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小厮瞅着空隙, 忙提聲道:“老爺, 大夫來了。”

黃大夫看了眼小厮, 心道,也是個膽大的, 這時候出什麽聲兒,也不怕這公公自覺丢了顏面, 等會兒又在那陰陽怪氣的, 連你帶我一塊兒刻薄。

他卻不知, 西風早已對府中人有所暗示或明示,但凡與夫人安危相關的事兒便高于一切, 老爺可居次之, 且無需擔憂老爺會因此動真火, 最多也就聽他嘴上冷笑幾聲,冷言幾句,大家都聽慣了。可若是耽誤了夫人的身子, 那就是真要讓老爺大動肝火了。

因此,這小厮才不顧老爺的顏面不顏面, 梗着脖子出聲。

果然,沈無疾并不惱怒,道:“進來。”

小厮引着大夫進屋去,兩人便見洛金玉一襲白衣,仍是素帶束發,立在窗前,見人進來了, 颔首有禮道:“有勞。”

而沈無疾則穿着描金繡蟒的大紅色宮袍,官帽也沒取,紅纓子一在耳前,一在耳後,抱着一盆國色天香的綻放牡丹,皺眉挑剔道:“怎麽又是這庸醫?”

聞言,黃大夫氣極了,卻只默然不語,垂立一旁。

與這種跋扈權宦沒什麽好說的!

小厮一怔,并不知老爺與黃大夫有何過節,生怕自己犯下大錯,頓時慌張地說:“黃大夫乃是京城出了名的再世華佗,夫人身子不适,小的不敢有絲毫耽誤,去請曹大人,可曹府門房說他父子二人皆在宮中當值,小的便去請了黃大夫來。”

這小厮是此刻惶急,“夫人”二字脫口而出,說完了,自己也并未察覺,沈無疾也一時沒察覺,至于黃大夫,更是以為他們平日裏便是這樣的,除了在心中暗暗道了句“荒唐”,對洛金玉的心緒有些複雜外,也沒多想。

只是洛金玉一怔,望着面前三人理所應當的模樣,頓時又惱又羞,皺眉瞪向沈無疾。

這混賬,先胡亂教西風叫他“幹娘”,又讓府中小厮稱他“夫人”,無恥!

可如此場景,洛金玉也并未說什麽,只佯作自己沒聽見。

沈無疾雖一時不知洛金玉為何忽然瞪自己,可心中卻不太爽快,便哼了一聲,遷怒他人,無理取鬧地刻薄道:“今兒宮裏出了什麽大事嗎?全京城的禦醫都當值?輪到這赤腳大仙敢稱再世華佗?真有這麽神,早也去宮裏了。”

黃大夫仍然默然不語,心中暗道,正所謂見微知著,瞧着你,便知在宮中做禦醫是件于養生毫無益處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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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不敢說話,洛金玉卻敢,他見沈無疾如此無禮,不悅道:“沈公公,請謹你言辭,且不論黃大夫在京城确有遠近名聲,不僅醫術精湛,更有醫者慈悲,救死扶傷,懸壺濟世,常常為貧苦患者醫治而不收分文,當得上一句再世華佗。即便并非如此,你又怎能對人如此無禮?公公貴為司禮監掌印,竟也如此不懂禮數,想來這宮中也不是什麽好地方,沒有稀罕之處。”

小厮暗叫不好,見老爺因被當衆斥責而神色惱怒,像極了掀桌前的模樣,便急中生智,壯着膽子高聲提醒:“老爺,夫人還傷着呢,讓黃大夫且先瞧一瞧吧。”

聞言,洛金玉臉頰惱紅,再也裝不了沒聽見,忍不住朝這小厮道:“請你休得再胡言,在下洛子石,請你直呼在下名字便可。”

雖然不悅,可洛金玉心道這府中人自然都是被沈無疾逼迫如此,也是無奈,因此對小厮說話時,語氣倒比對沈無疾說話時緩和許多。

沈無疾見狀,更為惱怒:“你和他說話,聲兒都小了許多!”

小厮:“……”

“……”黃大夫再想到年前那位門房,頓時對這沈府上下都極為同情。

沈無疾說完那話,理智尚存,能伸能屈,立時變了神色,輕咳兩聲,擱下花盆,朝黃大夫矜持地颔首道:“叫黃大夫見笑了。”

黃大夫見着他這變臉神功,心中稱奇,嘴上卻道:“哪裏,哪裏。”

沈無疾道:“還請黃大夫趕緊為他看一看,他脖子後面不知怎麽回事,像是狗咬的。”

黃大夫到底醫者胸襟,患者為大,不與沈無疾計較,他點點頭,便放下醫箱,走到洛金玉身邊,溫聲道:“洛公子,請你坐下,讓老朽查看傷口。”

洛金玉忙拱手道:“有勞黃大夫。”

他坐在凳子上,側着頭,正要擡手抓開自己披在頸後的長發,沈無疾已快他一步,搶先為他拂開發絲,殷勤道:“咱家來。”

洛金玉不願在黃大夫與小厮面前與沈無疾糾纏,便不說話,只垂着頭,讓黃大夫趕緊看,看完了,沈無疾也就能松手了。

黃大夫仔細地看了看洛金玉那傷口,只見傷口雖深,可血跡卻也不多,便問:“我來之前,洛公子已止過血了?還是說,這傷并非今日所有?”

