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古以來,多有奸宦亂政之事。世人都說宦官非男亦非女,因此性情極為刁鑽古怪,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心胸狹隘,睚眦必報,更無是非大義之念,是這世間最不值得倚重信賴與親近之人。
可歷朝歷代以來,許多皇帝仍會将宦官視作心腹,無外乎于他們而言,那些重臣相比宦官,更不值得信賴。
因重臣有許多的退路與家族利益糾葛,而宦官卻大多無兒無女無家無族,更無臉面,他們若沒了皇權靠山,便沒有能拿來與重臣争鬥的條件,因此,他們比那些人,更容易得皇上青睐。
皇上沉默不語。
沈無疾知道他已經動搖,卻也不催,耐心地等了會兒,又道:“皇上若要江山穩固,必定要先将軍權握在自己手中。自從前朝奪嫡之亂與曹賊之亂後,如今軍權大多把持在君太尉的手上,四海鎮軍,甚至于京城禁軍中,掌權之人多是君太尉的門生心腹。”
皇上皺眉問:“這和你有意引人彈劾,有什麽幹系?”
沈無疾微笑道:“人都說,水至清則無魚,人又說,渾水摸魚。可見一潭水若太清靜,就沒魚可撈。如今皇上登了大典,震懾四方,曹國忠且又剛剛被除,重臣們雖暗自各有盤算,面上卻都暫且只能穩作一團。可他們若穩作一團,事兒便難辦,因此就得從奴婢身上為他們開這一個口子。”
皇上想了想,無語道:“那兩句話是你這意思嗎?”
沈無疾心道,這要緊嗎?面上卻只笑:“皇上學問高,奴婢沒什麽學識,鹦鹉學舌罷了,皇上見笑了。”
“那你再說,你要怎麽開這個口子?”皇上追問。
沈無疾道:“皇上對奴婢的隆恩寵信,諸位大人都看在眼中,若奴婢也四平八穩,難免反而引來他們的警惕。越是如此,奴婢越要有小人得勢的樣子。奴婢不報皇上,因一己私情,擅權放了洛金玉,本是大罪一條。可若皇上将此事輕輕放下,他們難免心中犯了嘀咕。”
皇上想了想,道:“他們無外乎以為朕是受你蒙蔽,又或者以為朕太過寵信你,有意替你遮掩。然後呢?”
沈無疾笑了笑,一手執住袖口,另一只手拿起靠在硯臺旁的墨條,慢條斯理地為皇上研起墨來。
皇上有些着急,又極為好奇,想催他,可見他成竹在胸的模樣,一時又沒開口催促,不願令自己落了下乘,只好用眼睛盯着他看。
沈無疾認認真真地磨着墨,一雙鳳目低垂,修長的手指握着墨條,動作不急不緩,似一副畫。
過了會兒,沈無疾将墨條輕輕地放置到一旁,拿起皇上批奏折的毫筆,為他蘸滿了墨,送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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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卻仍然接過了毫筆。
沈無疾再将彈劾自己的那本奏章攤開,仔細地看了看,然後放到一邊,為皇上攤開另一本奏章,朝皇上笑道:“彈劾奴婢的那位吳為大人乃是吳國公之孫,吳國公父子二人皆骁勇善戰,十多歲便披甲上陣的英雄人物,可吳為大人二十都有五六了,仍沒摸過兵甲,遠離了軍中,只在兵部挂個閑職,可不就閑得連禦史臺的事兒他都要包攬了?這可真是大材小用。”
皇上聽他這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指着他:“說話陰陽怪氣的。別在朕面前花花腸子,直接點兒,朕急着呢。”又抱怨道,“你們京城裏的人就這樣,說個話能繞半天,前朝那些大臣們也一樣,若不是有你們在旁邊幫忙聽着,朕總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說什麽。”
沈無疾被他這麽說,倒也不氣,道:“晉陽附近的邙山一帶常有山匪出沒,皇上怎麽不任令吳為大人前去剿匪呢?”
皇上瞪他:“朕雖然剛來不久,卻也知道這吳為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讓他去?你這不是陷朕于不義之地嗎?他萬一出了事兒怎麽着?朕去哪賠一個小孫子給吳國公?吳國公他兒子都死了,也就這仨孫子了。”
沈無疾道:“皇上仁慈。可誰見得吳為大人就一定是扶不起的阿鬥呢?”
皇上一怔:“你的意思是說,他是裝傻的?”
“這倒不見得。”沈無疾道,“可若要收回君亓手上的兵權,必然要從吳國公下手,換了旁的人,師出無名,事兒沒那麽好辦。”他将指尖點在奏折空白處,“皇上,下令吧。”
皇上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見他那自信滿滿的得色樣子,有些想打,卻又有些安心,最終一咬牙,照着沈無疾的話,低頭往上寫。
寫着寫着,皇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掌握大權那日的到來。旁的不說,這些時日受的鳥氣可都出爽了!他渾身愈發輕松起來,嘴角也不由得勾了起來。
沈無疾一面口述要寫的內容,一面分心暗道,這邙山便在晉陽城外不遠處,屆時交了公差,也好陪洛金玉回祖地看一看。
雖他不覺得物是人非的舊地有什麽好看,可洛金玉是個重情重義的讀書人,洛金玉想看,他便陪他去看便是。
沈無疾還就不信了,他就這麽焐着,焐個十年八年的,還不能将這塊石頭捂熱!哼,到時候……捂熱了,呵呵,就該是風水輪流轉,該咱家得瑟了。
想到這裏,沈無疾不由得勾起了嘴角,得意一笑。
主仆二人各懷心思,各自默然冷笑,半晌,皇上收斂笑意,道:“接着說,還要寫什麽?”
