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憶始皇

脖頸之痛恍如新,人頭落地那刻,趙高喉中發出尖利的嘶吼,多半恐懼,他終是去了。

趙高貪生怕死至今,卻沒料到自己的結局,自己的末路在他最為輝煌的一刻終結在自己所輕視沒有能力的毛頭小子身上,他只不過是他的棋子,趙高心有不甘,他已識不清自己的內心,他不曉得自己是被欲&望驅使,還是心有仇恨,他情緒激動兩眼睜圓睜,扒望着天邊的金光,他伸長手想要進去,然,僅一瞬,金光閃退,地面斷裂,趙高左右躲閃死命掙紮,忽下冒無數只手,趙高躲閃不得,他被拽入深淵,繼而逐漸被黑暗吞噬。

現在嬴政會在何方?是否等在黃泉找他算賬呢?

趙高在內心中常以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為傲。他一直在想,始皇既然貴為開國的天下之主,他至少也應封王侯。帝太後将他閹掉,使他失去這項雄心;男*性&器官被去掉以後,他對為侯為王完全絕望,一心一意只想尋機會對嬴家子孫行報複。但始皇在世時,連這方面的事他都不敢癡心妄想。因為,不知為什麽,在始皇面前,他只能做一條忠狗。始皇一怒,他就渾身顫抖;始皇稍加顏色,他就會打從內心感激得流淚,這不完全是裝出來的,真實成分居多。始皇有股控制他身心意志的魔力!這是一項魔咒,只針對趙高一人的魔咒,始皇一死,它也就随着始皇的死而解去,他也就自由了。

趙高掙紮不得,絕望的閉上了眼等着地獄的煉火将他燃燒。

他等了許久,卻無不适,他緩緩的睜開眼,震驚的望着眼前的一幕,下意識的逃離,他驚懼的發現,自己不能動了,那種魔咒像是恢複了生機,永久的紮根在他的身心。

而他的魂系在始皇的床前不得離身,正如他是床一般,默默守在始皇身邊。

始皇躺在病床上,近日來也都處在昏迷狀态,今晚夜半,他突然清醒過來。

內寝沉寂,只有一名輪值的小近侍坐在昏黃的燈光下,頭一點一點的在打着瞌睡。

往日見到這樣,他一定會加以叱責,甚至是交近侍總管嚴罰,但今夜對這個只有十多歲的半大女孩,趙高卻在始皇的眼中瞧見了憐惜,他頓覺憤懑,卻有着說不出的一股同情。

俗話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

十多歲的孩子應該是最貪睡,雷都打不醒的年齡。他不想驚醒她,雖然他感到有點餓。

中隐老人告訴過他,身為帝王,應該凡事都以理智判斷,不能帶一點感情成分,譬如,眼前輪值的這名小近侍打瞌睡,按宮規,不出事杖責二十,因而誤事者論斬,絕不能因為她年幼長得可愛,就動了憐憫。

中隐老人說,帝王動了感情,就表示他的統治人格已經軟化,乃是帝王的一大危機。他為什麽近來常出現這種統治人格軟化的現象?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對這個世界産生了依戀,因而對周遭的人和事,動不動就會感到傷感和憐惜,還是因為在這幾天的斷斷續續昏迷中,他想到和夢到的都是充滿着柔情的人和事?

剛才他還夢到了皇後,病後這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會夢到皇後,中間偶爾會摻雜着其他的人:中隐老人、名義上的父親莊襄王、生身父親呂不韋、母親帝太後……等等,但都沒有像夢到皇後這樣真切,兩相面對,就像生前一樣。

剛才他夢到的皇後着的是仙女裝,寬大的綠袍,大袖細腰,頭戴珠珞冠,長長的珍珠串成排地覆着額頭,看上去比着皇後服更多一份飄逸。她無限憐愛地撫摸着他蒼老瘦削的臉說:“嬴政,你辛苦了幾十年,如今是該休息的時候了,看,你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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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當時在夢中的他不服平地笑了:“朕擁有宇內,貴為天子,富貴為前世任何帝王所不及,你還說朕可憐嗎?”

