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衆人笑着說了一會兒, 展清水終于要被那五彩斑斓的尾巴扇子閃瞎雙目了, 忙打斷道:“時候也不早了, 等會兒各處還有當值的呢,人若都到齊了, 先将例會開了。”
沈無疾正被順毛哄得渾身舒坦,忽然掃了興, 頓時不悅, 瞪了展清水一眼, 皮笑肉不笑地怪氣道:“還是展公公能主持大局。”
展清水懶得理他,便敷衍地笑了笑, 沒說話。
司禮監衆監們皆知沈無疾與展清水就是這樣子來往的, 好時展清水哄着沈無疾, 不好時展清水也會煞煞沈無疾的神氣,可卻也不痛不癢,并不影響二人信任親近, 畢竟誰也知道,沈無疾與展清水, 算上如今的提督東廠何方舟,禦馬監的那位,乃都是結過義的兄弟,當年同了生死,如今便共享權勢。
當初展清水為曹國忠做事,卻辦事不力,曹國忠看不順眼, 将他調去了北方寒苦之地守本朝皇室發跡地的祖陵。後來,曹國忠倒臺,沈無疾上位,立即便将展清水找了回來,叫他坐這司禮監的第二把交椅。
就這樣的幹系,別人才不會貿貿然往裏摻和,誰也沒說話。
沈無疾畢竟今早得佳人關懷,吃得紅光滿面而來,又懶得在衆人面前和展清水這可憐的孤家寡人一般見識,道:“也罷,聽展公公的吧。”
衆人這才應起聲兒來。
司禮監的例會,來來去去也都是那麽些事兒,除了事兒不同外,其他的,與內閣開會沒什麽太多的差別。
沈無疾收斂起旁的心思,斜倚着太師椅,雙手搭在椅臂上,認真地凝望着說話的人,修長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懷中精致小巧的镂空香薰暖爐,卻并沒發出聲響來。
他甚至不說話。
別看沈無疾平日裏一句話的意思能說出七八句帶花的詞兒來,可當衆人開會時,他便不愛說話了。他不說話,倒還好,說明他對底下人的行事作法沒有意見,若他一旦開口,說話的人才會将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兒。
這種時候,往往是展清水代沈無疾發言。沈無疾只聽,聽了沒什麽反應,展清水便領會了意思。
最終,大夥兒将事都說得差不多了,沈無疾這才開口:“都說完了吧?”
衆公公紛紛點頭。
“咱家有兩件事兒要說。”沈無疾道,“一則,皇上日前有旨意,要派吳為吳大人前往晉陽邙山剿匪一事,想必諸位公公也都聽說了。本朝的規矩,得派位監軍太監随行,咱家今日裏聽你們諸位說了那麽許久,各有各的差事要忙,倒顯得咱家最為清閑,因此,這苦差事,就由咱家領了。與你們知會一聲,改日也不必再推舉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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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陪着笑,自然沒有說不許的。只是他們心裏卻道,本朝是有監軍的規矩,可也沒說非得從司禮監太監裏挑人,宮廷內外許多太監都在呢,怎麽都輪不着司禮監掌印去做一個監軍,這可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還是展清水與沈無疾到底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弟兄,他又并不知吳為剿匪一事背後的深意,只與常人一般看來是沈無疾記恨着吳為彈劾他一事。展清水便覺得十分疑惑,又有些擔憂,只是當着這些人的面,暫且按下不提。
沈無疾道:“第二件事兒呢,是個好事兒。皇上恩慈,準了設內廷學堂,讓咱們抓緊辦,辦好些。”
此言一出,衆位太監便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神色都挺訝然,又有些喜悅。
這內廷學堂與尋常的學堂一樣,又不一樣,它也是教授學生讀書識字之所,可學生卻是宦官們。
前朝曾辦過內廷學堂,可不經幾代便遭廢棄,皆因朝野質疑反對之聲不絕于耳,宦官向來便因身體殘缺而備受非議,又時刻陪伴皇帝身邊,深得寵信,便有許多人擔憂宦官若再開了智,難免會愈發的弄權作勢,将水往渾裏攪和。
宦官們自然深覺遺憾。
哪裏有人願意好端端的挨那一刀呢,能忍辱過來的,大多是因家中貧窘,實在沒了法子,才咬着牙受這一遭苦。既都貧窘到了這地步,自然也是沒讀過書的。便如沈無疾,別看如今生得一副嬌貴小姐的模樣,當初便也是大字不識一個,十足十的粗人一個。
可大家又都知道,即便是宦官,若想出人頭地,也得是有出息的能幹之人。一個字兒不識,便只能去洗衣掃地,誰敢讓他去伺候貴人呢?就連沈無疾那樣的造化,也是他先咬着牙,忍常人不能忍,絞盡腦汁地鑽研經營,靠着何方舟教些淺薄學問,方才在曹國忠面前得了青睐,又練了一身武藝,在東廠做了幾件好差事,最後又在先帝面前混上了眼,從此青雲直上。
沈無疾年前便提起過這事兒,只是當時大家雖期待,卻不看好。如今沈無疾忽然便說這事兒能成,大家夥兒都喜不自勝,紛紛道:“不瞞您,我那時聽您說,心裏就打着鼓,心道,這可不好辦。”
沈無疾笑了笑,端起喜福剛送來的熱茶,垂眸合着盞蓋兒,聽到另外的太監道:“沈公公開了口的事兒,你打什麽鼓啊,記得敲鑼就行——哪能有辦不到的事兒!”
