流一笑:“席上人多耳雜,不知貴府可有僻靜的地方?”

藺巍然會意,站起身道:“大人請。”

藺府占地極大,庭院蓋造得富麗堂皇。游廊曲橋,雕甍繡檻,比之東江第一巨賈的澹臺世家也不遑多讓。顯然,在這稀樹貧水的西川,土皇帝也活得很是滋潤。

藺巍然帶他進了一處隐秘的書房,裏面的布置反倒簡樸雅致,可見這位府主平日裏并不鋪張。

既不驕奢,也不好色。手握強權,心存反意。澹臺烨總算明白梁焓為何要懷柔此人了。

“澹臺大人有什麽話,在這裏但言無妨。”藺巍然道。

“藺府主是聰明人,本官也不說廢話了。此番我來西川,是想和府主做筆交易。”澹臺烨直言不諱地将聖意表達了出來。

聯姻是政客百玩不厭且屢試不爽的招數。北蜀州府之所以穩若金湯,是因為梁樓兩家幾乎世代結親,三分之一的皇室子弟都有樓氏血統,二者可謂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系,如何能不牢靠?所以梁焓給藺巍然畫了張大餅,許了藺憐花皇子妃的位置,這步棋如果下成了,效果不比推恩令差。

對于這張十多年後才能吃到的大餅,藺巍然還是有些動心的。他原本就是個嬌生慣養的怯懦少爺,沒興趣做一方枭雄,之所以會和皇帝對着幹,完全是父輩遺患所迫。

二十年前,朝廷征讨江湖魔門鬼門宗,取道西川。

藺巍然當時被魔道中人綁架,前任府主藺聞之為了保住獨子,愣是将朝廷七萬大軍迂回攔在西川邊境之外,兩軍險些摩擦交戰。梁藺兩家的梁子,也在淳宣帝登基之初便結下了。

第二次讨伐鬼門宗,先帝便發了狠。根本沒和藺家打招呼,讓江湖人打頭陣,一路急行軍,直插而入碧落谷,剿滅了盤踞在西川千年之久的魔門。雖說是打着剿匪滅寇的名義,也算将藺聞之的臉扇成了豬頭。

鬼門宗覆滅後,武林盟主燕不離招降了一百零八個魔門,朝廷的官兵就跟在後面明偷暗搶,将西川攪得民不聊生。從那時起,西川人對中原的印象就跌入了谷底。所以藺巍然要脫離淳國獨立稱雄,不僅是承繼其父遺志,也是西川百姓衆望所歸。

然而藺巍然心裏清楚,除非所有割據勢力同他一起造反,否則成功的希望極其渺茫。可梁焓偏偏搞了個推恩令出來,将一衆沒腦子的藩鎮收買成乖犬,現在又對自己抛出結親的示好,這招陽謀裏攜着陰損的太極拳,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應對。

望着對方晦明不定的眼神,澹臺烨譏諷地一笑:“原來,區區一個皇子妃就能讓府主動心啊......”

藺巍然倏然蹙眉:“你什麽意思?”

“我說了,我是來做交易的。皇上的交易已經聊完,接下來便是你我之間的了。”

梁笙若想取代梁焓,除了朝堂裏的官吏,地方上的支持也必不可少。尤其是西川這種以割據稱雄的州府,是澹臺烨不可能放過的肥肉。

所以他開出了更優厚的條件,除了許給藺憐花太子妃之位,還許了西川自治立國的權力。代價便是藺家暫且蟄伏,待東都政變之時,西川必須牽制住北蜀勤王的兵力。

藺巍然不可謂不震驚。

皇帝派來的欽差大臣居然是廢王的黨羽?皇長子梁睿竟是梁笙的兒子?傳聞已死的慶王居然還在圖謀那把龍椅......

“就算梁睿日後封了親王,令愛也不過是個王妃。所以皇上送的這個皇子妃位,實則一分不值,因為他不會讓一個侄子繼承大統。”澹臺烨不緊不慢地道,“可若慶王登基,嫡長子梁睿便是太子,藺憐花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帝将有一半藺家的血統,這才叫有誠意的姻親。”

藺巍然難以置信地道:“澹臺大人此言當真?”

“我方才說與府主的話,每一句都足以誅九族。若是虛言,于我又有什麽好處?”澹臺烨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予對方,“這是殿下的親筆信。”

藺巍然拆信訴覽了一遍,方知澹臺烨此來西川,明為推恩,暗為收買,只不過買主卻不是奉天殿裏的那位。

既然大家都是反賊,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他對澹臺烨道:“請大人轉告王爺,本府答應了。不過皇上的禦旨......”

