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氣歸氣, 惱歸惱, 畢竟剛剛得知自己誤會了沈無疾, 且沈無疾這回所謀之事哪怕他自個兒說是為了争權奪利,無論如何, 最終也是護了良将之後,忠了國君之事。洛金玉便不再叱喝他, 一心只讓自己從今往後混當沒聽見便好, 嘴裏關切地問道:“可邙山匪徒難剿, 朝廷派過許多兵将前去,皆折戟而歸, 公公又打算如何襄助吳大人?”

沈無疾用指尖點在自己的鼻子上, 朝着洛金玉笑了笑。

洛金玉一怔:“你——”

“怎麽, 覺得咱家沒這本事?”沈無疾問。

洛金玉雖有意給沈無疾面子,可到底耿直,輕易做不出如此睜眼說瞎話的事, 只能委婉幾分道:“公公雖武藝高強,可興兵作戰與單打獨鬥不同。”

“說來說去, 你就是覺得咱家沒本事。”沈無疾哪肯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這個面子,急忙抖露着自己的孔雀毛,道,“咱家就給你打個漂亮仗回來,好叫你看看,咱家當真不輸別的男人分毫!”

“……”洛金玉有些無奈,“在下又不曾說公公比他人如何。何況, 公公如何,與在下無關,還望公公不要為了一己意氣行事,連累無辜兵士與百姓。”

“你真不會說話!”沈無疾不悅地抱怨,又仰着脖子道,“如今多說也無益,總之到時就讓你看看咱家的神氣威風!”

洛金玉擔心的正是此處:“剿匪是為百姓為朝廷,不是讓你逞神氣威風之處。”

“咱家有本事,怎麽就不能逞?”沈無疾擺擺手,“我們不要再說這個,屆時你看着就知了。”又邀功道,“你前些時日不是惦記着想回晉陽祭祖嗎?邙山就在晉陽城外,屆時你随咱家一同前去晉陽,豈不兩全其美?咱家親自陪着你,也放心許多,你一路也不孤單寂寞了。”

洛金玉訝然,質疑道:“你莫非是為此才設計邙山剿匪一事?”

那時沈無疾便念叨過想陪他一同回晉陽才放心,可沈無疾畢竟公務繁忙,忽然與皇上告這樣的假,恐皇上會不許。如今沈無疾設計出邙山剿匪一事,便不怕皇上不讓他離京遠去了。

洛金玉頓時心緒複雜:且不說別的,他原本所說“回晉陽祭祖”一事,根本就是騙沈無疾的,他乃是為了離開京城沈府,前往宕子山尋玄門秘法。如今沈無疾這樣一來,他又要如何脫身?這沈無疾——怎纏得這麽緊?!

沈無疾見洛金玉神色變幻,敏感地質問:“怎麽,你很不高興?呵,別是心中剛想着,‘這死太監終于要滾遠些了’,轉瞬卻又發現‘怎麽的,我竟還擺脫不了他,白白高興一場’。”

洛金玉:“……”

沈無疾見他不否認,冷笑連連,咬牙切齒,十分委屈:“洛金玉,你這沒心肝的石頭!實在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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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金玉:“……”

沈無疾見自己委屈至此,洛金玉也沒半點哄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惱羞成怒,質問:“咱家究竟要如何,才能捂熱你的心腸?!”

“……”洛金玉無可奈何地說,“公公,在下再三說過,在下不好龍陽。”

“咱家又不是全須全尾的男人,你便不當這是龍陽,不就好了?”沈無疾理直氣壯地說。

洛金玉的神色越發微妙,欲言又止。

他實在也很疑惑,既然沈無疾自己都知自己并非男子,為何于情|欲之事上如此熱衷熱情?太監既已去了勢,不應當是清心寡欲,不會再萌發那樣的心思嗎?可沈無疾這……

洛金玉自然不會明白。

一則,他前世本是一塊石頭所化,修了許多年的無情道,後來雖補上了徒弟燕康的心,逐漸有了七情六欲,可時日極短,便因變故而落入輪回,這一世又剛出生便被冤家宋淩施以禁制,加上自幼被母親嚴加管教,恪守禮教,一心向學,活了近二十年,竟是一身的冰清玉潔,在情愛之事上懵懂無知,連自亵之事都不曾做過。

他曾住宿太學院,同學們都是正當血氣方剛的年紀,夜裏偶爾也會低聲說些趣話,更甚者還會在私下裏傳遞些話本圖冊。洛金玉一眼也沒看過這種話本或圖冊,就連同學們口頭議論兩句,他都聽了覺得嫌惡不喜,有辱斯文,會立刻起身去外頭待着,或夜讀詩書,或賞月作詞,總之,待同學們說完了,他才會回去。久而久之,同學們說這種事兒,都會刻意避開了他,省得彼此都尴尬。

