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7.46.45.44.43.42
“我愛的人,他要成親了。”乞丐站在牆根下說道。
他佝偻着背, 手裏拄了根和人一樣細瘦的木棍, 披散着枯槁的頭發,遮掩起駭人的面龐。
“真是啥稀奇事兒都有, 你這樣的怪物也敢愛慕石家小姐?”賣包子的小販望着遠處迎親的隊伍,差點笑出來, 打發了他兩只包子,“趕緊到邊上去吧, 要是觸了新人的黴頭, 當心被丢到朱雀橋底下喂魚哦。”
梁笙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手中捏着熱氣騰騰的包子, 也不覺得燙。他直勾勾地盯着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 緊抿着歪斜的嘴, 眼眶裏溢滿了淚水。
以前從沒發現, 這個人長得這麽好看。大紅的婚服,挺直的脊梁。面如朗月, 眼若桃花。俊俏的濃眉染着喜氣,冠玉的臉龐光彩照人,線條硬朗的丹唇微微一彎,笑得風流倜傥、傾倒衆生。
可從今以後, 這個人和他再也沒有關系了。
澹臺烨禦馬向前,領着後方的儀仗和花轎往府門行去,路過街角的時候,忽然将目光掃了過來。
四目詫然相對, 梁笙慌忙垂下頭去。
道旁的家丁一邊撒銅錢和喜糖,一邊呼喝着轟人:“快走,一群臭叫花子,拿了錢快走!”
幾枚銅板叮呤當啷灑在腳下,梁笙還沒顧得彎腰,兩邊的乞丐已經蜂擁而上,将錢和糖搶了個精光。他被人推搡在地上,手裏的包子骨碌碌滾了出去,沾滿了灰塵。
梁笙急忙爬過去,伸出手,眼看要夠到,一只腳突然将包子踩了個稀爛。
葵安沒好氣地道:“你個臭要飯的怎麽回事?非在這大喜的日子添堵是不是?!來人,把他們給我轟走!”
梁笙吓得心頭一跳,立即縮手往回爬。
他速度比別的乞丐慢 ,免不了挨上幾腳。
抱着頭縮回暗巷裏,揉了揉被踹疼的腰,又不甘心地扒着牆根向外面看。
紅綢金繡的花轎在門前落地,新娘子遮着蓋頭,被喜娘攙入府中。澹臺烨已經不見了身影,想必早就進去了。
唉,他當夫人的時候可沒這個待遇。
梁笙無聲地露出一個苦笑,裂開的嘴角使得那張臉更加可怖。
烨,看到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雖然還是有些難過,可終究是我先選擇離開。你沒負我。
澹臺烨為梁笙做過的一切我都記得,今生今世,從不後悔。若有來生,只願再做你的夫人。希望你也能鮮衣怒馬,八擡大轎,娶我入門。
“你哭什麽?”一個聲音在背後像炸雷般響起。
梁笙駭得心跳漏了一拍,愕然回過頭。
澹臺烨安靜地站在巷子裏,身上紅豔豔的喜服和陰暗的巷子格格不入。他手中捧着幾只潔白的包子,笑意盈盈道:“不就是包子嗎?給你。”
梁笙哆哆嗦嗦地接過來,鞠了個躬,垂着頭往後退去。
澹臺烨見他渾身發抖,便放柔聲音道:“你別怕,本官并無他意,只是看......你的眼神...像一位故人。”
梁笙瞬間僵硬。
“......我知道你不是他。那人清高孤傲得很,再落魄也不會讓自己做乞丐的,更不會為了一個包子放下尊嚴。”望着身前蓬頭垢面的乞丐,澹臺烨自嘲地一聲,“呵,大概是我魔怔了,瞅誰都像他......”
