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洛金玉在牢中待了三年,不說嘗遍酷刑,究竟也遭了不少的罪,身子骨落下了病根。如今又凍暈了一回,雖好好兒養了幾日,卻仍是恹恹的。

他吃完了今日的藥,将碗擱在小幾上,靠着軟枕,看窗外的梅樹。

從這窗看出去,只有那一支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總之都別有一番意境。

沈無疾回到房內,就見洛金玉看着梅花出神。

他剛剛得了西風的“諄諄教誨”,有意緩和氛圍,便尋話頭道:“好像你們讀書人都愛看梅花。”

洛金玉收回目光,看向他,答道:“也許吧。我不知其他人如何。”

“哼,咱家卻喜歡牡丹,那才大氣濃豔,當得國色,梅花開得太小氣了。”沈無疾嗤道,“然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喜歡這些小氣的玩意兒,梅蘭竹,無不如此。”

洛金玉沒說話。

沈無疾又道:“但你既喜歡梅,便該以它為志。自古以來,文人雅士無不說梅花堅韌,百花畏寒時,唯它淩寒獨開,不懼風雪。”

洛金玉道:“多謝公公開導。”

“想你也無須咱家開導。”沈無疾別開目光,看向那窗外梅花,道,“咱家不過是個無根的宦官罷了,哪和你們讀書人比得?也就在這兒腆着臉班門弄斧,贻笑大方罷了。”

他說這話時,倒比先前自比“閹奴”,要來得溫和一些,也真誠一些,并非仍在嘲諷洛金玉。

洛金玉微微嘆息:“在下過去,确對公公誤會許多。”

沈無疾沒說話,仍望着梅花,耳朵卻豎了起來。

洛金玉繼續道:“家父洛陽山——”

沈無疾剛聽到這名字,便一怔,轉頭看他:“洛陽山?他是你爹?你說的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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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玉垂眸颔首:“确是公公所想的那個洛陽山。”

沈無疾卻搖頭:“洛陽山在十九年前便滿門抄斬,你——”

“父親被斬首時,我尚未出世,是遺腹子。”洛金玉平靜地說,“抄家時,我娘已有身孕,僥幸被人救走。”

沈無疾愣了會兒,感慨道:“怪不得……”

怪不得,洛金玉如此憎厭閹人。

洛陽山者,曾經名滿天下的大儒,二十五歲連中三元,入朝為官多年,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卻最終因直言諷嘲當朝掌權奸宦曹國忠,被曹國忠打入诏獄,遍嘗酷刑,後又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傳言洛陽山斬首那日,六月飛雪。

“曹國忠是公公的幹爹,又極為寵信公公。”洛金玉淡淡道,“因此,我格外憎厭公公。”

沈無疾訝異地望了他一會兒,道:“不是……不是為了咱家送你那些詩詞歌賦嗎?”

“那只會令在下對公公避之不及,并不會令在下對公公厭之入骨。”洛金玉道。

沈無疾想了想,道:“可是……”

“可是,一年前,正是公公手刃曹國忠。”

洛金玉平靜地看着他,“在下方知,天下方知,公公乃是假意與曹賊奉承,實則深明大義,只為裏應外合,扳倒曹賊。”

沈無疾沉默半晌,忽地笑了笑,站起身來,負手而立,不屑道:“殺了曹國忠,便說咱家深明大義,可曹國忠卻說咱家背信棄義。這世事哪來那麽輕易定論的曲直黑白?無非是誰得權勢,誰說了算。如今咱家在許多人眼中,不過是第二個曹國忠罷了。”

“鹿終歸是鹿,馬終歸是馬,倚靠權勢指鹿為馬,也只瞞得一時三刻,卻瞞不過後世煌煌史冊,天下睽睽衆目。”洛金玉道,“公公又何必說那些令人沮喪之言。”

