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無疾拉着何方舟喝到了清晨, 在東廠裏歇到了晌午, 兩人分別去辦自己的公務。沈無疾在司禮監正忙活着, 小宦奴忽然候在一旁,也不說話。
沈無疾忙裏偷閑地瞥他一眼:“怎麽?”
小宦奴低聲道:“西風公公在宮外候着您, 讓人托話進來,問您今日何時回去府裏。”
沈無疾皺眉:“什麽事?”
小宦奴道:“沒什麽事。”
沈無疾面無表情道:“沒什麽事問什麽問。你回他, 咱家這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去了。”
小宦奴便低着頭出去了。
沈無疾卻覺得自己手中的印頓時重了起來, 眼睛盯着要蓋印的文書, 腦子裏面卻想的全是洛金玉。
他暗道,莫非是與洛金玉有關?可若是洛金玉有所閃失, 西風必然會直接言之。那是為了什麽?尋常西風不會特意來問這事兒, 除非是幫洛金玉來問。
轉而他又冷笑, 心想,總不能是洛金玉盼着咱家回去!洛金玉如今定然巴不得咱家死在外頭,省得玷污了他的清白。
小宦奴過了會兒, 又回來,恭敬道:“西風公公道, 失禮得道歉,逃避不能讓幹娘消氣。”
“你讓他滾!”沈無疾頓時大罵出聲。
小宦奴低着頭站在那,沒動。
沈無疾瞪他:“咱家說的話,你沒耳朵聽是嗎?”
小宦奴忙退了出去。
沈無疾捏着印思來想去,随手抽了一張白紙,拿着印在上面狠狠地亂蓋一氣,發洩完了, 又悻悻然地暗道,老子若此時回去,見着洛金玉,能說什麽?洛金玉此時定然憎我入骨,說不定見着了我,還會以為我又要對他下手,把他給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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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逃避不能令洛金玉消氣,想來便是跪在地上給洛金玉磕頭,洛金玉也不定能消氣呢!否則咱家便是跪着給他磕幾個響頭又何妨?
沈無疾越想越沮喪,出了好一陣兒的神,此時,那小宦奴又進來,道:“西風公公說,是幹娘問他,您何時回去的。”
沈無疾一怔,忙問:“洛金玉問這個做什麽?”
小宦奴道:“西風公公說,幹娘沒說是找您何事,只是問了那麽一句。可是西風公公瞧着像是幹娘要離府出走,他趕緊先讓人暗中守着了,但不敢讓幹娘瞧出端倪,來問您的意思。”
沈無疾:“……”
西風在一炷香後,盼來了他的幹爹。
他幹爹面色沉沉,從他面前走過,看也沒看他,便翻身上了宦奴牽來的馬,一聲不吭地就策馬朝沈府去了。
西風:“……”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沈無疾匆匆忙忙回到府裏,去到洛金玉門外,又猛地頓住腳步,咬着牙,想了想,隔着門,揚聲道:“在屋裏?”
屋裏沒人應他。
沈無疾心虛地咽了口唾沫,又道:“咱家就不進去了,省得你生氣。”
屋裏仍沒人應他。
沈無疾有些惱怒。現如今哪兒還有人敢這樣給他下馬威呢,便是內閣重臣,乃至于皇上,與他來往都不敢這樣。
可轉而沈無疾又想到:洛金玉自然與他們不同。何況,咱家對洛金玉,也定然是與對旁人不同的。昨兒确是咱家一時情難自控,輕薄了他,他向來冰清玉潔,白紙一樣的仙人,不說被咱家吓到了,便是惱怒咱家,痛恨咱家,要拿匕首捅咱家一刀,都是應當的。
沈無疾暗道,若洛金玉真願意拿刀子捅我,我便站着不動,讓他動手。以他性情,動手之後必然懊悔,屆時便會對我心生憐意,說不定還會親自侍奉我。我自然不能讓他侍奉我,可趁機央求他多陪陪我,與我說些熱乎話兒,卻是可以的……
這樣思來想去的,沈無疾反倒又有些心生溫柔起來,聲音也放柔了許多,繼續道:“金玉,咱家昨日裏是昏了頭,是混帳,咱家知錯了,如今連你的門都不敢進,怕你不高興。日後你若不許,咱家便離你三步遠,絕不逾越。咱家……咱家昨兒夜裏是情不自禁,這些時日來,你與咱家親近,咱家喜不自勝,便忘了分寸,忘乎所以,你光是朝咱家笑一笑,咱家都不記得自個兒姓甚名誰了。咱家對你一片心意,日月可鑒,若咱家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的。”
屋裏仍沒人說話。
沈無疾繼續柔情款款道:“你別生氣,你的身子不好,若要生氣,便紮咱家幾刀,什麽氣兒也都消了。咱家站着不動,讓你紮,便是紮死了,那也是咱家的造化,咱家的福分,咱家多謝你成全。”
屋裏還是沒人說話。
沈無疾見自個兒左說右說都沒用,便有些焦灼起來,道:“你怕污了手,那咱家自個兒捅自個兒,手也不讓你動,怎麽樣?”
