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7.46.45.44.43.42
混亂又漫長的夢境裏,他看到了許多人。有愛的, 有恨的, 皆如浮光流影,在腦海裏匆匆掠過。
到最後只剩下自己, 還有一片冰冷無際的水域。将他從頭到腳,徹底淹沒。
“咚。”耳邊一聲醒神的魚鼓聲, 讓他從黑暗中恢複了意識。
睜開眼,頭頂是低矮的房梁。一股濃郁的檀香撲鼻而來, 周身上下猶如挫骨削皮, 痛得難以動彈。
“這是......何處?”聲音滄桑又沙啞,仿佛用的不是自己的喉嚨。
敲木魚的小尼姑轉過臉, 露出額角淺色的月牙胎記。
陳鳶望着昔日的仇人, 面色平靜如水, 看不出絲毫喜怒:“沒想到你居然真能活下來。”
梁笙大驚:“陳鳶?!怎麽是你?”
對方眼神漠然:“不用怕, 我既救了你,就不會再殺你。”
梁笙苦笑道:“你當殺了我的。”
“冤冤相報何時了?況且, 爺爺的确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陳鳶嘆了口氣,“只是你不該屠盡陳家滿門,又偏偏留下一個我,還讓我認賊作父。”
梁笙緩緩阖目, 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陳鳶眼圈一紅。
這聲道歉,她等了足足十年。
梁笙道:“你若要報仇,我絕無怨言。不必猶豫,動手吧。”
“我既入佛門, 便不再殺生。何況人只有活着才能贖罪,你哪有解脫的資格?”陳鳶取來一面銅鏡,置于他面前,“自己看看吧,無須我動手,老天已經給你報應了。”她之所以救他,便是知道這人活着會比死了痛苦百倍。
“——啊啊啊啊啊!”望着鏡上那張面目殘破、五官難辨的臉,梁笙忍不住尖叫起來。他想打掉那只銅鏡,然而伸出手,卻看到一只臂骨扭曲,五指蜷縮的畸爪,根本不像人的手。
“怎麽會這樣?!”梁笙摸着臉,絕望地喊道,“我為什麽會變成一個怪物!”
“師父說你應是從高處墜落,還是臉着陸,所以五官都摔爛了。因為身上多處骨折,又被激流沖得四肢扭曲,斷骨游離錯位,長好了也是畸形。”
這已經算命大了。如果不是他腿上裝着木制的假肢,能漂浮在水面上,這人早就沉到湖底淹死了。
梁笙淚流滿面地合上了眼。
想想那一夜,自己義無反顧地跳下山崖,本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沒想到老天都不收他,還将自己變成了一個又醜又殘的廢物......真是報應。
“我變成這幅模樣,你又是如何認出我的?”
“剛救回來的時候,我原本也沒認出你。後來聽進香的施主說,三個月前,山下圍了不少官兵,都在搜尋廢王。前幾日,城裏頒布了你堕崖身亡的消息。”再結合他這雙殘腿,縱是傻子也猜出來了。
只不過梁家人對陳鳶而言都是仇敵,她如今又是方外之人,沒興趣幫任何一邊,所以才沒把梁笙交給官府。
原來自己已經昏迷了這麽久。梁笙聞言反而輕松地一笑:“好,都當我死了就好。”
他死了,那個一心造反的人還拱誰上位?他死了,梁焓的龍椅穩了,想必會把睿兒當親兒照顧。如果所有人都能安生過活,那他的死,就該當普天同慶。
陳鳶只當他是因毀容心灰意冷,問道:“你既醒了,用不用我給姓澹臺的遞個信兒?”
梁笙臉色一變:“不要,別讓他知道我還活着。”
“這是為何?你以後總歸需要人照顧。”
梁笙搖搖頭:“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見得了他?再說誰能照顧誰一世?我還是學着自己照顧自己吧。”
陳鳶垂下眼:“也罷,你看開了也好。那個沒心的東西本就不值得托付終身,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只怕認出你也會裝作不認識。”
梁笙呆了一瞬,疑惑地擡起頭:“這個節骨眼?他出什麽事了嗎?”
陳鳶已經走至門前,聽到問話便嘆了口氣。
“我也是耳聞,聽城裏的人說,澹臺家的家主要成親了。”
東都城,澹臺府。
府院內外張燈結彩,澹臺家的下人都忙着籌備婚禮,卻不知準新郎正在書房裏大發雷霆。
葵安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碎杯收拾起來,瞄了眼面色不悅的主子,低聲問道:“石四小姐的信......您還回麽?”
“回個屁!”澹臺烨冷聲道,“三天兩頭地捎信,當老子是曬鹹魚的?有那麽多空閑陪她吟詩作賦風花雪月?!”
“是...那就先壓着吧。可忠國公的口信,總要回的吧?”
澹臺烨的火兒騰地上來了,又往地上砸了個杯子,罵道:“石餘年這個老東西畏首畏尾,不識好歹,還不如寧伯溫識時務。直接告訴他,澹臺家的軍資饷銀不是白出的,再替他那孫女兒要求這這那那,親就不結了!”
