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末了,曹國忠奄奄一息,翻着白眼看向面無表情的沈無疾,咬牙切齒地弱聲問道:“不知道龍脈所在,你交得了差麽?”
“曹公公都如此了,仍操心這麽多呢。”沈無疾淡淡地道,“看來還是吃得太多,拉得少了。”
獄卒繼續往曹國忠的肚子和腸子裏面灌水,曹國忠緊閉雙眼,痛苦得繼續叫罵。
“曹公公千萬別急着說出龍脈所在,你一旦說出來了,無疾便沒緣由這樣來探望你了。”沈無疾勾唇一笑,毫不留戀地轉身沿着來路出去,将曹國忠的咒罵與哀嚎盡數抛在身後。
雖今日無需沈無疾當值,可他從天牢出來,仍去了宮裏,向皇帝與皇後磕頭拜年,讨了個賞,侍候二人用了早膳,這才出宮,一一前去各重臣府上拜年。
雖有些重臣心裏對這宦官避而遠之,可卻不得不給沈無疾面子,都對他熱情相迎,因沈無疾代表的不是他沈無疾自己,而是皇上。
誰都知道如今的皇上寵信倚重沈無疾,一如先帝當年寵信倚重曹國忠。沈無疾哪怕眼看着就會是下一個曹國忠,目前,他們也只能暫且周旋。
好在重臣們都住一塊兒,沈無疾出了這家門,便去那家門,倒也便利。
午飯時,洛金玉坐在桌前,望着面前的滿桌佳肴,猶豫一下,問侍奉在旁的西風:“沈公公不回府用飯嗎?”
“今兒初一,幹爹到處拜年呢,興許遇上哪家就被留飯了。”西風道,“他特意叮囑,讓你別等,自己吃。”
洛金玉問:“每年都是這樣嗎?”
“往年曹國忠還在呢,都是曹國忠去的。”西風道,“不過幹爹有時候會跟着去。”
洛金玉點點頭,不再問了,他拿起筷子,又道:“既然公公不在府中,你不如一起吃。”
他不習慣被人侍候,尤其是吃飯時,西風站在一旁殷勤地給他布菜,人多倒還好說,只有他一人,便有些不适。
“這不行,幹爹會罵的。”西風搖頭。
洛金玉這些日子多是被西風照料,且西風照料得盡心盡力,一片熱誠,又年紀小,看着模樣乖巧,自然令洛金玉生出了些對孩子的疼愛關懷,因此,本也不是該他多言的沈無疾府上的事兒,他卻仗着此時沒有旁人,問:“沈公公與你不是情同父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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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西風提起這個,眼睛都笑成了月牙,開心不似作僞。
洛金玉卻看不懂這“父子”二人的日常相處:“那為何,你像個仆人似的。他總是罵你嗎?”
“因為我本就是奴婢啊。”西風理所當然地道。
洛金玉不懂。
西風見他茫然的眼神,笑了:“洛公子與我們不同,不懂也是自然。幹爹這樣待我,也是為我好。”
洛金玉愈發迷茫。
西風催促道:“洛公子,先不說這些,你先用飯吧,菜都涼了。這都是幹爹特意令廚子為您做的,都是你喜歡吃的。”
洛金玉早便察覺了,聞言道:“公公有心了。”
“幹爹很厲害的,他能記得所有人的喜好,我總記不住那麽多。”西風一面為洛金玉布菜,一面道,“他總是罵我笨,說這都是奴婢安身立命的本事。”
洛金玉:“……”
西風察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好,趕忙道:“但幹爹對洛公子與對旁人,是大大不一樣的!幹爹關注他人喜好是為有利圖,對洛公子好,卻只是為博公子一笑!”
洛金玉:“……”
他心想,不該為此驚奇,沈無疾養大的孩子,自然與沈無疾一樣,滿心裏都是些兒女情長……沈無疾究竟天天的在胡亂教孩子什麽呢?!
洛金玉這段時間因在病中,吃得很少很清淡,如今因着初一,多吃了些菜肴,身子又好了起來,見日頭不錯,便問西風,自己能否去街上走走,散散食,也看看熱鬧。
西風忙道:“自然可以的。幹爹說了,洛公子來去自由,絕不幹涉。只是公子身子還未大好,穿多一些出門吧。”
洛金玉知他關心自己,點點頭,讓他給自己披狐裘,卻又覺得眼熟:“這……”
“這是先聖賞給幹爹的,是藩國進獻的好物呢,您看這裘子,全是白狐皮毛,沒有一絲別的顏色。”西風道。
洛金玉點頭:“我知道。公公曾想将它送給我。”
自然被當時的洛金玉拒之門外了。
西風怕洛金玉不肯穿,便道:“幹爹不愛穿裘子,他不喜歡穿一身白,說自己穿着不好看。因此這裘子放櫃裏也是放着,不如拿出來穿,總不穿,更會放壞了,洛公子就幫幫忙穿穿。何況,洛公子最合适穿白了,幹爹說過什麽來着……他說,洛公子穿白衣,就活生生是詩句裏所說的陌上少年足風流。”
洛金玉:“……”
他不自在地道,“我也沒說不穿,你無需說這些。”
他也曾被許多人稱贊,從文采到相貌,溢美之詞不絕于耳,只是那時他都十分坦然。卻不知為何,他聽西風與沈無疾誇贊自己,便總是渾身不自在。
西風立刻改口:“不說這些,說幹爹,幹爹愛穿紅色。”
洛金玉點頭:“看出來了。”
西風別有用心道:“像不像那句詩裏說的,鮮衣怒馬少年郎?”
