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思來想去,沈無疾道:“咱——”
洛金玉卻也在此時開口:“那——”
兩人同時出聲,同時聞對方出聲,同時收聲,看着彼此,又同時道:“你——”
兩人再次停下,沉默片刻,洛金玉擡手做了個“公公請說”的手勢。
沈無疾不和他客氣,道:“咱家一會兒送你去。你剛想說什麽?”
洛金玉一怔,道:“我想說,今日不早了,那我明日再去。”
“今日事今日畢,何必拖到明日。”沈無疾說着,放下手中湯匙,起身道,“回府,牽馬去。”
洛金玉卻坐着沒動,仰起臉看沈無疾。
沈無疾皺眉:“起來啊!”
洛金玉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便說。”沈無疾道。
洛金玉道:“也不急,公公先把馄饨吃完吧。”
沈無疾聞言,便覺得自己委實顯得有些殷勤過頭,又回想起以前洛金玉嫌惡自己殷勤的事,不由得面皮一熱,咳嗽一聲,道:“急什麽急,誰急了?咱家吃飽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洛金玉道,“家母所教,不許剩飯。”
沈無疾:“……”
沈無疾思前想後,一咬牙,坐回去,拿起湯匙,埋頭吃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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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家教甚嚴。
沈無疾一邊吃,一邊如此想。
沈無疾飛快地吃完了馄饨,連湯汁一并喝了個幹淨,擱下碗,有些得色地看向洛金玉,似是讨要誇獎。
洛金玉的神色卻有些發怔,被他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避開了他的眼神,默默起身。
沈無疾也不追問,起身跟着洛金玉往自家府門的方向走,腳步比早上輕快多了。
洛金玉的心中卻十分沉重,更有些慌亂。
他是為利用沈無疾的感情而來,可當他越來越察覺到沈無疾确是真心,而非是為了戲弄亵玩自己時,就越來越覺愧疚與難受。
他娘與他的先生都不曾教過他欺騙他人真情,這是何其無恥之事。
可若不這樣做,若是徑直向沈無疾開口求要那彭祖小印,沈無疾會給嗎?
沈無疾愉快地走出去十來步,卻發現身邊的人沒有跟上。
他怕自己走得太快,心中一驚,忙停下來,回頭看洛金玉,卻見洛金玉站在那,神色郁郁地望着自己。
沈無疾一怔:“怎麽了?”
洛金玉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沒事。”他走到沈無疾身邊,道,“走吧。”
“你有事便說。”沈無疾道。
洛金玉猶豫了一下,道:“我想……向公公讨要一樣東西。”
沈無疾這倒是奇了怪了,忙問:“你想要什麽?說。”
他以往送洛金玉各樣東西,無論是何奇珍異寶,洛金玉統統拒之門外,如今主動問他要東西,他哪裏會不高興。
只要是他有的,無論洛金玉要什麽,他都給。
若是他沒有的,洛金玉想要,他也必定竭盡全力去弄來。
千金難換佳人一笑,他可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洛金玉再度沉默許久,方才道:“我想要彭祖小印。”
沈無疾不假思索道:“好。”
洛金玉:“……”
沈無疾察言觀色,問:“怎麽?”
“彭祖小印是先帝賜給公公的……”洛金玉猶豫着道。
沈無疾理直氣壯:“賜給我,就是我的了,你想要,我願給,有何不可?”
洛金玉:“……”
沈無疾好奇道:“不過你要那東西做什麽?就是很小一個篆印,還是木頭雕的,還沒我手藝好。”
洛金玉:“……”
沈無疾見他神色複雜,心中頓時跟着複雜起來,想道,雖然我覺得那東西沒什麽意思,可畢竟是彭祖小印,說不準在有學識的人眼中,這篆印背後又有多少故事與多大的涵義。我這樣說,洛金玉也許會不高興。
這樣一想,沈無疾忙道:“不過是彭祖親手所雕,自然不是咱家能相提并論的……”
洛金玉察覺出沈無疾的不安與讪讪,比他更為緊張,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公誤會了。”
沈無疾将信将疑道:“那你是什麽意思?”