“不怎麽樣。”
終于,洛金玉回了話,聲音卻是從沈無疾身後傳來的。
沈無疾忙回過身去,望着冷冷淡淡的洛金玉,谄笑道:“你怎麽在那兒?咱家還以為你在屋裏。”
洛金玉不如近來的柔和模樣,又恢複了三年前的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淡淡道:“去茅房。”
沈無疾仍賠着笑,讨好地道:“咱家以往都覺着,你連茅房都不去的。那地方污髒,與你八竿子打不着。”
洛金玉:“………………”
沈無疾又關切地問:“你的胳膊還吊着,自個兒去茅房嗎?”
洛金玉:?
沈無疾見他神色微妙,忙道:“咱家沒別的意思,不是要輕薄你,也不是調戲你,更不是想幫你去茅房……”
洛金玉深呼吸,打斷了這人的胡言亂語:“沈公公。”
沈無疾忙道:“嗳,小的在。”
“……”洛金玉忽然覺着,自個兒連火氣都發不出來,哭笑皆不得,他心情複雜地道,“沈公公,人貴自重。”
沈無疾卻道:“在你面前,咱家便是根狗尾巴草,重不了。”
洛金玉有些頭疼,不知該如何與這人交流。半晌,他道:“沈公公,在下并無龍陽癖好,更對公公沒有任何私情,以前沒有,如今沒有,以後,同樣不會有。”
沈無疾讨好的笑意僵在嘴角,許久,“呵”了一聲,垂眸道:“咱家早就知道。”
“既然知道,便請公公不要為難洛某。”洛金玉道,“公公是洛某恩人,洛某願為公公牽馬執鞍,銜草報恩,只要不是有違倫理道義之事,若是讓洛某為公公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洛某也在所不辭。可唯有那事,請公公不要為難洛某。”
沈無疾冷笑道:“你連粉身碎骨都願意,就是不願以身相許?你寧可死,也不願與咱家歡好,倒是真有骨氣!”
洛金玉微微蹙眉,道:“這原本便不是同一件事。”
“可咱家覺得,沒什麽不同。”沈無疾盯着他,道,“你既認咱家這個恩人,那咱家若施恩望報,偏讓你以身相許,你又如何?”
洛金玉憎他的無理取鬧與荒淫無道,聞言便冷聲道:“若公公非要這軀殼,拿去便可,只求公公借洛某寶劍一用,若不肯借也無妨,洛某無外乎尋一處地方,一頭磕上去,血濺三尺,只是會弄髒公公的地方,還望見諒。”
沈無疾被氣得大罵出聲:“洛金玉你這——你這——”他又不知該罵什麽,臉漲得通紅,伸手指着洛金玉,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你……你要氣死咱家!你就是仗着咱家愛你慕你,你就知道咱家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你死,你就這樣要挾咱家!你別不識好歹!咱家東廠出身,有的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洛金玉沒有說話,只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沈無疾往日裏最愛他那雙幹淨冷清的眼眸,此時卻成了最恨。
兩人如此對峙許久,沈無疾忽然背過身去,偷偷地用衣袖擦眼淚,忍不住還抽噎了一下,身子抖了抖。
洛金玉:“……………………”
沈無疾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啞聲道:“咱家如今看都不想看到你,你自個兒反省去!”
洛金玉:“……”
沈無疾背對着他,繼續道:“你休想氣死咱家,氣死咱家,如了你們的意,當咱家是傻子嗎?咱家偏偏要長命百歲!”