沈無疾仍沒說話,喝着茶聽他們在那奉承,過了會兒,展清水見也差不多了,便道:“你們說得,沈公公都成活神仙了。”
公公們立刻道:“那豈不就是活神仙了。”
“是啊,若不是沈公公,咱們哪能有今日的日子?”
“當初因曹賊的事兒,說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咱們幾百個有名姓的太監,險些都被剿了。”
“您可還好,我那時是土已埋到了脖子根兒。我本就是得罪了曹賊才被調去河套監軍,那兒又偏又荒……嗳,一點兒風聲沒聽見,忽然半夜裏,人還在被窩,就被刀架上了脖子,趕什麽似的,将我與十幾位同僚趕到一塊兒,說要将我們一塊兒燒了祭天,祭那些枉死在狗太監手上的人命!當時我便覺着此命休矣,只可惜死還是個糊塗鬼和冤枉鬼,我可把滿天的神佛菩薩都求了個遍……眼看大亂,沈公公披星戴月地從天而降!豈不就是神仙?那可比神仙還仙。”
“嗳,說得這樣玄乎……可讓咱家說,活神仙呢,就沒有,”展清水嘆了聲氣,見衆公公為自己膽大妄為的話而微微色變,也不着急,緩了緩才接着道,“活菩薩,這兒倒有一個。”
這下子,沈無疾忍俊不禁,含着茶水,噗嗤一下笑了,他将剩餘的茶水吐回茶盞裏,随手擱在小幾上,橫了眼展清水,嗔道:“咱家覺着,你是想伺機嗆死咱家。”又道,“閑話少說些了,不夠事兒幹的?邙山剿匪一事,事關重大,咱家擔子重,不敢輕怠,趕緊就得去準備準備了。內廷學堂的事兒,就由展公公協同諸位一起好好兒操辦,咱們雖說沒了根脈,可也自有些孩子們叫着幹爹,就得也同人父一般給他們操這個心,別叫他們和咱們以前那樣睜眼瞎着,不好熬。”
衆人忙稱着是,一陣陣地誇着沈無疾是活菩薩。
沈無疾見正事已說完,便起身道:“今日便不陪着諸位敘談了,先忙事兒去,不敢懈怠。”
衆人忙起身送他出了門,看着他遠去,這才回去屋子裏,又有人問:“展公公,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展清水笑了笑,神色卻有些正經,道:“你們真當沈公公是神仙,想什麽就能變戲法兒似的變出來?”
“展公公此言何解?”
“內廷學堂是沈公公向內閣擔了明年五十萬兩白銀的帳,方才說下來的。”展清水哼了一聲,道,“咱家看他明年去哪兒弄五十萬兩白銀。”他又道,“這事兒他本連我也瞞着,後來又不讓我說給你們聽,省得咱們跟着白操心,事兒也幹不好。可我想來想去,還不如和諸位說了,省得總有那個別些人,成天裏眼紅巴巴,命比紙薄,偏偏心比天高。”
展清水說着,卻也不去看面面相觑的同僚中任何一位,只低頭端起自己的茶盞,嗤笑道,“連東廠是幹什麽事兒的都弄不明白,可別想着能攀上這個攀上那個,就能把沈無疾給取而代之了。他是嘴裏含着黃連打金扇,您只想着打金扇威風,可哪願意含這苦呢?”
司禮監的太監們終于聽明白了展清水這番話的意思——這是其中有人起了異心,私下裏勾搭權貴,被東廠給知道了。
他們既疑惑又驚訝,互相傳遞眼色,卻仍不知是誰的膽子這樣大,也不知既然東廠與展清水都知道了,那沈無疾必然也知道,怎麽以沈無疾的性子,卻不果斷處置了那人,反而讓展清水在這兒敲打?沈無疾這是轉了性子?
展清水以袖遮面,喝下一口茶水,掩去微蹙的眉頭。
他也不知道是誰幹出了這等忘恩負義的事,沈無疾沒說,何方舟也不告訴他。沈無疾只讓他尋個時機把這人冷嘲熱諷一陣就好。
展清水并不知道沈無疾這是想做什麽,他常常不明白沈無疾想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沒打錯字,沈公公平時給他同僚們的印象就是任性的沈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