洛金玉道:“只是沒有想到,公公竟如此大方。彭祖小印畢竟是先皇禦賜,且又是玄門寶物……”
“咱家拿着它也沒用處,咱家又不是玄門中人。咱家乃是司禮監掌印,掌的禦印,批社稷之事,印聖上權威,這方才是有用的。”沈無疾傲然道。
洛金玉低聲道:“是在下淺薄了。”
“這倒也不是。”沈無疾忙說,“只是沒想到你喜歡這東西。”
洛金玉有些緊張,生怕沈無疾問自己要彭祖小印作什麽,他既已坦然要出了口,沈無疾又如此大方答應送給他,他若仍出言欺騙沈無疾,心中難免不安,可若實話相告,又怕沈無疾斥這為無稽之談,不願将彭祖小印給他了。
好在沈無疾只是嘀咕了這麽一句,見洛金玉沒說話,便沒追問,只是有些扭捏着道:“咱家府裏不說多富貴,倒也積了些東西,咱家也不愛把玩這些玩意兒,扔那也是吃灰,你平日裏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就和西風說,庫房鑰匙他拿着呢。”
洛金玉心中對他有愧,聞言便說些好話,道:“公公大方。”
“咱家也不是見誰都大方……”沈無疾悄然偷看他的神色,輕咳一聲。
洛金玉只好裝作自己沒聽見這句話。
沈無疾見他裝樣,又咳嗽一聲,不說話了。
兩人沉默着走回沈府,沈無疾讓人牽來一匹馬,自己先翻身上去,然後朝地上的洛金玉伸手:“上來。”
洛金玉并不扭捏,握住沈無疾的手,被他一把拉上了馬,圈坐在懷裏。
沈無疾又從西風手中接過鬥篷,一件白色的裹住了洛金玉,帽子也給他一并戴了上去,将洛金玉的臉幾乎全遮住了。
接着,沈無疾從西風手中拿起紅色鬥篷,往自己身上一披,系上帶子,便勒起缰繩,兩腿一夾馬肚,駕着馬達達的沿着街道朝西城門方向而去。
西風立在原地,與門房并肩望着二人一馬遠去的身影,眼中寫滿欣慰。
幹爹/老爺過了個年,大了一歲,終是又多懂了些東西,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洛金玉自然不知西風與門房的所思所想,他低頭望着往後閃退的地面,突然見馬停住了,沈無疾在他頭上道:“你在這等會兒,我去去就回。”
洛金玉點頭。
沈無疾下了馬,沒多久就回來了,将剛買的元寶蠟燭塞到洛金玉懷裏:“抱好。”
洛金玉垂眸,望着懷裏的東西,沒有說話。
沈無疾再度策馬朝城門而去。
出了城不久,洛金玉想将鬥篷的帽子摘下去,可卻被沈無疾立刻捉住了手。
“城外風大,你可別又吹病了。”沈無疾道。
洛金玉低低地應了一聲,收回手,沉默半晌,道:“我在城中不摘帽子,不是不願讓人看到我與公公共騎一馬,京城中人都耳目聰明,恐怕見此情狀,無需看到我的面貌,便猜到這人是我了。”
沈無疾低着頭,細心地将洛金玉散開的鬥篷掖好邊角,确定不會漏風進去,才漫不經心地應道:“嗯。”
“确是坐在馬上有些冷……如今坐久了,我又有些熱,冒了汗,才想摘帽。”洛金玉繼續道。
他心想,沈無疾總想得多,又記仇,以往自己惱羞時罵他一句“閹奴”便記到了如今,便擔心自己的行為又令沈無疾氣惱不滿。
若是三年前,洛金玉并不在意沈無疾記不記仇,哪怕沈無疾是權傾天下的大監。可如今,他并非是畏懼沈無疾的權勢,而是不願令沈無疾難過。
沈無疾于他有深恩大義,他沒別的能回報,心中有愧。