洛金玉:“……”
不像。
像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炙手可熱,權傾朝野,陰晴不定,随時謀害忠良那種。
好容易,洛金玉才甩掉西風,獨自出府。
西風是想跟着的,可洛金玉怕他這過分熱情,尤其怕他過分熱情地向自己“兜賣”他幹爹,只好堅決不讓他跟。
西風雖然惋惜,卻也沒賴皮,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門。
洛金玉終于耳根清淨了,他默默地嘆了聲氣,站在街頭左右看看,朝着更熱鬧的一方走去了。
今日沒下雪,日頭好,街上的人也多,熙熙攘攘地做着生意。
洛金玉數年沒見過這樣的熱鬧了,一時間恍若隔世。
他沿着熱鬧的街道慢慢走着,忽然目光一頓,有幾分疑惑地落在了那邊一個馄饨攤兒上,隔着來來去去的人,望着坐在那裏獨自吃馄饨的沈無疾。
沈無疾今日穿得比往日素,白底紅紋,也未披鬥篷,未戴帽,只束了冠,看起來與尋常人家的富貴少爺無異。
洛金玉望了一小會兒,些許是有所感應,沈無疾原正低頭吃着,忽然擡起頭來,與洛金玉四目相視。
洛金玉走去馄饨攤兒裏,向沈無疾颔首示意。
沈無疾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手裏面的湯匙,也朝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西風說公公去百官府上拜年了。”洛金玉問,“未有一人留公公飯嗎?”
沈無疾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瞪他:“誰說的?都搶着留咱家吃飯!”
洛金玉看看他,垂眸,看看他面前的馄饨碗。
“咱家是自己不願意在他們那吃。”沈無疾哼了一聲,“愛信不信。”
“我信。”洛金玉道,“即便百官委實不喜公公,場面話也一定會說。”
“你——”
“可公公心善,不願讓他們年初一便吃個不高興的飯,因此都拒了,自己來這兒吃碗馄饨。”洛金玉繼續道。
沈無疾一怔,随即不自在地皺眉,道:“笑話。”
“那為何又不回自己府上吃飯?我昨夜都與你一同吃了宵夜。”洛金玉道。
沈無疾不再理他,低頭繼續吃馄饨。
洛金玉看着他吃,道:“我很願意和公公吃飯,一個人吃,太冷清了,不像過年。”
“……”沈無疾默默地擡眼看他,“你想說什麽,直說便可,無需拐彎抹角,咱家聽着瘆人。”
洛金玉不說話了,坐到沈無疾的對面,沉默地注視着沈無疾。
“……”
沈無疾問,“你究竟想做什麽?”
“等公公吃完馄饨。”洛金玉道。
沈無疾問:“然後?”
洛金玉道:“然後,”他略一停頓,緩緩道,“請公公告訴我,我娘葬在了何處,我想去看看她。”
沈無疾一怔,沉默片刻,問:“你不是說,不想去見嗎?”
西風對沈無疾自然是言無不盡,日日将洛金玉的言行舉止一一彙報。洛金玉曾對西風說過,他無顏去見母親。
洛金玉道:“我改主意了。”
“你這主意變得真快。”沈無疾嘀咕了一句,低着頭舀馄饨,卻不急着吃,道,“西城外十裏坡墓場,去吧,最好回府裏牽匹馬,現在時候不早了,你得快些,否則城門關了,你進不來。”
洛金玉道:“我不善馬術。”
沈無疾:“……”
他擡眼望着洛金玉,欲言又止。
“百無一用是文人,公公可是想說這句話?”洛金玉問。
“咱家什麽也沒說!”沈無疾急忙道。
洛金玉卻平靜道:“公公就算這樣想,也無不妥,這是事實。”
沈無疾皺起了眉。
三年前的洛金玉恃才傲物,心氣兒何其之高,如今卻仿若全被磨完了。
可沈無疾心裏清楚,這怪不得洛金玉。洛金玉蒙冤入獄三年,那牢獄便是個磨人心氣兒的地方。
只是……只是很心疼。
如今的洛金玉眉目越平和溫順,沈無疾越想念三年前那個橫眉飛目、振振有辭、傲骨淩霜的洛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