沈無疾也回過神來,收斂笑意,道:“寫……”
……
君太尉府。
君亓在自家府中倒是輕衣簡便,一副和藹長輩的模樣,正領着家中的一群孩子在院中蹴鞠。
他夫人與他是結發夫妻,年歲也已不輕,眼角有些許細紋了,但姿态端莊,身邊圍繞着女眷小娃兒們,一面細聲議論着手中的女紅,一面看看院子裏玩耍的男眷們。
任誰見了,也得說這是一派天倫之樂。
直到管家領着君亓的一位族弟進來,君亓瞥見了,将鞠踢開,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朝場邊走來。
丫鬟忙捧着帕子上去為他擦汗,又有丫鬟為他捧來熱茶。
君亓端着茶盞,垂眸喝着,便聽族弟低聲道:“大哥,裏面說話。”
君亓面不改色地仍喝了幾口茶,将茶盞遞還給丫鬟,看了眼堂中的夫人,對她笑了笑,這才轉身朝後堂走去。
族弟急忙跟了上去。
族弟跟進了君亓的書房,将門關上。
君亓問:“什麽事?”
“大哥,宮裏傳了消息出來,”族弟皺着眉頭,低聲道,“皇上有意讓吳為去晉陽剿匪。”
君亓“唔”了一聲:“這個吳為,是吳國公的小孫子吧?”
“是。他借着祖輩的名聲,如今在兵部做個閑職。”族弟道,“自吳國公中了風,他兒子又早早戰死疆場,家裏就剩三個孫子,大的纨绔浪蕩子弟一個,老二是個書呆子,這小孫子還是個愣頭青。國公府一蹶不振,都說,怕是要絕于這一脈。雖說吳國公一死,自然會讓孫子承位,可到底抵不了大用,大家心裏都有數。”
君亓笑了笑,沒說話。
族弟又道:“誰都知道,吳為就是個紙上談兵的繡花枕頭,皇上如今派他去剿匪,不就是送他去死?那南邊的匪亂自先帝那時起就沒停過,朝廷前前後後派過多少人去那,不都折戟而歸?”
君亓逗着挂在窗口的鳥兒,輕笑了一聲:“那也得繼續剿。”
族弟來到他身後,道:“可皇上為什麽派吳為去?”
君亓反問:“你覺得為什麽?”
“聽說,是沈無疾從禦書房裏出來後,皇上便有了這主意。”族弟道,“可我這心裏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們非得要讓吳為去彈劾沈無疾,就沈無疾那比針眼兒還小的心,不剮得吳為褲子都沒有,可能晚上連覺都睡不着了。”君亓笑着說道,眼睛仍望着被自己逗得跳來跳去的鳥兒。
族弟見他不慌不忙的樣子,心中仍然不安:“可是大哥,吳為也不是咱們的人,又是個傻子,随意唆使幾句,他便甘願做出頭鳥了,焉有不用之理?多少也給沈無疾堵堵心,叫他別那麽嚣張。一個閹人,居然能為了一個大男人搞出那麽多的事來,簡直可笑。路塵他本就子嗣單薄,就若清和若白二子,若白——”
“君若白有本事倒是別中沈無疾的套兒,別去□□,嫖完了還被個娼婦訛,鬧得沸沸揚揚,也不嫌丢人。若不是我讓你們早把他送遠點藏好點,如今他能不能在沈無疾手下留出條命來都說不定。”君亓想起此事,不由得翻了個白眼,但很快又恢複了姿态,道,“可吳為一事,你心中不安是對的,也不枉我平日裏最看重你。吳國公府這些年來勢弱,可老吳國公和他兒子在軍中的威望仍存,拿出來,便是一柄好旗。如今禁軍說是在我手上管着,可那些老人心裏仍盼着他們的老頭兒。皇上讓吳為去剿匪,便是給了吳為建功立業,承他爺爺與父親舊部的機會。”族弟卻道:“可誰也看得出,吳為不是這塊兒料啊,能不死在那就不錯了!”
“沈無疾不會讓他死在那的。”君亓笑着道,“他還等着吳為在他的幫助下成功剿匪,從此成他臂膀呢。”
族弟一怔,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沈無疾此舉并不是要報複吳為,反而是要幫吳為襲位,且還一舉拉攏吳國公府?”
“他想為皇上收回我手上的兵權,就得借助別人。”君亓笑道,“滿朝裏,也找不出一個比吳為更合适的傀儡給他操控了。吳為身份合适,若他有功績,軍心自然向他。還是個腦子不甚靈活的傻子,傻子多好收買人心。”
“那我們要不要趕在沈無疾前頭——”
“不用。”君亓道,“我們趕在他後面,坐收漁翁之利。你說,吳為若因沈無疾而戰死在邙山,吳國公府和沈無疾,還能有交好的可能嗎?別人可不知道沈無疾是為了他好才讓他去的,別人只會說,吳為彈劾了沈無疾,沈無疾就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