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兩人相對無言,過了會兒,洛金玉道:“公公還是早些休息吧。”

沈無疾不高興:“你就這麽急着趕咱家走?咱家還給你修了個燈!”

洛金玉:“……”剛剛不是你說別再提燈的事了嗎?

這位沈公公的言行舉止,實在是無法揣度。

沈無疾也醒悟到自個兒又急功近利了些,忙緩和語氣,柔聲道:“說個讓你高興的事兒。”

洛金玉:“公公請說。”

“你好好的将身子養好,不多久,咱家就陪你回晉陽去祭祖。”沈無疾原想邀功,可話說出了口,又老臉一熱,覺得自己過于殷勤,忍不住拐了個彎兒,道,“你不必擔心,咱家本也是有公差要去那,不會誤了咱家的事兒。”

洛金玉一怔。

沈無疾察言觀色,問:“怎麽了?”

怎麽了?

我本來也不是要回晉陽祭祖,我只是尋個借口離開京城,去宕子山啊!

洛金玉不慣撒謊騙人,如今眼看自己的計劃夭折,又被沈無疾追問,更覺口幹舌燥,心中不安,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心想,若是如此,恐怕自己更無理由獨自離開了。

沈無疾見他臉色不太好,狐疑道:“你是不是不願意讓咱家陪你回老家祭祖?”

洛金玉忙道:“不是……”

“倒也自然,你家是大儒世家,咱家則是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閹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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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疾本就心思敏感想得多,如今一念之間,只當是洛金玉嫌棄自己,心中難受,語氣又尖刻起來,斂了滿眼的溫柔讨好,冷笑道,“咱家跟你回去,可不是玷污了洛家的清白?”

洛金玉蹙眉:“在下并無此意。”

“你有這意思又如何?”沈無疾冷道,“你洛家滿門皆是被閹人所害,咱家也是個閹人,不也正是你洛家的世仇?”

“在下不解公公之意。”洛金玉也不高興了,“洛家受曹國忠所害,公公乃是手刃曹國忠之人,理應是洛家恩人,公公又怎麽會那樣作想?”

他忍了再忍,終究沒能夠忍住,道,“在下有一言,或有冒犯之處,請公公見諒。君子當常省己身,卻不可常鄙己身,更不可陰陽怪氣,喜怒無常。”

沈無疾氣急反笑:“少和咱家說這些,咱家是君子嗎?咱家不過是個閹賊。”

洛金玉被他氣到了,道:“公公在我心中,是有情有義之人——”

沈無疾打斷他的話:“咱家在你心中是有情有義了,在你洛家列祖列宗眼中卻又是什麽玩意兒!你倒是自個兒能容着咱家,只是讓你帶咱家去你家,你就不樂意了!若換個人讓你帶回去,你哪來這般不樂意?你就是嫌咱家給你丢人!”

洛金玉:“……”

總覺着,仿佛這話聽着,有些奇怪。

院中,西風聽着屋內争執,默然嘆息,一張小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四個大字。

唉,是個啞巴都不至于将好端端的天給聊成這樣啊……

唉。

還不如是個啞巴呢。

屋內二人吵着吵着又都沉默下來。

許久,西風正要敲門,又聽得幹爹咳嗽一聲,便繼續安靜地站在那。

沈無疾冷靜下來,清清嗓子,道:“你就當咱家是頭豬。”

洛金玉:“……”

沈無疾別別扭扭地拉過凳子,挨着洛金玉坐下。

洛金玉被他有意挨着,覺得別扭,下意識地往旁邊挪挪。

沈無疾見他挪,便也跟着挪,非得挨着他。

洛金玉的臉又發起熱來,想說“公公請自重”,卻又礙于此時情境,擔心令好容易緩和下來的氛圍再度陷入僵局,左右為難起來。

沈無疾瞅着他局促的模樣,又見他沒再繼續挪,心中又是疼又是愛,更是溫柔,低聲又道:“你和一頭豬有什麽好氣的呢,氣壞了身子。”

西風有些崩潰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他覺得屋裏那人不是自己英明神武的幹爹!在說什麽呢!