“公子息怒、息怒。”葵安勸道,“左右還有三日,畢竟是大喜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傷了和氣不好。”
澹臺烨眼神陰鸷地望着他:“大喜?你喜嗎?”
“小人,小人不敢。”葵安一縮脖子,瑟瑟道,“只是......夫人已經走了,公子節哀順便。”
“我該吃吃該喝喝該笑笑,該上朝上朝,該娶妻娶妻,還不夠節哀的?”澹臺烨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前的竹杖,忽然笑了起來,“是他不要我了,我為何要哀?老子應該恨他哈哈哈哈哈哈......梁笙,你他媽死得好!”
葵安跪下哭道:“公子,您別這樣。夫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墜的崖,他如果能選,一定不會抛下您的!”
澹臺烨依舊是笑,彎彎的桃花眼裏卻只剩瘋狂:“在懸崖之上逼他的人,我一個都沒打算放過。等到了九泉之下,我也不會放過他。”他不會放過天下任何人......包括自己。
“公子,您要保重啊......”
“對,是要保重。大業未竟,大仇未報,我還不能死。”澹臺烨表情平靜下來,緩緩坐回椅子上,敲着桌沿道,“把雷洛英叫來。”
“是。”
雷洛英出身南荒,是早年從魔教逃到中原的蟲師,一直依附于澹臺家。只是他的蠱術并沒有吹得那麽神乎其神,至少澹臺烨是這麽認為的。
“家主,您找我?”雷洛英年方四十,已滿頭白發。臉上沉澱着一層詭異的青黑色,看起來像中毒一般。
澹臺烨問道:“子母蠱進展如何了?”
“禀家主,已經完成了,正在試驗階段。”
“這次最好別再出問題。”澹臺烨提醒道。
雷洛英面色一緊:“這次絕對不會有問題了。”
上一次,澹臺烨将他所獻的腐血蠱蟲卵藏在被子裏,卻沒能要了燕重錦的命,讓雷洛英第一次對自己的蠱術産生懷疑。
要知道腐血蠱無藥可解,且發病症狀和破傷風極像,是借刀殺人的利器。結果刀折了人還沒事,氣得澹臺烨将他臭罵一頓。
燕重錦現在每天都活蹦亂跳地在朝中晃悠,燕家同梁焓的關系也越發融洽,讓澹臺烨憋屈到了骨子裏。這一次,他将目标鎖定了梁焓。然則梁焓長住深宮,衣食用具皆有專人檢查,很難下手,所以必須将人引出宮來。
這機會,便是三日之後,他與石四小姐的大婚。
“我再确認一遍。”澹臺烨道,“母蠱在我手裏,服食子蠱的人就會聽我調令,無法違抗是不是?”
雷洛英道:“不錯。不僅如此,子蠱與母蠱血脈相系,中蠱者還會對掌控母蠱的主人心生依戀。所以子母蠱又稱情人蠱,是巫族女人控制男人的佳物。”
一想到那個冷面皇帝對自己含情脈脈,澹臺烨就打了個寒戰:“能否不要這種功效?”
雷洛英為難地道:“這是蠱蟲的天性,很難剔除。家主若要整治仇家,最好還是選奪命蠱,幹淨利落、高效快速,還沒副作用。”
“他奪走了我最重要的人,還想一了百了,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弑君有何難?但他要的是讓梁焓失去所有,和自己一樣終生痛苦。他要對方身敗名裂、衆叛親離,在絕望中慢慢耗盡生機。唯有如此,方能消除心頭之恨。
澹臺烨微微勾起嘴角,桃花眼中掠過一絲玩味的笑意。
情人蠱就情人蠱吧,那棵又冷又辣的小嫩蔥,嘗嘗也無妨。
......
燕重錦在禦書房休養了一個月,被梁焓好吃好喝地喂胖了一圈,最後複職歸來,讓朝中斷言他失寵的大臣被三百六十度扇了個巴掌。
然而紙裏包不住火。某人傷好之後還時常深夜入宮,天色将明才離開,再加之皇帝上朝時總是扶着腰,風言風語就像星星之火,從內廷蔓延到廟堂,從朝野流傳到民間,已成燎原之勢。
谏書如雪片般飛上了梁焓的案頭。
有的語重心長含沙射影,有的字字泣血直言不諱,不是彈劾佞臣就是諷刺昏君,皆被梁焓以“幹你屁事”四個字壓了下去。
君臣角鬥了半個月,直到一群老臣跪在奉天殿前絕食靜坐,帝師帶着棺材擡出祖制,才讓強橫倔強的帝王低頭認錯,寫了個糊弄天下的保證書:再不留男人夜宿宮中,否則自願退位。
這話聽着一點毛病沒有,一群言官也自認取得了勝利,紛紛偃旗息鼓,拖着餓得虛浮的腳步各回各家。
只有夏榮知道,那兩位祖宗是從晚上夜戰轉成白日宣淫了。
燕重錦原本不願玩這種陰奉陽違的把戲,可架不住梁焓軟磨硬泡。有時進禦書房禀報個換防事宜,都能被對方勾搭到禦案上歡愛一番。
兩個氣盛火旺的年輕男人,又是初嘗**,就這麽一來二去地瞞着滿朝文武偷情,竟雙雙上了瘾,一個對視的眼神便能天雷勾動地火。
梁焓甚至摸索出了些許門道,演技也越來越娴熟。上一秒還在燕重錦懷裏軟成稀泥,下一秒就能正襟危坐在書案後看奏折,将晉見的大臣唬得一愣一愣,還真當他改邪歸正了。
只苦了旁邊支着帳篷的燕重錦,那群耆臣議事多久,他肚子裏的邪火就得憋多久。
誠然,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二人也被撞破過。這撞破的還不是旁人,而是走路沒啥聲響,說話沒啥聲響,自己也聽不到聲響的梁睿。
他人小個矮,一不留神就鑽進了禦書房,夏榮只來得及在外頭扯着嗓子喊:“皇長子殿下觐見!”
