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洛金玉醒來時, 發現眼前一片漆黑。
恰如沈無疾的心腸與腦袋一般的漆黑。
他面無表情地擡起手, 将綁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條解開, 默然地望向坐在八仙桌旁埋頭蓋印的沈無疾。
桌上堆放着整齊的三疊文書,沈無疾從一疊中拿過一張, 蓋印的放一邊,便算是能執行了, 不蓋印的放在另一邊, 是駁回的意思。
司禮監本是太|祖皇帝為了制衡內閣而設, 為防內閣大臣恃權自重、欺君罔上,太|祖皇帝便令親近的太監們組成司禮監, 分走內閣許多大權。或者能說, 某些時候, 內閣甚至要“看司禮監的臉色行事”。
這又是何意呢?
司禮監中以秉筆太監和掌印太監為首,凡有內閣要行政事公文,皆需呈交皇上決裁, 可皇上日理萬機,不能事無巨細皆親自過目批紅, 便将許多不那樣要緊的公文交由秉筆太監代為批紅。
為防秉筆太監恃權,又設掌印太監蓋印,方才算是此公文最終可實行。
原也都該最終由皇上過目,可漸漸的,便都松懈于此。
遇上不勤政的乃至于昏庸的皇上,有些要緊的公文,也統統交給了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決裁。
因此才說內閣要“看司禮監的臉色行事”, 畢竟相比起他們,司禮監太監更親近皇上,得皇上信任,若司禮監有意折騰他們,再三刁難,偏偏不批,許多公文實施便會困難重重。
甚至前朝還曾有過一個笑話,便是大臣彈劾奸宦曹國忠的奏折,恰恰就被掌印大監曹國忠自個兒批閱,給扔了,根本去不到皇上面前。
而在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之間,又以掌印太監為最尊者,畢竟秉筆太監批紅之後,若無掌印太監蓋印生效,那也是無用的。
換言之,掌印太監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沈無疾,便正坐着這個位置。
沈無疾蓋印蓋得手累,正甩着手,一擡頭,便見到洛金玉瞧着自己,忍不住就笑了,似乎從未有過争執似的親熱:“醒了?”又關切道,“餓嗎?咱家讓人做些吃的來,有想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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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玉更覺心中嫌惡。他自幼所學,小人方才如此反複無常。
可這人,卻又是他的恩人。
忘恩亦非君子所為。
洛金玉心緒複雜,坐在床上,一時沒說話。
沈無疾追着問了幾句,洛金玉終于開口,冷冷淡淡地問:“沈無疾,你又想做什麽?”
沈無疾笑着嗔道:“咱家想做什麽,你比誰都知道,還明知故問。”
洛金玉:“……”
他心生惡寒,忍耐着,不與沈無疾争吵,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緩緩道,“我原本願以公公為友。我落難時,公公仗義相助,對我有深恩大義,我出獄後又再三開解我,我心中感念公公義氣,原是親近公公的,公公何必執着迷障,将好端端知己之義曲解至此。”
這些話,倒也并非說謊。
在沈無疾忽然發瘋之前,洛金玉确是誠心誠意将他視作恩人與朋友。
也因此,沈無疾這樣一鬧,洛金玉被氣得夠嗆,心中無比失望。
沈無疾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說得比唱得好聽,可惜咱家是個實在人,又是個沒什麽學問的粗人,不聽你這些花裏胡哨的,論親近,什麽也比不過枕邊人親近。”
洛金玉見他冥頑不靈,便不再白費唇舌,躺回去,背對着他,閉着眼睛思索如何逃走。
沈無疾倒是又問:“不餓嗎?晚上沒吃東西,西風說你中午也吃得很少。”
洛金玉不理他。
沈無疾又問了幾句,仍然得不到回應,便悻悻然地起身,去門口吩咐小厮送飯菜來。
不多久,小厮送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米飯,沈無疾親手夾了菜,端着碗,去到床邊,将飯菜伸到洛金玉面前,輕輕地用手扇風,将香味兒扇向洛金玉,自個兒忍不住噗嗤一笑。
洛金玉:“…………”
這沈無疾,着實是腦子抱恙!