“我——”

洛金玉剛開口,沈無疾便搶着道:“沒有,起初也只有斑點血跡,擦在指尖上一點點,很快便凝住了。起初還有些痛,很快也不痛了。就是今兒晌午到傍晚時候傷的,他在屋裏睡覺,不知怎麽就這樣了。”

洛金玉:“……”

黃大夫皺眉道:“這倒也奇怪,這傷口看起來頗深,像犬類利齒所傷,尋常來說,不該如此。”

洛金玉看了一眼密切關注黃大夫一言一行的沈無疾,問黃大夫:“不是人咬的?”

黃大夫笑道:“我是年紀大了,也沒眼花到犬類與人的齒印都分不清的地步。”

洛金玉歉意道:“抱歉,洛某并非此意。”

黃大夫擺擺手:“在下只是說笑,公子無需拘謹。”又朝小厮道,“勞煩這位小哥為我打兩盆溫水來,好為洛公子清理傷口。”

小厮忙跑出去倒水。

黃大夫則低着頭打開自己的醫箱,從中取出幾瓶藥粉,逐一在桌上擺好,又取出紙筆硯臺,正要寫些傷口護理要解與平日裏消炎祛疤的藥方,就見從身邊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起墨條研起來。

黃大夫擡頭看向伸手的沈無疾。

沈無疾一面研墨,一面笑道:“咱家平日裏可是為皇上與閣老研墨的,黃大夫有福。”

黃大夫忙道:“不敢有勞公公,受之有愧。”

“只需将人看好了,就沒愧,咱家還會多多感謝你。”沈無疾道,“咱家剛剛是心急,無禮沖撞了黃大夫,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若你非得放在心上,也別遷怒到傷患身上去,否則……”

“沈公公!”洛金玉眼見他對着黃大夫來這套威逼利誘、恩威并施的官威派頭,皺眉道,“洛某再請你謹慎言辭。”

聞言,沈無疾露齒一笑,朝黃大夫拱手道:“咱家再向大夫賠禮。咱家平日裏橫慣了,性情率真,口無遮攔,你別見怪。”

黃大夫頭一回見自個兒說自個兒橫慣了,又自個兒說自個兒性情率真的,實在是哭笑不得,只在心中暗道閹人或許便是如此性情怪異,倒也不再計較沈無疾連番失禮了,只回以拱手,道:“在下惶恐。”又正色道,“黃某一介大夫,倒也不會做出報複病患之事,公公無需擔憂。”

說話間,小厮已端了溫水進來。

黃大夫先用一盆溫水洗淨了手,接過布巾擦幹,又用幹淨的棉巾浸入另一盆溫水之中,擰幹道:“勞煩洛公子再露傷口,我先清理傷口周圍,再細細察看,然後上藥。”

沈無疾忙把墨條塞給小厮,示意他接着磨,自個兒趕緊去為洛金玉抓起長發。

洛金玉如坐針氈,低聲道:“我自己便可。”

“手得舉好一會兒呢,累着了,你手又不好。”沈無疾說到這裏,又道,“黃大夫等會兒再給他看看手,有些舊傷,使不上力。讓宮裏的禦醫瞧過了,說要慢慢養,可也忒慢了。”

雖然沈無疾還是更信禦醫一些,可既然這大夫已請來了,也不妨集思廣益。

黃大夫一面應着,一面繼續為洛金玉清理傷口,又細細察看許久,往上敷了藥,寫了往後換藥與調養諸事,再為洛金玉瞧手,所說言辭卻與曹禦醫大體相同。他再看過曹禦醫開的藥方,只說若讓自己來開,也差不離是這些了。

沈無疾便有些不悅了,暗道統統都是庸醫,然而究竟學乖了一些,在洛金玉面前不顯露出來,反倒誇贊黃大夫果然與禦醫不相上下。

黃大夫前後所見這位沈公公的陰晴不一,啼笑皆非,暫且不提。小厮收好藥方,領黃大夫去庫房拿醫資,便只留下了洛金玉與沈無疾二人在屋內。

洛金玉想了想,正要說話,就聽得沈無疾哀怨地側眼望着自己,眉間微蹙,委委屈屈地抱怨:“咱家什麽身份,你也別總在外人面前那樣訓斥,有什麽,關起門來你再說,多少在外人面前,給咱家留些臉面。”

洛金玉:“……”

他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瞧着沈無疾這模樣,他的心中恍然與黃大夫一般啼笑皆非,許久才嘆道:“沈公公……”

沈無疾等了一會兒,催他:“你想說什麽,便說。”

洛金玉神色微妙,思索半晌,認真地道:“一言難盡。”

他甚至有股錯覺,覺得與沈無疾認真置氣的自己,當真像是吃飽了沒事幹。

洛金玉甚至懷疑,自己若有朝一日被沈無疾氣死了,沈無疾還得在那哭着問讀書之人怎如此心胸狹隘度量小,悲恸是真的,可要将人再氣活的思路言辭,同樣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洛金玉隐約發現,自己在無意中被幼稚鬼拉到了同一個檔次,然後被幼稚鬼以豐富的幼稚經驗按在地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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