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洛金玉的後腦勺抵着床板,已經退無可退,他無助地擡眼,終于看向了沈無疾。

沈無疾與他面對着面,已經離得非常近了,近到偶有幾下,沈無疾的鼻尖似乎是擦着他的臉頰過去了,似乎又沒有。洛金玉不知道,他就是無措,只是無措。

終于,他低聲道:“公公。”

洛金玉的聲音令沈無疾的嘴唇停在距離他臉頰一紙之隔的地方。

“我仍在孝期。”洛金玉垂眸道。

沈無疾一怔,半晌,有些慌亂地松開手,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裝模作樣地整頓衣袖:“哦。”

他離遠了,洛金玉便也鎮定下來,臉上的紅色漸漸消散,道:“抱歉。”

沈無疾拽自己衣襟的手一頓,不自在地說:“是咱家冒昧了。”

兩人一時都不知說什麽好,各自讪讪地待在那,面面相觑。

過了會兒,兩人又同時開口——

“你——”

“咱——”

兩人同時住口,洛金玉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沈無疾默默地籲出一道長氣,道:“咱家還有些要事,失陪了,你有事就叫西風。”又問,“你想說什麽?”

洛金玉道:“公公請忙,無需為了在下耽誤事務。”

“倒也沒什麽事務,談何耽誤……”沈無疾讪讪道,“你若有事找咱家,盡管叫西風來叫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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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玉不便應這話,便佯作未聞。

沈無疾見他不說話了,更覺不自在,嗫嚅兩句,便打算落荒而逃。

可當沈無疾逃到屋門口的時候,又忽地聽到身後的人叫他:“公公。”

沈無疾忙停住腳步,回頭道:“何事?”

洛金玉心中愧疚,卻仍是提醒道:“彭祖小印……”

“西風那厮,還未把這找出來給你?”沈無疾忙道,“我等會兒就罵他去,一天天的不知在偷些什麽懶!”

“請公公勿怪西風公公。”洛金玉忙道,“想是在下忽發急症,西風公公才一時未能顧得上。”

“嗯。”沈無疾道,“我讓他就去給你拿。”

“多謝公公。”

沈無疾點點頭,轉過身去,剛把一只腳邁過門檻,又收了回來,在那踟蹰片刻,回首來看,與洛金玉注視着他背影的目光相遇,兩人皆是一愣。

愣了一小會兒,沈無疾低聲問:“待你過了孝期……”

洛金玉:“……”

沈無疾覺着這樣顯得咄咄逼人,甚是不好,便換了種問法兒:“若你如今不是孝期,剛剛……”

洛金玉:“……”

這樣問,也甚是不妥。

罷了,不問了。

沈無疾清清嗓子,道:“無事,你多歇息,咱家去處理公務。”

“公公。”

沈無疾有些緊張地等着洛金玉開口。

洛金玉猶豫片刻,道,“公公慢走。”

沈無疾:“……”

沈無疾,“嗯。”

東廠。

“不知沈公公今日前來巡查,有失遠迎,且莫怪罪!”東廠廠公聽聞禀報,急忙便出來迎沈無疾。

按理說,歷朝歷代的東廠廠公都是權傾朝野的大權宦,前朝便是曹國忠,可本朝略有特殊,沈無疾将東廠交給了其他的大監,自己只作督察之職,而這位大監心知肚明自個兒的身份,并不敢混拎不清,對待沈無疾畢恭畢敬。

“何公公少說這些虛的。”沈無疾瞥一眼他,道,“咱家今日來,是為了巡查,還是旁的什麽,你不知道?”

能得沈無疾的信任倚重,成為東廠廠公,何方舟自然不是個蠢人,他陪着笑了笑,低聲道:“那小子是昨兒夜裏方才逮着的……”

“可還好是昨兒夜裏才逮着的,咱家還趕上個熱乎,若是前兒夜裏逮着的,咱家今日來,可就趕不上了。”沈無疾微微勾起唇角,說得輕描淡寫,似是和顏悅色,卻令何方舟冷汗叢生,急忙道:“我——”

沈無疾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曹國忠的義子,得過他的照拂,對他唯一的血脈親侄子有所不忍,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何方舟為人厚道,自小如此,遠近聞名。若非如此,咱家也不會讓你坐這個位置。”沈無疾略停了一下,斜眼瞥着身後半步的何方舟,“旁的大義,咱家說不來,也沒必要與你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可你得知道,曹國忠他斷過多少人家的血脈,怎麽的,別人活該斷子絕孫,他自個兒就配留下血脈?”

“自然不是。”何方舟的聲音有些顫抖,道,“只是……”

他最終也沒說下去,只是嘆了聲氣,引着沈無疾去內堂,讓人提那曹國忠的親侄子上來。

不多久,曹國忠的侄子便被提了上來。

彼時,沈無疾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喝茶,先聽到那人含着淚悲怆地叫道:“無疾哥哥!”