二來,世人往往都對太監懷有許多誤解與偏見,其中常常都認為,太監既去了勢,便該當是清心寡欲,不再惦記凡世情愛,洛金玉便也是這樣以為的。

然而,太監畢竟也仍是凡世中人,他們去了勢,又并非挖了心肝,去了腦髓,哪裏就能立刻變得無情無欲?深宮寂寂,長夜漫漫,他們也苦于孤枕難眠,渴望着能有歸宿小家,似模似樣地仍做個“男人”,這才在歷朝歷代都有許多的太監與宮女對食,相互慰藉。

而這些,洛金玉又哪裏能夠得知。

他只道,這沈無疾沈公公,當真是天生的怪異!

“又不說話了……”沈無疾也很無奈,嘆道,“你就仗着咱家愛你疼你,既不敢罵,更不敢打,還怕你時不時又暈一回來吓死咱家。”

洛金玉:“……”我聽不到,我沒聽到。

沈無疾道:“罷了,時候也不早了,你歇着吧,早日歇好了身子,咱們便動身去晉陽。至于今夜咱家與你說的那些話,你也不必說給吳家人聽,省得他們走漏了風聲,引起君亓的防備。”

洛金玉慎重地道:“公公放心,今日之言,在下不會再對任何人說。先生那裏,我也自有說法。”

“你若不好說,總之便往咱家身上推就好。”沈無疾笑道,“別傻乎乎給咱家說好話,你不妨和吳二說,你與咱家為此事大吵一架,咱家執意如此,心胸狹窄,必報此仇,差些還動怒傷了你。”見洛金玉急着否決,沈無疾忙道,“別急,別怕,壞不了咱家名聲。如今是要讓君亓看不出破綻,待事成後,咱家自然會對吳家人全盤托出,屆時他們也就不會說咱家壞話了。”

沈無疾又笑了笑,道,“此事牽連甚大,本也不該和你說的,可你畢竟不是外人,咱家信不過誰,也信得過你。又怕你心中總揣着這事兒與咱家怄氣,等下傷了身子,就不好了。”他柔聲道,“你可記着,無論如何,你自個兒的身子可要緊了,咱家的脾性是不好,狗脾氣上來了,話也說得不好聽,事兒也做得不好看,若氣着你了,你便順心打就是,別和咱家對着罵,徑直打就好,消氣兒最快,咱家也絕不可能還手的。只是別把臉打壞了,咱家總在外頭,也還是要幾分臉面,皇上那邊也不好說,省得多生是非。”

洛金玉聽他這一番話說得懇切真誠,心情更為複雜,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往日裏,若沈無疾陰陽怪氣地說話,他倒還有話反駁了,可沈無疾如此,他便也不能說些難聽的話了,就連拒絕,也踟蹰起來。

許久,洛金玉有些尴尬道:“公公無需這樣說。”

沈無疾見他面皮微紅,似是有些羞澀,便不再多說,只道:“那你歇着吧,咱家去偏屋裏歇。”

聞言,洛金玉一怔。這些時日,沈無疾只要回府,必定賴在他屋裏不肯走,無論如何都要纏着同床共寝,蠻不講理。可今日怎麽又……

但洛金玉自然不會說出來,他仍是巴不得沈無疾別再觸碰自己的,見狀便從凳子上起身,作勢送沈無疾出門。

沈無疾也心知肚明,見洛金玉裝傻,忙不疊地就要送自己走,生怕自己反悔似的,心中自然有些酸澀,畢竟他捂了這麽些時日,半點沒捂熱乎呢,此時還得前功盡棄。

可他也沒說,只是起身出門去,站在門口又道:“明日白天,讓人将門闩修好吧。”

洛金玉不知沈無疾怎麽又換了心思,只道:“嗯。”

“那,你這就去歇了吧,別看書了。”沈無疾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洛金玉:“嗯。”

沈無疾踟蹰着走出去半步,又回頭道:“你若夜裏一個人怕黑……”

“不怕。”洛金玉截住他的話。

沈無疾嘆息:“便別熄燭。”

“……”洛金玉尴尬道,“嗯。”

沈無疾又走出去半步,回頭叮囑:“剛見你屋裏似乎沒茶水了,等會兒咱家和他們說,夜裏記得給你換茶水,你起夜時若去喝水,就得當心些,別燙着了。”

“……”洛金玉道,“多謝公公關懷,在下知道。”

沈無疾一時也不知還有什麽好叮囑的了,就站在那,欲語還休、含情脈脈地望着洛金玉,許久,道:“夜風涼,你別站那了,快回去。”

洛金玉擔心再這樣下去,可真是沒完沒了了,便趕忙借着這話,應了一聲,退後一步,緩緩将門關上。

沈無疾:“……”

你可真是半點不舍得都沒有嗎洛金玉!