皇後笑了,就像聽到他八歲時說錯話那樣笑了,輕蔑而帶着姑息。

“我說得不對嗎?你有什麽好笑的?"他有點生氣。

皇後耐着性子,就像十三歲時撫慰他剛愎的脾氣一樣,挂着甜甜的笑容說:“人間本就是苦難,乃是上天責罰生靈的牢獄,權勢越大的人也就是受罰越重的,壽命長也就是刑期長,你懂得嗎?”

“玉姊,你的話我聽不懂!"他困惑地搖頭。“就拿你來做比喻吧!你自認功過三皇,德超五帝,實際上情形也是如此,但想想看這幾十年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所以你要明白一句話:'最好不生,次好早死!'沒有犯天條造下罪孽的生靈,不會罰到世間受苦,這就是'最好不生!'刑罰期短,活得短,最好是出娘胎生下地就夭折,這是'次好早死!'的解釋,你懂了嗎?”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嬉皮賴臉地說:“為什麽我掌握天下大權,享盡人間榮華富貴,食前方丈,後宮三千。一聲令下,千百萬人随之遷移,一皺眉頭,千百人頭落地,你反而說我不如剛出娘胎就夭折的嬰兒!”

“癡兒,癡兒,你真是至死執迷不悟了!"皇後嬌嗔跳腳地嘆息。

他注視着皇後嬌豔的臉頰和輕盈的體态,有如十七、八歲的處子,真是越長越年輕了,再想想自己比她還小五歲,卻是半頭白發,臉有皺紋,垂垂老矣,這也許是仙界人間最大的好壞區別,仙界自然而然永保青春,但在人間,以他天下之主的權勢財富,卻換不來片刻時間的留駐。他不禁又想起徐巿和他的"青春之泉"。

皇後仿佛能看穿他的思想,微笑着說:“癡兒,你現在總算開始有點開竅了!”

他凝視着皇後的嬌态,忍不住有點意亂情迷起來,他上前想擁抱她,口中說着:“玉姊,好久沒親近你了,讓我抱抱!”

“別碰我!"皇後怒叱:“你的混濁之氣會弄髒了我!”看到他難過沮喪的樣子,皇後似乎不忍,又展開笑靥說:“時候快到了,我倆會永遠相聚,癡兒,你這樣急在一時幹嘛?”

他從夢中醒來,也是昏迷中清醒,心中還殘留着夢中的感性溫馨,久久不能自己。也許皇後的話說得對,"最好不生,次好早死!"他認真仔細的回憶和檢讨他這一生氣來。的确,不管他外表是多尊榮顯赫,日夜都有多少人圍擁在他的身邊,服侍他,守候他,護衛他,但自懂事以後,他心中總存在着一股孤單寂寞,怎樣都排遣不去。

陰陽家将男女之氣也分成陰陽,一個孩子的長成,不但需要母親女性陰氣的滋潤,也得靠父親男性的陽氣來培植,陰陽之氣相交培養,才能成長出一個各方面都健全的人。所以修道的人講求吸取日月精華,只是日的陽氣或是月的陰氣,都不能使一個人或其他生靈修成正果。這種說法聽上去荒唐無稽,但想想也有幾分道理,這輩子他最遺憾的是,從未聞過男性身上那股微帶汗酸的粗犷味道,他只記得這些女人的脂粉味和陰柔氣息。

邯鄲幾年應該是最富歡樂回憶的童年,留下的只是和一個孤獨老人浪游市井,看盡人間慘痛的辛酸回憶,除了和皇後短短的那段溫馨,但即使是這段溫馨回憶,其中仍然是悵惘的成分居多。

再後來,以十三歲的稚年成為秦王,國事又有可靠的大臣處理,照說這段日子應該過得充實而充滿歡樂。但事實上不然,母親的公開淫行,使他成了群臣和百姓的笑柄。在上位者被臣屬輕視,而又不是因為自己的過錯,這種羞慚夾雜着憤怒的難堪滋味,非親身嘗試,絕對無法體會!然後是和親生父親呂不韋的政治鬥争;同父異母弟成蟜的反叛;母親情夫嫪毐的叛亂!明知道是母親的情夫,是她淫行的罪魁禍首,還得讓他裂土封侯,別人事先造成事實,事後還要他簽名用玺,以他的名義發表。這是多大的屈辱!非身受者,誰能體會?再然後是逼死生父,放逐親母,讓他受盡群臣的責難和背後的辱罵,說他是枭獍禽獸,殺父食母,連尚知反哺的烏鴉都不如。

但誰知道他這樣做的苦衷?誰知道他下這個決心時所遭到的內心痛苦?