“你倒是不沮喪,”沈無疾斜眼瞥他,鳳目如飛,“咱家還以為,你在牢裏待了三年,連咱家的府門都願意踏足了,是足夠沮喪了呢。”

“三年來多謝公公內外扶持,方令在下的母親得以安葬,不至于暴屍郊野,也令在下得以囫囵出獄。”洛金玉說着,便要起身。

沈無疾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說話便說話,又起來做什麽?好容易好點兒,你非得大過年的死——”

沈無疾忙将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洛金玉見他窘迫模樣,微微一笑:“公公嘴硬心軟,在下明白。”

“誰——誰嘴硬心軟。”沈無疾白他一眼,“咱家是怕你大過年的尋晦氣。”

洛金玉又笑了笑。

沈無疾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笑。

洛金玉不笑的時候十分清冷,而笑起來,便像是雪融了,花開了。

沈無疾被他這樣笑着看了會兒,忍不住便讪讪道:“咱家也想救你出獄,只是當時曹賊盯得緊,怕漏了端倪給他看去,只能委屈你了。後來曹賊雖除,可……可裏面盤根錯雜,許多事也不想說出來污你的耳,總之,便如今才尋得名頭大赦,助你出獄。”

“在下明白。”洛金玉道,“已是有勞公公許多了。”

“明白就好。”

沈無疾不自在地說,“那你且在這安心休養,待休養好了,來去自便。至于你的功名與回太學的事,咱家再想想法子。新皇登基,總不能只大赦一次……”

新皇那樣好糊弄,便得多糊弄。

洛金玉又笑了笑:“公公以為,在下投公公府中,是為恢複太學生的身份?”

沈無疾忙道:“咱家沒說這種話,你莫要胡說。”

“在下別無它意,公公亦不要誤會。”洛金玉道,“只是,太學藏污納垢,在下不屑再去。而朝中狼虎環伺,在下亦不屑與之為伍。在下如今已無功名之心,只想報公公之恩,此後便歸隐田居,做一樵夫釣叟,了此餘生。”

沈無疾細長的眉皺了起來,盯着他看了許久,怒道:“你說的什麽胡話!”

洛金玉有些訝然地看他:“在下——”

“先還說你未曾沮喪,如今卻沮喪至此!”沈無疾越說越氣,“不過就是關你三年,莫說你方才十九,便是你二十九了,三十九了,四十九了,又如何?關了三年便罷,你還不知足,還想将接下來三年,十三年,三十年,都一同賠進去?”

“公公此言是為何?”洛金玉不解地問。

“咱家是為何?咱家為了你們這些讀書人比琉璃瓦還脆的心肝兒!”沈無疾橫眉冷道,“太學藏污納垢,你便不讀了,朝中狼虎環伺,你便不去了,若像你這般的清流人人如此,那百年之後,太學都是些什麽熱鬧,朝中又都只有些什麽人!你倒是獨善其身了,誰又來兼濟天下?”

洛金玉一怔,像第一次見識到沈無疾似的。

“若咱家與你一般,那咱家就該在去了勢的當晚咬舌自盡!”沈無疾接着喝道。

洛金玉:“……”

沈無疾說完,也意識到這話說得不該,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兩人沉默片刻,洛金玉道:“公公高見。”

沈無疾不說話。

“我家破人亡,母親為我而死,不孝子連她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得,實在是心灰意冷,只想了卻殘生。若非身體發膚,受之母親,不敢自毀,我怕都無心求生。”洛金玉道,“公公好意,在下心領,卻心意已決。”

沈無疾瞪他半晌,最終狠狠甩袖離去,在門外高聲罵道:“書呆子!”

