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總這樣欲言又止的看着咱家作什麽。”

喂藥時,被洛金玉一動不動盯着看的沈無疾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

洛金玉垂眸将匙中最後一點漆黑藥汁喝入嘴中,咽進腹裏,尚未開口說話,便聽沈無疾又道:“張嘴。”

他未曾多想便依言張嘴,沈無疾立刻将一顆酸梅塞進他的嘴裏。

洛金玉:“……”

他忍不住又擡眼看向沈無疾。

“看什麽看?”沈無疾被他微妙的眼神看得有點兒惱羞,道,“西風說他平日裏喂你吃藥也是這樣!”

洛金玉沉默片刻,低聲道:“他只是将小碟端來,讓我自取。”

沈無疾:“……”

洛金玉:“……”

半晌,洛金玉道,“公公滿腔關懷殷切之意,在下心領,甚是感激。”

沈無疾只覺得自己臉上一陣冷一陣熱的,皺着眉頭別開目光,道:“沒讓你感激。”

總之……總之你也不會以身相許。沈無疾在心中悻悻然地暗道。

他不如洛金玉這樣的讀書人愛好高雅,陽春白雪,他就是個下裏巴人,愛聽說書與唱戲,尤其愛聽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此外,有些市井小民都嫌無恥下作的暗巷夜奔之類的故事,他同樣愛聽。

故事裏每每便有一方落難,另一方伺機搭救,一推一就的就成其好事……

這些時日來,偶有與他走得近些的達官顯貴,便總拿洛金玉這事兒揶揄他。且看就連西風這小子都篤定了洛金玉這叫“自投羅網”,早晚是幹娘。沈無疾的心中,自然也偷偷地存着這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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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轉念一想,又有些自傷。

曾經洛金玉多嫌棄他這閹人哪。

且莫說一身高潔傲骨的讀書人了,便是路上的升鬥小民,背地裏提起宦官,不也滿心裏都是輕蔑與嫌惡麽。

別看滿朝裏那些人當着面說說笑笑,沈無疾心裏清楚着他們背地裏的嘴臉。

只是洛金玉重情義罷了,如今看在他為其葬母的份上,才對他如此和顏悅色。可若自己肖想過甚,那可便是一場笑話了。

什麽無以為報,以身相許……暗地裏想想罷了。

就連想想,都怕被洛金玉瞧出來了,又惱羞成怒一回。

正當沈無疾胡思亂想着,洛金玉說話了。

“人與禽獸何異,無外乎氣節人情。”洛金玉道,“在下不才,卻也懂得這個道理。”

沈無疾對他的真情實意,他雖仍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可他如今多少知曉了那些,也不再如三年前那樣對此本能嫌惡。

無論如何,除去這些,沈無疾于他有深恩,他若不誠心感激,又與畜類何異?

“說些什麽呢……”沈無疾不愛聽洛金玉說自己不才,岔開話頭,“可記着此次養好前不能下地吹風了。咱家先前怕你以為咱家禁你的行動自在,這才讓你随意出入,你倒好,把府裏鬧得人仰馬翻。”

沈無疾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裏含着幾分嗔怪,聽着是抱怨,可卻又顯得極為親近。

洛金玉聽得分明,他抱怨是假,擔憂才是真,心中微暖,淡淡地笑了笑。

可洛金玉又轉瞬想到半夜裏醒來時見到守在自己病榻前的沈無疾,想起沈無疾對自己的那些心思,一時之間再生尴尬與無措,笑意又淡了下去,有些拘謹地移開了目光,不敢多看沈無疾。

他活了十九載,自幼受母親教導,恪守禮法,秉持自身,除了與母親親近外,向來對女子恭敬疏離,不曾有過半絲逾距的想法與行為,一心只用在讀書修身上,從不知情愛滋味,遑論提及龍陽癖好。

而這沈無疾……更是連男子也不算……

為何他一個閹人,竟會想些這事兒?

洛金玉百思不得其解。

兩人之間又沒了聲音。

沈無疾察言觀色,卻以為洛金玉是因自己的抱怨而惱了不說話,心中一慌,又顧及着顏面,不知該如何解釋,嗫嚅了半晌才讪讪道:“其實,還好,平日裏那些家夥拿着咱家的銀錢人情,整日裏屁事不做,就該你來整頓整頓他們。”

洛金玉:“……”

他忍俊不禁地看向胡言亂語的沈無疾,下意識地彎唇一笑。

沈無疾見他笑了,頓覺春暖花開,心中一蕩,看呆了。

半晌才回過神來,再也顧不上顏面,癡癡地道:“咱家不是抱怨你,只是見你病得難受,咱家看得也難受,恨不能代你受病受熱。”