他不這樣,很快秦國就将成為商人的王國,以呂不韋為核心的官商勾結集團,很快會掌握整個秦國經濟筋脈血管,全國人民都會變成這些商人的工奴和農奴!他能向群臣和民衆這樣解釋嗎?就是解釋,又有幾個人願意聽、能夠懂?事後秦國國力大增,能夠以一國之力氣定天下,這次政治也是經濟的政變,占着關鍵地位。沒有人體諒為了國家而犧牲生父的苦心,對他的回報反而是全國一致的唾罵。

孔丘說得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罵就讓他們罵吧!還有他那位可憐的母親,"父親"在世時是棄婦,死了以後她成為寡婦,境遇和他一樣堪憫,但她是母儀天下的太後,如此不知檢點,他不羞辱她一下,讓她收斂點,他怎麽面對全國甚至是天下?

右史在秦王行事史上已為他記上了一筆——×年×月,秦王政逐母并撲殺兩同母異父兄弟。

當時、現在以及後世的人看到這段史實,肯定都會罵他殘忍,罵就讓他們罵吧!接着是六國戰争,他制造了多少舊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他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雖然他沒有親冒矢石,可是在後方面對不可知的焦慮恐懼,比其親臨戰場,一切情況明朗化的情形,還要可怕、可憐得多!然後是修道路、建水利、築長城、開發南疆,樣樣都有人反對,件件都有人在背後罵,幾千年來懶散慣的民族,想一下推動起來,真還不容易。

為了後代子孫的富強,就讓他多挨點這一代人的罵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歷史要怎樣寫,後人要怎樣相信,那是他們的事。

打瞌睡的小近侍也醒了,她驚惶地四處張望,看是否有人,然後悄悄地走近卧床,察看始皇是否醒了。

始皇本想責備他幾句,最後還是閉眼裝睡,他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不願意和別人說話。

小近侍認為他是睡熟的,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這次大概精神養足,再不敢打瞌睡了。

真的,也許他犯的天條,比這個小近侍重多了,所以到人間受的罰也重。

這個小女孩只要能偷偷在值班時睡一會兒,就會産生莫大的滿足,只要下班無事就可以做着少女的美夢,三年後輪換出宮,存點嫁妝私房錢,就可嫁個如意郎君。

而他是孤單、寂寞,為別人受驚擔怕到死!想到死,他突然驚覺,中隐老人的"不依、不戀、不怨、不悔"的帝王八字訣,又浮上心頭。

千頭萬緒,他的胸口又感作痛,頭暈耳鳴,作嘔想吐。

趙高見此奴性又起,想着去為始皇平息,而他的手觸摸不到始皇的形體。

趙高搖頭苦笑,死後的自己亦是恭恭敬敬的。

始皇閉目養神許久,他拖不了那麽久了。

“來人!"他用力喊出,驚恐地發現到,喊出的聲音卻是如此微弱。

小近侍聞聲連忙跑過來,跪伏在地行禮:“陛下有什麽吩咐?”

“将筆墨和錦绫準備好,朕要寫點東西。”

“陛下龍體欠安……"小近侍非常體貼。

“不要羅嗦,照吩咐做!"他斥責中帶點笑意。

小近侍一切準備好以後,将始皇扶坐到書案前。開始時始皇還想強示硬朗,不要她扶,誰知下床腳一落地,就像踩在雲端,一點都着不了力,頭一暈眩,差點跌倒,小近侍連忙扶住他,但他人高體重,小近侍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頂住。

“陛下,還是上床休息,奴婢去傳侍中來記錄。"小近侍恭聲勸谏。

“不要你管,快扶朕坐下!"始皇有點不耐地說。

始皇坐正,要小近侍在枕邊取出他随身攜帶的密玺,他手頭無力,要她先在錦绫上蓋上,然後他提筆寫了稱呼和勉勵話,剛開始寫下第一句正文

——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

他只覺得胸口暴痛,頭腦一陣昏眩,連人帶筆撲在書案上,再也沒坐起來。

趙高動了,他一步一步走近始皇,他并未注意到自己可以随意走動了,在他觸碰始皇鼻翼的瞬間,他只覺頭暈目眩,在睜眼已變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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