梁笙閉上眼,兩行清淚悄然滾落。
葵安匆匆趕來,看到二人不禁有些驚訝,繞過梁笙向澹臺烨請示道:“公子,時辰到了,新娘子在禮堂等着呢。”
澹臺烨點點頭,對葵安道:“方才你們轟人太狠了,反正今日是流水席,你帶這些乞丐去後院吃頓飽飯吧。”
葵安對主子突變的善人畫風有些不适應,直到澹臺烨面色微冷,連忙應道:“是,小的明白。”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從後門進了偏院,望見長桌上的美味撰食,個個眼睛發亮,紛紛竄上前狼吞虎咽起來。
梁笙雖然也餓,卻沒了吃飯的心思,只枯坐在凳上,望着懷裏的包子發呆。
沒過一會兒,聽得前院的方向亂哄哄的,有人大聲嚷道:“萬歲爺的禦駕到了!”
忠國公的孫女兒和澹臺世家的大公子聯姻,相當于忠犬和狐貍混在一起。梁焓總覺得會雜交出奇怪的品種,所以心裏頭是不贊成這樁婚事的。
可臣子有權對天子的私生活說三道四,天子卻不能随意幹涉臣子的婚喪嫁娶。他和燕重錦玩斷袖的風波又剛剛平息,再不樂意也得憋着。
原本想賜道旨,派人送點賀禮便罷,然而澹臺烨巴巴地遞了請柬,忠國公又親自到宮裏來請。看在老将軍的面子上,梁焓還是決定卡着時辰過來露個臉。
皇帝親臨婚禮現場,是臣子莫大的殊榮。澹臺烨喜得搖頭擺尾,若非禁軍攔着,他恨不能跪在龍辇旁讓梁焓踩着自己走下去。
梁焓看他那副阿谀的嘴臉就反胃,語氣淡淡地道:“朕就是來湊湊熱鬧,沾沾喜氣,今日你是主角,不必管朕。”
這自然是客氣話,誰敢真晾着皇帝啊?澹臺烨将梁焓迎到正廳,恭請上座,看茶倒酒,把祖宗伺候停當了,才跑去當自己的新郎官。
忠國公面子海,澹臺家親友多。院子裏擺了十幾大桌,請的都是三臺八座、世族貴戚。這幫人見了天子也不憷場,跪下聽完賀旨,爬起來照樣吃吃喝喝。
聽到鐘磬禮樂之聲,後院的小厮仆從們知道正禮開始了,紛紛奔出去瞧熱鬧。
梁笙從乞丐堆裏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院門口,伸長脖子,努力地往前院望去。仿佛視線能穿透高牆和濃蔭,撥開層層人群,捕捉到那個深印在心頭的身影。
烨,新婚大禧,百年好合。
揩了揩眼角,忽然瞥見一個白發人從竹徑裏匆匆行過。
梁笙恍然低喃道:“雷洛英?”
他住在府裏時便聽說此人出身魔教,性格陰冷,善使毒物。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圍觀婚禮,雷洛英去後廚做什麽?
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他佝偻着背,悄悄跟了上去。
“雷先生...”後廚的管事見到雷洛英,有些驚訝地行了禮,“您這是......?”
雷洛英遞過一只精致的禮盒,對管事道:“家主吩咐,禮成之後,把這些喜餅呈上去。”
“诶,好嘞。”
“注意,這是特別給陛下備的禦膳。除了皇上,誰也不能吃。”雷洛英囑咐道。
“先生放心吧,這點事兒,小的還辦得了。”管事點頭哈腰地接過去,将禮盒放到了窗邊。
藏在門後的梁笙額冒冷汗,直到雷洛英離開才舒了口氣。
皇上的禦膳為何要雷洛英負責?澹臺烨膽子也太大了,難道敢當衆毒害梁焓不成?他還要不要命了?!
偷偷摸摸地蹭到窗根下,梁笙扒着窗沿,擡頭往廚房裏望去。
今日府裏吃飯的嘴多,五六個師傅和廚娘像陀螺一樣忙活着。洗碗的洗碗,燒飯的燒飯,擺盤的擺盤,管事也忙裏忙外地指揮不停。誰也沒注意,窗口處少了什麽東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禮成!”