“……”洛金玉也被沈無疾這話給驚到了,無措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公公為何總是妄自菲薄……”

沈無疾卻并沒這麽覺着。

他自幼颠簸,輾轉入了宮也被人欺辱,對于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宦奴而言,菲薄自個兒兩句是比吃飯喝水更習以為常的事。當年他為了博得曹國忠的青睐,更是什麽做小伏低的事兒都幹過,哪還能成天硬着骨頭做漢子呢。

于他而言,只要能達成目的,便可不拘于手段。

這樣一想,沈無疾更覺自個兒與傲骨铮铮的洛金玉是一個在泥裏,一個在雲端。

可他心中自卑到了底,反而越發的邪火叢生,心一橫,暗道,癞蛤|蟆就是愛吃天鵝肉,怎麽了?

老子這輩子倒黴,投胎做了個癞蛤|蟆,還不許垂涎幾口好的了?

這輩子,他還非得嘗這一口天鵝肉不可,否則死都不瞑目。

“咱家不該菲薄嗎?”沈無疾福至心靈,忽然嘆了聲氣,蹙着眉頭,自怨自艾,“咱家不是有意對你發火,只是,在你面前,咱家忍不住時時刻刻都自慚形穢罷了。”

洛金玉果然露出愧疚模樣,急忙安慰道:“公公便不該如此。是公公教我不可沉溺往事,怎公公自己卻……”

“咱家哪說得上一個‘教’字,不過是信口胡言。”沈無疾露出憂郁模樣,伸手将那彩燈抱在懷中,幽幽嘆息,精致的眉眼間滿是恹恹之色,令人望之生憐,“何況,你那事,過了便是往事。可咱家,一輩子都是個閹人。”

洛金玉:“……”

這事兒,洛金玉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半晌才道,“古有太史公言,‘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兵法》修列;不韋……’”

沈無疾打斷他背書,道:“他們又沒被閹。”

“……”洛金玉一頓,片刻,道,“太史公受過腐刑,仍著《史記》。”

沈無疾道:“我知道,可我又寫不出這個來,我苦思苦學,寫個東西,還被你當淫詞豔曲。”

“……”洛金玉道,“又非人人皆要與太史公一般,公公雖文不成,可武……”

“咱家知道太史公的故事,他雖也閹了,到底也曾有過妻兒。”沈無疾嘆氣。

洛金玉:“……”

這人,怎麽什麽事都能說到情愛上來?

洛金玉以往與人談天說地,說起古往今來,也曾議過太史公生平之事,可還是頭一回聽人說起這事兒。

這聽起來,多少是有些粗鄙的。

沈無疾見他不說話,別有用心地又道:“金玉,咱家對你一片真心實意,你不妨便從了咱家,咱家定然對你千寵百愛,絕無二心,你要天上的月亮,咱家絕不給你拿星星充數……”

聞言,洛金玉頓時面紅耳赤,起身道:“沈公公,自——”

“在你面前,咱家自重不了。”

話都說到這兒了,佳人又難得如此溫柔可意的模樣近在眼前,連身上那股子藥香味兒都仿佛成了迷情香味,沈無疾是越說越心癢難耐,一時之間仿佛吃了熊心豹子膽,跟着洛金玉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往懷裏摟,浪蕩道,“寶貝兒金玉,你就跟了咱家,咱家把心肝兒都給你,你就是咱家的心肝兒寶貝……”

洛金玉沒料到他忽然如此,吓了一跳,急忙掙紮着躲避:“沈公公!自重!放開我!”

沈無疾抱都抱了,哪能放得了手,他只覺自己的一顆心都快蹦了出來,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湧,嘴裏繼續道:“好金玉,你就圓了咱家這個念想,今後你要什麽,咱家給你什麽,咱家為你報仇,欺你辱你之人,不論是君太尉,還是什麽人,咱家都為你斬草除根……”

“沈無疾!”

“你有鴻鹄之志,咱家也懂,你曾倡導新政,咱家便幫你實施……”

“沈無疾你松手!沈無疾——”

“你要做賢臣重臣,咱家也幫你,只需你從了咱家,咱家對你的心意,日月可鑒……”

洛金玉幾乎被氣厥過去,掙紮着一巴掌打到這不知羞恥的人臉上,厲聲道:“沈無疾你混賬!我看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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