沈無疾只作沒有聽到,繼續喝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盞,微笑着看向被人扣在地上的少年,柔聲道:“哎喲,耀宗少爺金枝玉葉,怎穿得這粗布囚服,臉上還這麽污髒呢。”

何方舟陪坐在一旁,聞言更是不忍,默默地嘆了聲氣,悄然別過眼去不看。

那曹耀宗卻趴在地上大哭起來,邊哭邊道:“他們欺負我,無疾哥哥,他們欺負我!”

何方舟:“……”

唉。

何方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他也知曹國忠乃是大奸大惡之徒,也知曹國忠毀過多少人家血脈,而他仍對這曹國忠的親侄子心存憐憫,不過是因為……這孩子是個傻的。

些許是曹國忠作孽太多,他父母兄長皆是早亡,家中唯獨留下這麽一個侄子,卻還是個傻子。

曹耀宗這傻子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仍在那一味的叫喊着沈無疾。

何方舟更是感慨。

曹國忠将這唯一的親侄子視若己出,哪怕是個傻子也照疼不誤,安排了許多的人照顧他,陪他玩耍,而沈無疾與何方舟便都曾是這些玩伴中的一員。

也是沈無疾有手段,這曹耀宗格外喜歡沈無疾,叔叔的話都不聽,唯獨被沈無疾哄得服服帖帖,倒也因此得了曹國忠的青眼,令沈無疾在曹國忠面前越發受寵了。

沈無疾不急不忙地放下茶盞,起身去到曹耀宗面前,示意宦官松開曹耀宗,退到一邊去。

剛松開,曹耀宗就撲上來抱住沈無疾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地告狀,無非是給他吃的飯菜難吃,還不準他洗臉沐浴,甚至還把便桶與他放在同一個狹小的屋子裏,屋子裏還有老鼠,雲雲。

沈無疾聽着他哭訴一番,柔聲道:“住嘴,耀宗。”

曹耀宗聽話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坐在地上,淚眼汪汪地仰着頭看他。

沈無疾蹲在他的面前,伸手給他整了整衣襟,笑了笑:“飯菜難吃,你吃了嗎?”

曹耀宗委屈巴巴地搖頭。

“那一定餓了吧?”沈無疾問。

曹耀宗急忙點頭,肚子也配合地叫了起來。

沈無疾起身,端來桌上的糕點,拈了一塊遞給曹耀宗:“吃吧。”

曹耀宗忙接過糕點,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別急,噎着了。”沈無疾又拿了一塊給他。

曹耀宗鼓着腮幫子一邊咀嚼,一邊點頭,像一只小倉鼠。

事實上,曹耀宗雖口口聲聲叫着沈無疾哥哥,卻比沈無疾大,身量也與沈無疾差不多高,模樣打理整潔了,不說話不動,也像個俊秀的少爺公子。只是他傻,行為舉止與孩童無異。

何方舟忍不住偷偷地看他倆。

沈無疾耐心地喂着曹耀宗,忽然見這傻子停住嘴,将手裏的半塊糕點遞到自己面前,滿嘴都是糕點渣滓,笑着說:“好吃,給你也吃。”

何方舟只盼沈無疾能看在曹耀宗對他一片真心的份上,別将曹國忠的賬算到一個傻子頭上。

不料沈無疾微微一笑,接過糕點,卻是道:“和曹公公倒是一脈相承,當年曹公公得了先聖禦賜的糕點,也是和咱家說好吃,賞給咱家也吃吃。”

何方舟忍不住道:“耀宗與曹國忠又哪裏是一路人。曹國忠不拿咱們當回事兒,賞些東西也是施恩,可耀宗卻是眼巴巴将他也珍惜喜愛的……”

他話未說完,曹耀宗聽得他的聲音,這才看到他似的,又将手中另一塊糕點往前遞,脆生生道:“方舟哥哥也吃,好吃。”

何方舟一怔,眼中有些酸澀,卻又怕惹沈無疾不高興,只好硬着心腸不去看曹耀宗,更不敢起身去接曹耀宗手中的糕點。

曹耀宗見方舟哥哥不理自己,有些疑惑地歪着頭,看看何方舟,又看看沈無疾,委屈地問:“方舟哥哥不理我……”

“他問你怎麽不理他呢。”沈無疾道。

何方舟為難道:“我——”

“理他呀。”沈無疾道。

何方舟拿不準沈無疾是何意思,但既然沈無疾這樣說了,他趕忙起身過去,蹲在曹耀宗身邊,接過曹耀宗手上的糕點,低着頭往嘴裏放。

沈無疾将自己手上那半塊糕點還給曹耀宗:“我不餓,你吃。”

曹耀宗點點頭,抱着糕點繼續吃,模樣甚是乖巧。

“吃完了,去洗洗,打扮幹淨了,咱家帶你去見叔叔。”沈無疾笑着道。

何方舟一驚:“公公——”

“何方舟,”沈無疾打斷他的話,“一念之仁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譬如你當年護我幫我,我一朝得勢,也有你的許多好處。可有些時候,你得知道,婦人之仁會成為一件壞事。仁這一字,是好是壞,你得自個兒把握住分寸,明白嗎?”

何方舟欲言又止。

“你且放心吧。”沈無疾看不來他這喪氣的樣子,皺眉道,“折騰不死你傻兒子!”

何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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