司儀宣禮完畢,新娘子送入洞房,新郎官留下大宴賓客。
石四小姐只能澹臺烨調戲,而新郎官可以被所有人調戲。澹臺烨頭頂紅鸾腳踏鵲河,挂着喜氣洋洋的笑容四處敬酒,被一衆親友灌得紅撲撲的一張臉。唯有細觀之下,才能瞧出那雙桃花眼裏噙滿了醉意,泛着空洞的水光,什麽情緒都有,單單少了歡喜。
梁焓知道自己在這兒鎮着,大夥兒誰也放不開,是以觀完禮便準備起駕回宮。
見皇上要走,澹臺烨搖搖晃晃地上前送行,醉醺醺地将禮盒奉上去:“萬歲今日駕臨,乃臣三生有幸。小小喜餅,不成敬意,惟願将喜氣獻予陛下,恭祝吾皇萬壽康樂。”
“澹臺卿家有心了。”梁焓接過來道,“你這些年為朝廷辦差,功勞苦勞都立了不少。石家小姐亦是忠良之後,望你夫妻二人同心同德,琴瑟相和。待婚假之後,盡快回來為朕多多效力。”
“微臣遵旨。”澹臺烨見對方沒有要吃的意思,便勸道,“陛下,這喜餅得在婚禮上吃完再走才吉利,要不您先慢用?”
除了在燕家,梁焓一向不用宮外的食水。只是此時不好駁新郎官的面子,便叫楚清用銀針檢驗了一番,拿過來吃了,一邊吃一邊咂嘴:“澹臺烨,你家喜餅怎麽長得這麽像包子?而且還是白菜餡的?”連肉沒有,真小氣。
“額......”澹臺烨看着禮盒裏剩下的幾只白花花的包子,瞬間酒醒。
梁焓在外面什麽也沒吃,肚子裏早餓得空蕩蕩的,一口氣連吃了四個包子,抹抹嘴站了起來:“味道還可以,朕...嗝,回宮了。”
澹臺烨拉住他的袖子,眨巴着桃花眼道:“您這就走了?不留下陪微臣嗎?”
“你有病還是喝多了?”梁焓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朕陪你幹嘛?趕緊滾回洞房陪你老婆去!”
“是是是.....臣糊塗了,恭送陛下。”
望着拂袖而去的明黃背影,澹臺烨面色倏冷,在心中大罵特罵起來:
雷洛英,這他媽到底是怎麽回事?!
懷着滿腹怒火地沖到後院,讓葵安将人提到了跟前。
雷洛英表示很無辜,他準備的是加了料的喜餅,可從來沒往禮盒裏放過包子。
看到主子滿臉殺氣,後廚的管事将頭嗑得砰砰響,喊冤道:“老爺饒命!今兒個府裏壓根沒蒸包子,小的......小的實在不知那喜餅怎麽就被掉了包......”
澹臺烨眯起眼:“今日廚房沒做包子?”那包子是從哪兒來的?難道......
梁笙剛喝了兩口湯,菜都沒夾一筷子,就被人從席上拖走,摔在了澹臺烨面前。
趴在地上,抹了抹臉上的灰塵,看到對方腳上的官靴黑得锃亮。再往上,那身精致的禮服又紅得刺目。
他眨了眨幹澀的眼,跪坐起來,仰着頭和澹臺烨對視。
從王爺到乞丐,以這樣卑微的姿态出現在這個人面前,不過是為了看最後一眼。本想今日之後天各一方,誰知還是招惹到了對方.....
竟讓陳鳶說中了。他倆是孽緣,該斷不斷,絕無善終。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将他扇倒。澹臺烨咬牙切齒地道:“本官從不做好人,就當了這一回還被你壞了好事!”