洛金玉:“……”
沈無疾深呼吸:“洛金玉,你聽着,既然你軟的不吃,就休怪咱家來硬的。從今日起,你就好好兒待在這府裏,別惦記着出去了!你自投羅網,咱家就讓你插翅難飛!關你一月,你還桀骜不馴,那咱家就關你十年,二十年,咱家有的是時間,和你慢慢耗,你有本事就——”
他說得激動起來,回頭正要耀武揚威地吓唬一下洛金玉,卻發現身後早已沒了人,而主屋的門剛被關上。
——洛金玉根本不想聽這些混賬話,面無表情地回了屋,将門關上。
沈無疾:“……”
西風緊趕慢趕地趕回了府裏,剛跑到東院,就見到他幹爹正在屋子外面惱羞成怒地跳腳大罵:“洛金玉你這根死木頭!捂不熱的石頭,沒心肝的妖怪!有本事你再別出來!咱家就在你門口守着,你一出來,咱家就放狗咬你!”
西風:“……”
他低着頭,沉痛地捂住臉,長長地嘆了一聲氣。
沈無疾聽到聲音,回頭看來,遷怒道:“全都是你惹的事兒!”
西風:“……”
“來人!”沈無疾道,“把西風的舌頭給咱家拔了!”
西風還沒說話,屋子的門就打開了,洛金玉站在那,惱怒地道:“沈無疾!”
沈無疾回頭冷笑:“怎麽,肯開門了?咱家在你門外罵了半個時辰你都一句不吭,咱家還以為你這忠貞烈女的,生怕被咱家這閹狗糟蹋了,在屋子裏懸梁自盡了呢!咱家還想着是否請朝廷為你建個烈女祠!”
“沈無疾你若腦子抱恙,便有病吃藥!”洛金玉剛剛在屋子裏已經被沈無疾氣得夠嗆,忍着裝聾罷了,聽他遷怒西風才出聲,此時見沈無疾刻薄嘴臉,忍無可忍,“你無理取鬧,心胸狹隘,喜怒無常,急色忘義,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眼見幹爹臉色越來越黑,西風忙往地上一跪,道:“公子誤會了,幹爹說的是氣話——”
“氣你娘個頭!”沈無疾罵道,“人都死了嗎!咱家讓你們把西風的舌頭拔了!”
下人們早就聞聲而來,站在院門口面面相觑,誰也沒敢動,此時聽沈無疾發怒,踟蹰着朝裏走了兩步,立刻被喝止住。
“不準碰他!”洛金玉只知沈無疾為人心狠,怕他當真翻臉無情,拔了西風的舌頭,急道,“沈無疾你住嘴!這事和西風無關!”
沈無疾氣紅了眼,冷笑連連:“這事和你無關,咱家的幹兒子,咱家殺了也輪不到你置喙!還愣着幹什麽,拔!”
“住手!”洛金玉急忙出來,站到西風面前,“沈無疾,惹你的人是我,你殺了我就是,別遷怒他人!”
沈無疾梗着脖子道:“你急了是吧?你急了就好!”扭頭道,“咱家今日高興,把府裏人的舌頭都拔了,偏偏不拔你洛金玉的!來人!拔!”說着,見人都不動彈,氣沖沖地随手拉過一個人,掐着脖子讓人張嘴,從腰間拔出匕首就要往這人舌頭上割。
洛金玉被他氣得眼前腦子裏面嗡嗡直響,正要過去攔着,卻眼前一黑,朝地上倒去。
沈無疾大驚失色,急忙扔開那人與匕首,轉身閃行到洛金玉面前,将他抱到懷裏,急切道:“咱家吓唬你的!不割,你別吓咱家!你胳膊別碰着了……”
洛金玉略緩了神,擡眼望着他,掙紮着道:“沈無疾,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你!”
“不見,不見。”沈無疾忙道,“你別氣了,不見就是。別亂動,當心胳膊……哎,我的心肝兒……”
……
洛金玉服了安神藥,在床上沉沉睡去。
西風跟着沈無疾出去,剛要說話勸兩句,就聽得幹爹低聲吩咐:“去找個舒适布條過來,把他眼睛綁上。”
西風面露疑惑。
沈無疾嫌他蠢,拉着他又往遠處走了兩步,小聲道:“咱家剛剛應承了他的話,便是要反口不認,也等他好些了再說。不見就不見吧,把他眼睛蒙上了,就不算咱家失信。”
西風:“……”您可真是個鬼才。
沈無疾催他:“快去,等會兒他就醒了。”
西風左思右想,疲憊地說:“幹爹,您不是說要在宮裏住個十天半月不回來嗎?您還是回宮裏去吧,沒十天半月的,您就別回來了,府裏有兒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西風:我犯過最大的錯,就是以為我幹爹腦子裏面的水已經晾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