沈無疾“哦”了一聲,道:“知道你發了汗,所以咱家才不讓你摘帽,否則迎着風一吹,不等入夜,你恐怕就完事兒了。”
洛金玉蒙着頭臉,點了點頭,道:“公公想得周到。”
沈無疾在洛金玉瞧不見的外頭,悄悄地勾了勾嘴角,頗有些得色。
西風這小子,整日裏不知在想些什麽,小小年紀,學了些亂七八糟的,也真能哄到人。
沈無疾眼角一挑,笑意愈深。
可當他倆到了墓場時,沈無疾立刻收斂了笑意,做出極矜持認真的模樣,站在馬下扶洛金玉。
洛金玉第一次騎這麽高大的馬,上馬好說,下馬難,腳蹬空了幾次,起初有些畏懼,又不願說出來,倒是沈無疾的臂膀有力,将他拽到懷裏,這才沒摔。
洛金玉背脊有些僵硬,聽得沈無疾嘀咕道“你這腰也忒細”,便更僵硬了:“公公……”
沈無疾精神一凜,回過神來,立刻松開他,故作正經道:“咱家是怕你摔着了,不是有意如此。”
洛金玉摘下帽子,點點頭:“在下知道。”
“別多說了,”沈無疾忙道,“你娘的墓在裏面,走吧。”
洛金玉跟着沈無疾進了墓場。
達官顯貴、名門望族,乃至于蓬門小族,都往往有祖墳一說。而路邊餓殍或是貧賤寒士,多被送入亂葬崗。
可多年前,因曹國忠把持朝政,奸人橫行,冤死無數,家族不敢讓這些枉死之人入祖墳,怕得罪小人,可送去亂葬崗,又着實令人痛心,便有人特意建了墓場,供人花錢銀葬在其中。
墓場說不上多好,到底比亂葬崗規矩體面,墓場的人也以此賺些守墓錢,代葬者的家人清掃墳前,兩全其美。
那時沈無疾不知洛金玉是晉陽洛家子弟,便為他娘擇了京郊最好的一處墓場安葬。
如今走進來,只見阡陌交通,各處墓前無不幹淨清潔,沒有墳上雜草。
沈無疾停在一處墳前,道:“這裏。”
洛金玉走過去,見到墓前供奉的新鮮果菜,倒是與一路走來看見的其他墓不同:“誰來過……公公?”
“咱家沒來過。”沈無疾道,“掃墓人供奉的吧。”
“可是其他……”
“其他人沒給這麽多錢。”沈無疾道。
洛金玉:“……”
沈無疾道:“你與你娘數年未見,想必有些知心話要說,咱家去一旁等你。”
說完,他就朝別處走去。
洛金玉沉默了會兒,終于忍不住,朝墓前一跪,流着淚,給娘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這墓鋪了青石,洛金玉磕完頭,額頭上便紅了,逐漸化作了淤青。他的臉色則愈發蒼白,嘴唇幾乎不見血色,眼尾發紅,哽咽道:“娘,不孝子來遲。”
沈無疾站在遠處,聽不清洛金玉在說什麽,卻看得到洛金玉在做什麽。
洛金玉跪在他娘墳前磕頭,随即長跪不起。
冷風吹來,周圍墓上的招魂幡飄揚,洛金玉的發帶也飛了起來,連同他那因身體削瘦而顯得過大的寬袖素袍,令他看起來像是随時都會化蝶離去。
沈無疾覺得,若洛金玉化蝶離去,也是十分理所當然之事。
洛金玉從來都不像這凡間之人。
三年前的洛金玉傲骨淩霜,意氣風發,似天上的星宿下凡,而三年後的洛金玉蒼白剔透,腰身瘦弱,更像是随時會乘風而去的仙子。
仙子此時此刻伏在地上痛哭,混不顧地上雪化了後的泥水髒了他潔白衣衫。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怕泥水髒污。
有些人,哪怕置身泥潭,也絕不會有損半分風姿玉骨。
洛金玉便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