裏面兩個大人即便正在興頭上也得戛然而止,手忙腳亂地整衣扶冠,竭力在晚輩面前保持正經威嚴的風範。
不過,自打梁睿見到梁焓被燕重錦按在書架上行♂刺後,幼小的心靈就留下了陰影,從此對某個戴面具的可怕叔叔避而遠之。燕重錦別說抱他,一靠近就扯起嗓子哭嚎,拿爆米花哄都沒用。
梁焓理了理發冠,幹咳一聲,望着溜進來的小人兒道:“睿兒今日下課這麽早,可是有事找朕?”
梁睿用手比劃了幾下,梁焓連猜帶蒙:“......穹阊殿建好了?”
梁睿笑嘻嘻地點點頭。
以前他睡覺都是由梁焓抱着,而穹阊殿燒毀後,燕重錦就在禦書房霸占了梁焓,害得他只能在偏殿裏獨自入眠。
那時梁笙剛去世,梁睿幾乎每晚都偷偷掉淚。為了早點把叔父奪回來,他這幾個月天天都去穹阊殿周圍“監督”工期進程。孩子的邏輯很簡單,他以為只要梁焓入住穹阊殿,就會和自己一起睡覺。
皇長子殿下親自督工,搞得工部的大小官員沒一個敢偷懶,在三個月內飛快完工。
梁焓望着比原有規模更加恢弘的宮殿,忍不住贊道:“這禦用的建築商就是好,不敢偷工減料,也不敢逾期交房,不賴。”說着牽起梁睿,“走,咱們進去看看新家。”
他進去沒多久就在自己家裏迷路了......
工匠是按照梁焓所畫的迷宮圖紙重建的穹阊殿。
整座大殿用漢白玉石牆分為內外兩層。外層是八卦陣,內層是一間套一間的密室,最中央的房間才是梁焓的寝閣。
由于沒帶地圖,三人在裏面便成了無頭蒼蠅。
燕重錦對陣法還懂點門道,繞了一會兒,帶着一大一小走出了八卦陣,結果又在密室裏被困住了。
“這機關怎麽卡了?”梁焓搖晃着維納斯的斷臂。
看到那座女裸體雕像,燕重錦整個人都不好了:“陛下,這東西擺在寝宮只怕有傷風化。”
“這叫藝術,你不懂。”梁焓又帶他到了大衛的石雕前,賊兮兮地一笑,“這個更高級,要掰這裏才能開啓機關。”說着擰動雕像的小弟弟,結果喀拉一聲,大衛變太監了。
“靠,什麽質量!”梁焓罵道。
燕重錦盯着大衛,面具後臉色鐵青:“這男人是誰啊?”
“外國佬,你不認識。裏面那間還有你的雕像,也是裸的。”
燕重錦:“......”
梁焓拍着他的肩,安撫道:“放心,朕肯定不會掰斷你。”
燕重錦無語地按了按額頭,問道,“陛下,你把寝殿修這麽複雜做什麽?”
“防火防盜防你爹。”
燕重錦忽然想起月爹爹還沒信兒呢,估計又迷在南荒回不來了。
梁焓這招兒是挺聰明的,但對他爹根本沒用。就算對方找不到路,一掌把牆打穿就是了,哪有心思掰這個掰那個的?而且...而且這些雕塑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嘆了口氣,谏言道:“陛下,你這些藝術實在不雅。皇子年紀尚小,對他影響也不好,還是盡快撤走吧。”
梁焓眨眨眼:“那朕都擺到自己房裏去。”古人的鑒賞水平也太保守了,他還打算在牆上畫西方古典壁畫呢,那些玩意更勁爆。
燕重錦咬牙:“你要對着一群裸男裸女睡覺?”
聞到空氣中一股嗆人的酸味,梁焓妥協道:“只放你的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不過......某人抗議道:“有勞陛下給我的穿上衣服,謝謝。”
梁焓做了一番思想鬥争,最後展顏應道:“好吧,你可別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 後來燕重錦才發現,對方給自己的雕像套了一身尚宮服。緋衣冷豔,鮮紅如火,正是他大婚初夜穿的那件。
更可氣的是......
腦袋上還頂了個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