洛金玉在屋內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良久出神。

他的手曾生得如女子的手一般柔嫩,卻不是值得自得之事,不過是因他母親在世時總不讓他做事。包子店不讓他去幫忙便罷,在家時,連碗筷都不讓他洗,笤帚也不讓他拿,只盼他學有所成,叫他君子遠庖廚。

都說慈母多敗兒,母親卻與人笑言,說這古話看來也有不對之處。

可如今看來,卻也沒有不對。

母親慈愛,終于養出了他這麽一個索命鬼來。

她曾盼着他用這雙手作出錦繡文章,答出狀元頭卷,卻不料,他最終用這雙手寫出了詈罵小人的文章,将自己送進了牢獄,且害她送了命。

牢獄生活苦,何況洛金玉是得罪了權貴進去的,哪怕沈無疾與君若清暗中打點,卻仍不能護得他十分周全。

洛金玉的手被上過刑,也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手枷,十指隔着套入刑具,用力一拉……

還有其他明明暗暗的招兒。

到頭來,這雙手連筷勺都難以拿穩,遑論握毫揮灑。

當時提及要為沈無疾書府內匾額,亦是一時沖動,好在對方沒有應了,否則洛金玉都不知自己要如何蒙混過去。

洛金玉在屋內坐了好一會兒,忽又聽得門響。

他擡頭看去,是那伶俐小宦官西風。

西風年紀小,生得一張讨喜的漂亮模樣兒,朝洛金玉彎着眼笑:“洛公子,藥喝完了嗎?”

洛金玉點頭。

“我叫人來收。”西風招呼丫頭進來收了藥碗,又對洛金玉道,“洛公子,你近幾日身子可大好了?”

“好許多了,有勞西風公公了。”洛金玉道。

“能伺候文曲星,是西風的福氣。”西風嘴甜地說着,又道,“其實幹爹早和我提及,洛公子孝順,想必要去拜祭洛夫人的。只是天冷,公子又在病中,還是別心急,等天兒好了,身子也大好了,西風陪您去。”

其實幹爹完完全全沒有主動提過這事兒。

西風和他提起,他還白眼相對,嫌西風沒事兒找事兒,大過年的晦氣。

西風覺得,靠幹爹,自己是不會有幹娘的,還是得靠自己。

于是他先行一步來堵住幹娘這頭,省得幹娘先和幹爹提起,幹爹卻不懂何為委婉拒絕。

西風以為,洛金玉這出了名的孝子,聽了這話,必然有感于幹爹的體貼入微,卻不料,洛金玉聽了,沉默半晌,道:“不必,多謝公公美意。”

西風一怔:“為何?”

洛金玉又沉默半晌,在西風以為他不會說出緣由的時候,他終于開口,說道:“無顏面對家慈。”

西風嘆了一聲氣,很是憐憫的樣子。

洛金玉有些不自在地蜷縮了一下手指。他不慣于撒謊,有些心虛。

也并非全然非此,只是在此之外,更有一點他不願去的緣由——他不想看到母親的墳,若是看到了,就連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念想,怕也煙消雲散。

他得先得到一樣東西,才好去起母親的墳。

一樣能夠招來魂魄,令白骨生肌,死人複活的東西。

這是一種法術,也是一種禁術,相傳深藏在宕子山上浮雲觀裏。

浮雲觀看似是一尋常道觀,實則在山門內另有玄機,竟藏着一處修仙深谷。

只是谷內收徒甚嚴,且規矩怪異,他們不看資質,只憑機緣。

所謂機緣,便看能否得到自古得道者的遺物。得到了,方才說明此人與仙結緣,能入門下。

數年前的洛金玉在古籍中看得此事,當時并不當回事。他乃太學生,奉孔夫子言,不信道,更不信玄。

可是孔夫子不能令他的母親起死回生,玄門才可一試。

哪怕僅僅是一試,他也想要這一試。

而他來到沈無疾府中,是因他聽說,沈無疾曾得先帝歡心,賜了一樣珍寶:彭祖小印。

彭祖者,相傳長壽八百餘歲,容顏未老,是窺得了天機秘法方才有此造化,他的随身之物都是修真之人夢寐以求的寶物。

洛金玉想要拿得此物,前去投拜浮雲觀深谷,伺機偷得禁術之法,複活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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