“府主先應下便是,反正令愛左右是嫁梁睿一人。本官也會幫西川美言一二,待上面那位自以為憂患已除,才是我等起事之機。”

兩人在書房中密談許久,席間其他大小官員也不敢擅自離席,只好一直候着。等的時間久了,就免不了私下裏交頭接耳。

“這是談什麽機密啊?談了這麽久?”西川府通判撥拉着酒盞道。

坐在旁邊的參贊是藺巍然的親信,低聲笑道:“也未必就是談正事。聽聞尚書大人是東江有名的風流才子,府主不就好這口嗎?”

通判金魚似的眼泡眨了眨,嘴角抽搐:“這你也敢瞎說?”

“又不是什麽秘密,府主都不在乎你怕什麽?”對方啜了口酒,“不信你問問,在座的哪個不知道?”

藺巍然不喜女色,卻好男風。西川州府的中高層官僚無人不曉,除了通判。

通判果然瞪眼:“我怎麽不知道?”

參贊咧嘴一笑:“醜人他是瞧不上的。”

通判受傷地捂住心口:“那以澹臺大人的模樣,定是被瞧上了呗?”

“畢竟是上頭派來的欽差,府主多少會忌諱點。不過我看那尚書大人也是個久經風月的,沒準倆人正切磋經驗呢。以府主的能耐,若能在床上擺平這位,咱們西川也能省去不少麻煩。”

通判眼含熱淚:“府主為了西川,犧牲太大了......”

參贊安慰道:“想開些,澹臺大人也是少見的美男,府主不吃虧。”

對方吸溜了一下鼻涕,眼神堅定:“身為藺家的屬臣,當替主公分憂;作為西川的漢子,當為故土獻身。尚書放着我來,下官願代府主受過......”

參贊翻了個白眼:“你想的美。”

直到天色轉暗,藺巍然和澹臺烨笑意宴宴地回到席上。二人歷經久談,達成交易後心中暢快,自然春風滿面。

衆人見了皆擠眉弄眼地會意一番,互相之間推杯置盞,氣氛很快又活絡起來。

澹臺烨喝了口酒,抿唇道:“這酒還挺辣口啊。”

藺巍然道:“這是我們川西的小燒,味道濃烈辛辣,大人若是喝不慣,本府讓他們上壺別的。”

“不用了,一方水釀一方酒,一方土養一方人。”澹臺烨已有所指地道,“西川的酒爽辣,人也爽快,本官很适用。”

“哦~~”桌上的官員紛紛露出了然的笑容,唯獨通判瞪着一對紅腫的眼泡,對府主大人報以同情的眼神,瞪得藺巍然汗毛倒豎。

這時,澹臺烨的扈從自廳外疾步小跑進來,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什麽。衆人看到尚書大人的臉色瞬息變了。

澹臺烨放下酒盞,和藺巍然低談了幾句,又對旁人作了個揖,誠聲致歉:“抱歉諸位,賤內患了急病,本官得先走一步,日後再同藺府主和諸位同仁共飲。”

“尚書大人夫妻情深,我等也不便耽誤。”藺巍然向旁邊一打招呼,“老海,你帶一隊輕騎護送貴客,沿途關卡打好招呼,不得耽擱。”

“是!”

澹臺烨匆匆辭行,出了藺府直接上馬,揮鞭東去。

他接到的是江陵蘇玉壺遞來的傳信。梁笙不知怎的曉得了兒子落入皇帝手裏的消息,不顧勸阻,執意去了東都!

馬兒在官道上疾馳如電。澹臺烨緊咬牙關,狠狠抽着手裏的鞭子。

阿笙,聰明如你,難道會看不出來嗎?梁焓早在東都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你這個當爹的上鈎,怎麽還這麽沖動?!

“轟隆隆——”一陣電閃雷鳴,将夜幕裏的城樓映得蒼白灰亮。瓢潑大雨砸在青黃的鬥笠上,噠噠作響。飛速淌下的水珠連成一道道晶瑩的線簾,模糊了帽檐下罩着寒霜的秀麗容顏。

梁睿被養在深宮之中,澹臺烨作為外臣無緣見面,梁笙早年埋在大內的眼線卻看得到。是以,澹臺烨一直不知梁睿失聰的事,梁笙反而得知了。

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梁笙就把兒子殘廢的賬算在了梁焓頭上。那麽小的稚子都不放過,他将對方拆骨剝皮的心都有。再加上氣不過澹臺烨一直瞞着自己,所以不顧勸阻,一意孤行地來了東都。

望着矗立在地平線上的墨色城影,梁笙眉眼森寒,露出一個陰鸷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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