沈無疾自顧自地玩了會兒,見洛金玉沒有絲毫回應,便也興致索然,挂不住臉,悻悻然坐在床邊,自個兒吃起來,像個賭氣的小孩兒,哪有半分權宦模樣。
他吃完了,端着空碗問:“真不吃?餓着的滋味兒可難受了。”
洛金玉不理他。
沈無疾低聲道:“你怕是沒餓過。雖你家貧寒,但聽聞你母親勤勞又慈愛,想必沒讓你受過餓。”
實情确如沈無疾所言。雖洛金玉家境貧寒,可他母親卻從未令他挨餓受凍過。
“咱家與你不同,咱家小時候逃過難,幾天沒東西吃都是常有的事兒,好容易讨個冷饅頭,還被其他的乞兒搶了。搶便搶了,還打咱家一頓,說那是他們的地盤兒,罵咱家不識好歹,逼着咱家從此讨來東西孝敬他們。”沈無疾回想起往事,神色漠然,“咱家心想着惹不起,跑總行了吧,卻每每被他們抓回去打,骨頭都打折過許多回,哪像你,還有咱家趕緊的請禦醫來給你醫治,咱家那時就靠着自個兒不想死,這才活了下來。
後來,咱家進了宮,仍是被欺負的命。好容易入了曹國忠的眼,卻被他扔去習武。或許那不叫習武,叫煉蠱。他将我們放入山谷,讓我們相互厮殺……罷了,不說這個,大半夜的,怕吓着你。”
洛金玉也不知這是真是假,仍不說話。
沈無疾也不知自己怎麽忽然說起這些往事,想了想,道:“丢人的事,不說了,你當沒聽過。”
說完,沈無疾起身,叫人進來收碗筷飯菜,又吩咐道,“飯菜時時熱着,等會兒洛公子餓了,立刻便有得吃。”
下人領命而去,沈無疾又朝着洛金玉道,“你多命好,你母親在時,她寵着你,她不在了,咱家寵着你。”
洛金玉竭力不去聽他的聲音。
沈無疾不再多說,坐回去,繼續秉燭蓋印,偶爾自言自語幾句,偶爾罵幾句。
洛金玉則自顧自地思索着自己的逃跑大計,慢慢的,又睡着了。可他睡着睡着,便覺得熱起來,漸漸醒來,驚見自個兒肩頭搭過來一條胳膊,腦袋後頭還有勻稱的呼吸聲。
“沈無疾!”洛金玉正要起身,就被躺在他身側的沈無疾眼疾手快地點了穴,令他動彈不得。
沈無疾慵懶地打了個呵欠,道:“好金玉,別鬧了,咱家日理萬機,好容易才有幾個時辰歇息。睡吧。”
洛金玉能被他這人氣死:“沈無疾你無恥!”
“唉,你可別嚷嚷了,大半夜的,”沈無疾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威脅,“你再嚷嚷,咱家連你啞穴一并點了。”
洛金玉才不聽他的威脅:“沈無疾你混——”
沈無疾閉着眼睛點了他的啞穴,将他摟得更緊了些,低聲笑道:“軟的不吃,你非得吃硬的,那咱家就如了你的意。洛金玉,咱家告訴你,咱家這府上是吃人的,你自個兒眼巴巴地往裏鑽了,這時候又說對咱家沒意思,說要走,可在咱家這裏沒這麽個道理。從今往後,咱家該寵你的地方,仍然寵着,你要月亮,咱家仍給你摘月亮。可咱家也得收些好處。”
洛金玉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瞪着眼睛,在心中将沈無疾罵了個狗血淋頭。
沈無疾自然什麽也聽不見,可猜也猜得出幾分,心中又是酸楚難受,又有些狠戾得色,伸手繞住洛金玉的一縷長發,撐着手臂,湊過去嗅了嗅,故意輕佻地道:“真香。溫香軟玉是不是就是說的你?”
洛金玉:“……”
沈無疾遲疑着,輕輕地在洛金玉的頭發上落下一個吻,心頓時砰砰直跳,仿佛要躍出胸膛,許久才回過神來,慶幸洛金玉背對着自己,瞧不見自己此時的模樣。
雖然沈無疾自個兒也不知自個兒此時是什麽模樣,但猜想大概像個傻子。
他竟真親到了洛金玉的頭發!
洛金玉竟真在他懷中,任由他作為!
便是死了,又有什麽……不,哪能在這時候死了!沒出息,不過是親了頭發罷了,肉都沒挨着。
沈無疾咽了口口水,探頭望洛金玉的臉,卻大吃一驚,頓時忘了自個兒要做什麽,愣愣地看着洛金玉臉上的淚。
洛金玉竟這樣無聲無息地哭了。
神仙落淚,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尋常人哭泣,臉上總是不好看的,可洛金玉落淚,卻仍是冷冷清清的模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流着淚水,沾濕了枕頭。
沈無疾一時之間便像落荒而逃,可他生生的忍住了,忙翻身下去,擰了棉巾來給洛金玉擦臉,邊讪讪道:“就親了親你的頭發,肉都沒碰到一點兒……別害怕,咱家能對你做什麽呢……咱家倒是想,可也做不成啊。哎呀,你別哭了,你一哭,咱家的心都碎了。你還哭……咱家有這麽面目可憎嗎?誰見了咱家不說咱家貌若潘安,便是女子都不及咱家萬分之一……”
沈無疾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直到洛金玉不哭了:“嗳,早不哭了多好,傷眼睛。這麽晚了,快睡,咱家明日還得進宮交差呢。”
說着,他将棉巾朝腳踏上一扔,躺回洛金玉的身邊,又将人一把抱住。
洛金玉:“……”
“你就當咱家是你養的一條大狗,天冷,黏着你睡,快睡吧。”沈無疾喜滋滋地道。
洛金玉:“……”
母親說,非禮勿言。
但洛金玉仍然想說:沈無疾恬不知恥逼良為娼狼心狗肺臭不要臉!
作者有話要說:沈公公:咱家總是知道如何千方百計地将自個兒逼入火葬場,誰攔着也沒用,咱家就想去這兒:)
作者:這篇應該會比較長,所以不用擔心他進了火葬場出不來orz
別在意洛公子說的逼良為娼,他已經氣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