梁笙擦了擦嘴角的血,重新支起瘦弱的身子。藏在懷裏的喜餅卻掉了出來,沾滿了黃土。
澹臺烨氣得腦子嗡嗡作響。
他辛辛苦苦籌備了三個月,好不容易天賜良機,就這麽被一個醜陋的乞丐毀了!對方還是他一時心軟請到自己家裏的!
“喜歡偷食是吧?”他磨着牙道,“好,本官成全你,你偷多少就給我吃多少。葵安,給我塞,一樣也別浪費!”
梁笙驀然瞪大了眼睛,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已被一幹小厮架住肩膀,掐開了牙關。
喜餅大如象棋,雖然松軟,卻也禁不住填鴨似的硬塞進喉嚨。梁笙被梗得幾欲嘔吐,捂着胸口伏在地上,憋在眼眶裏的淚水磅礴而出。
他還是忘了。
澹臺烨向來只對在意的人上心。至于旁人,皆是蝼蟻,何況是自己這樣醜陋卑賤的乞丐,随手碾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梁笙絕望地閉上了眼。
自己從前不也是這樣的人嗎?府中培養的暗樁、死士、殺手......嘴裏向來藏着烈性毒藥,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可以犧牲任何人。
同為心狠手辣之徒,淪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又怨得了誰?
然而體內并沒有劇毒侵蝕帶來的疼痛,胃中一熱,像一股暖流流向心田。腦子裏輕飄飄的,神魂恍惚得如同喝醉了酒。他擡起眼,癡癡望向負手而立的新郎,露出一個可怖的微笑。
雷洛英判斷道:“蠱蟲起作用了。”萬金難求的子母蠱,竟然用在了一個落魄的乞丐身上,真不知道家主怎麽想的。
看到那雙蒙着水霧的眸子,澹臺烨心裏莫名一陣糾痛。明明是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就因為與那人相似的眉眼,才會擾亂了他的心神。
“別這麽看着我!”
對方卻仿佛聽不見,執拗地伸出骨骼扭曲的手,抱住了他的腿。澹臺烨一陣惡寒,厭惡地擡腳将其踹開,吼道:“惡心的東西,別碰本官!”
梁笙倒在地上,耳朵裏嗡嗡作響,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麽。腦子裏只剩一個念頭,就是親近眼前的人。他艱難地向澹臺烨爬去,眼中是難以抑制的渴望。
澹臺烨咬着唇道:“再說一遍,別看我。”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這一次,梁笙終于聽懂了。
他跪在地上垂下了眼,手中死死抓着一把黃土。心裏也不知道在難過什麽,只感覺淚水無法抑制地往下淌,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砸進塵土裏。
呵,偷東西還委屈了?澹臺烨冷聲命令道:“不許哭!”
梁笙慌忙擦了擦眼角。然而哭泣不是他自己能控制住的,越壓制哭得越兇,醜臉很快被淚水浸濕了一片,只能不停地用袖角擦拭。
怎麽還不聽話了?這蠱蟲到底管不管用?
澹臺烨擰起眉頭,上前勾起了對方的下巴。
“你沒聽到麽?我說了,不許再哭!”他不想看到阿笙的眼睛流淚,這人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總讓他有種是梁笙在痛苦的錯覺。
這惡狠狠的命令根本無用,梁笙睜大眸子,近乎癡傻地望着他,似乎要将體內的水都通過眼睛排出來。
澹臺烨臉色沉郁,心裏的火兒又上來了。方要開口,對方卻捉住他的手吻了起來。
指頭一沾染上濕滑的唾液,澹臺烨幾乎暴怒而起。這肮髒醜陋的怪物,居然還敢舔自己?!
他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突然甩出狠厲的一巴掌,将梁笙扇暈在地上。
“真是可笑,我竟然會覺得你和他相像。”澹臺烨冷笑起來,桃花眼中殺機四溢。
作者有話要說:
“下賤的東西,你有什麽資格長着和他一樣的眼睛?來人,把這賤貨的眼睛給我挖了!”
頂着鍋蓋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