洛金玉不料他又直愣愣地說這種話,臉上一熱,又垂下眸來。

這沈無疾三年前便是如此口無遮攔,見縫插針的說些孟浪之詞,起初将洛金玉吓得夠嗆,後來便成了嫌惡,嫌這閹賊,惡他腌臜,認為沈無疾是故意羞辱于他。

可如今,洛金玉得知沈無疾并非是自己所猜想的那樣,而是……

洛金玉的心中便有些茫然。

況且,沈無疾對他有大恩,先為他斂葬母親,為他打點獄中,如今再傾力救他病痛,還慷慨送他彭祖小印這樣的玄門之寶……

沈無疾不知洛金玉心中所想,他只知,過去的洛金玉若聽了這話,只會橫眉冷眼地呵斥自己無恥輕薄、不要臉面、令人作嘔,可此刻的洛金玉卻面頰微紅、垂眸靜坐,竟像是……竟像是……在等着盼着什麽。

沈無疾心知這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洛金玉這樣下凡來歷劫的谪仙,又怎會等着盼着自己這麽一個腌臜臊臭的閹人與他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可沈無疾偏偏又拗不過自己的一廂情願。

他打從那年第一眼見到洛金玉,便拗不過自己的心與魂靈。

這顆心裏滿是洛金玉的一颦一笑,魂靈也直在嚷着要做洛金玉門前走狗。

一個閹人,本不該生出這樣可笑的情|欲追求。沈無疾是通曉人事前便去勢的,更不該有這樣的念想。可他活了那麽些年,乍一見到洛金玉,也不知怎麽的,些許是前世發的願,些許是月老醉了酒,總之,心裏面的靜流便洶湧了起來。

洛金玉正垂眸出着神,忽然覺得手背一熱,便見另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一怔,擡眼看沈無疾,卻又羞于沈無疾此時此刻緊緊盯着自己的眼神,立刻別開目光,心中如揣跳兔,砰砰直響。

沈無疾試探着觸碰到了洛金玉的手,見洛金玉又羞又慌,卻沒有罵自己,膽子越發大了起來,如常人所說的色膽包天,他漸漸地使力氣,試圖握住洛金玉的手。

洛金玉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猶豫再三,忍不住磨蹭着精致蘇繡的被面,試探着将自己的手從沈無疾的手中收回來,放在別處,可眼睛仍不敢去看沈無疾。

沈無疾的掌下失去了洛金玉的手,心中那簇火猛地剩了微弱火光,眼看就要滅了,他卻有些不那麽甘心,又有些鬼使神差,一面仍牢牢盯着洛金玉那蒼白削瘦的側臉,一面将手緩緩追了過去,再度搭在洛金玉的手背上,試探着握緊。

洛金玉的心裏更慌亂了,除了幼年外,他已經許多年不曾和人有這樣的肌膚之親,何況,與母親的幼年天倫之樂,又哪裏能拿出來與此時的暧昧氛圍相提并論呢?

沈無疾……沈無疾畢竟是一個與他年歲差不多的外人,他們無血緣親情,亦非知交好友,甚至,沈無疾明明白白的想與他……與他有那樣的幹系。

洛金玉遲疑又糾結的目光落在沈無疾握着自己的手背上。

沈無疾的手倒是大,比洛金玉的手大一些,指腹與虎口上都有繭,想必是常年習武才有的,可光從手背上看,若不去觸碰,便又一時難以察覺這是一個習武之人的手,因沈無疾的手背肌膚保養得極好,細膩白皙,且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只看,便不像尋常男子的手。

可是,這手的另一面卻截然不同,又溫暖,又有力。

沈無疾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洛金玉的手,見他只是低着頭看手,并沒有再次逃脫,膽子又大了起來,心中那簇火仿佛春風一吹,重新旺回去。

他試探着,緩緩地傾身前去,目光謹慎地在洛金玉的眼睛與嘴唇中間來回逡巡,觀察着洛金玉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洛金玉餘光看到沈無疾的靠近,臉上更熱。

他雖不曉人事,似一張白紙,可他究竟也這麽大了,又不是傻子,哪能想不到這樣的情境下,沈無疾是想要做什麽。

他不能斥責恩人,可躲開與婉拒,卻是可以的。

洛金玉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張了張嘴,卻一時啞然,不知自己要說什麽。

沈無疾也不知洛金玉要說什麽,他只看見了洛金玉這些時日來蒼白的臉與嘴唇上都有了些血色,百裏透着紅,令他情不自禁,情難自控。

沈無疾又湊過去了一些,眼看便要親到那臉頰。

這時候,洛金玉卻緩慢地往後躲了一下,仍然垂眸望着被面。

沈無疾略停一下,追着再湊過去些,洛金玉又緩慢地往後躲一點。

沈無疾再追過去些,洛金玉再躲一點。

沈無疾的心裏癢癢的,也咽了口唾沫,卻并沒有半分半毫的惱怒,他只是急切,只是心癢難耐,只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只是飄飄然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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