沈無疾瞬間變了臉色,氣沖沖地去了偏屋裏,關上門,重重地哼了一聲。

無論前面如何,最後還是照着喜福的話說了……可洛金玉看起來多開心啊!半點不舍都沒有!喜福這混賬,這吃裏扒外的東西,不定就是洛金玉派去的細作!

沈無疾在心中惡狠狠地罵了喜福一通,暗道明日便去司禮監給這兔崽子好看!

隔日的司禮監裏,大清早,喜福如往常一般勤懇老實地打掃着臺階,忽然聽到聲響,忙回身去行禮:“幹爹。”

他幹爹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喜福不知自己是禍是福,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沈無疾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兒,從懷裏摸出個錦盒扔給他:“接着。”

喜福手忙腳亂地接住錦盒,抱在懷裏,茫然地看着幹爹。

沈無疾冷笑着道:“也不知是哪個蠢貨,給咱家送這女人的玩意兒,咱家留着沒用,給你了。”又挑剔道,“錢氏也不知看上你哪兒了,鹌鹑似的,風能吹跑,雷能打倒,錢銀也沒幾個……也罷,你畢竟是咱家的幹兒子,她算咱家的兒媳,太寒酸了是丢咱家的臉,這東西,扔了也是扔了,就給她潤潤妝盒吧。”

“……”喜福大早上的被他一通說,有些不知所措,卻還是忙着道,“兒子替錢氏多謝幹爹!”

沈無疾懶得再理他,擡腳上了臺階,朝屋裏走。

喜福見他進去了,猶豫一下,好奇地打開了錦盒,頓時一驚。

畢竟是宮裏當差的,又跟了司禮監大監們一段時日,喜福也算見過世面之人,他一眼便瞧出這盒中所盛的紅玉手镯不是俗物,且不說那料子,便光是看這镯子的雕琢功力,也絕不會是市井街頭花錢能買得到的東西。

沈無疾如開屏的孔雀一般邁進了司禮監的大屋子裏。今日司禮監開例會,其他的大監們多數來得早,都在,見了他,紛紛與他打了招呼,寒暄幾句,便繼續先忙着各自手頭的事兒去了。

沈無疾本是朝着自己的桌子過去,可走到半路,又換了個方向,朝着一旁的展清水走去:“展公公,早啊。”

展清水也似是昨日之事不曾發生似的,笑着起身應道:“沈公公,早。沈公公一早上的,紅光滿面啊,這是有什麽大喜事要說?”

沈無疾矜持地笑了笑,道:“哪裏,只是早上吃得多了些,油光滿面罷了。”

展清水正要說些別的話頭,就聽得沈無疾道,“大清早的,天還沒亮呢,咱家平時哪愛那時候吃東西呢,展公公你說,你那麽早起來,吃得下什麽嘛,你說是不是?”

“我——”展清水剛要說話,沈無疾便截斷了他的話,滿臉皆是做作出的無奈與苦惱,道:“可要不說讀書人麻煩呢,也沒他什麽事兒,就不肯多歇會兒,非得起來了,拉着咱家陪他吃早膳。咱家說沒這習慣吧,他話就可多了,一時《黃帝內經》,一時華佗扁鵲,糊弄得咱家一愣一愣的,一時之間仿若咱家不吃這頓早膳,明兒就得上禦醫院躺着似的。”

展清水:“……”

他忽然什麽也不想說了,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注視着沈無疾,看那五彩斑斓的大扇子尾巴在自己面前揮來揮去,妖風陣陣。

另一旁的司禮監其他大監們也都聽到了,倒比展清水更給沈公公面子,都走過來,在一旁陪着笑起哄。

“哎喲,大清早的,沈公公這是要讓咱家活活酸死。”

“平日裏說你愛眼紅,你還和咱家急,這不,你是要酸死,咱家卻是要甜死呢。”

“這是怎麽一回事?咱家公差了幾個月,一回來就要吃喜酒了?可真是回得早不如回得巧。”

……

沈無疾被同僚們簇擁在中央說着笑着,尾巴翹得更高了,抽空還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展清水,“哼”了一聲。

展清水:“……”

他極其後悔自己接了沈無疾的話。

他就該一句話也不說的。

他甚至懷疑洛金玉無事獻殷勤,是有陰謀。

真是世風日下,居然連洛金玉都有陰謀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裏有一個試圖跑路的心虛洛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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