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不可能, 陛下不可能會這麽做!”良妃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自己的裙擺絆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葉煊趕緊伸手将她接住,良妃掙紮着要起來, 拽住葉煊的衣領, 那雙水潤的眼睛裏, 昔日所有的愛戀化作驚恐彷徨, 帶着絕望和最後的希冀,身體和聲音都在抖, 卑微的乞求,“煊兒, 煊兒, 我們去見你父皇,不會的, 他不會這麽做的, 他不會的,煊兒, 你信母親這一次,他不會的……”

葉煊眼底紅成一片, 此刻居然覺得滑稽想笑。

他閉了閉眼, 鐵了心想撕碎撕碎最後的保護, 将所有的鮮血淋漓都擺到良妃面前,讓她仔仔細細的,不能逃避的去看。

他一字一句, 緩慢又堅定的道, “死心吧, 他只會騙你。”

懷裏的人停止了掙紮, 良妃瞪大了眼睛呆愣的看着他,葉煊俯身收緊手臂将她擁進懷裏,感受着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的落在肩膀上,哭聲壓抑又悲怆,漸漸的情緒失控崩潰,撕咬他、瘋狂的掙動。

葉煊承受了所有的疼痛,任憑失控的良妃發瘋,甚至主動将手腕送到她口中,以免她咬傷自己,他單手緊緊鎖着,靜靜的看着良妃猩紅的眼睛,看着裏面濃郁的顏色漸漸退卻,變成一灘死水,又漸漸湧起熟悉的慌亂。

不等良妃開口,葉煊就平靜的問了一句話:“您又要選擇逃避嗎?”

這麽多年來,每次談起這件事,良妃總是會發瘋,瘋過之後又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粉飾太平,繼續當一個人畜無害只懂落淚的女人。

葉煊說不出是失望又或者早就在意料之中,沒什麽情緒的笑了一聲,松開了手,袖子落下,遮住手腕上冒血的牙印,在良妃蒼白無措的神情中,後退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地磕頭行禮。

“母親累了,煊兒告退。”他起身就要走。

良妃下意識去抓他,卻悶哼一聲捂住了腹部,她看起來分外難受,弓着背整個人都縮了起來。

葉煊被她這模樣驚住,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探脈,脈象浮沉雜亂确實有些怪異,但葉煊并不是個中好手,辨不出什麽差異,只扭頭朝外喊,“泰安,泰安,去請太醫!”

“什麽?怎麽要請太醫?!”令葉煊意外的是,門外大驚失色的聲音并不屬于泰安。

陳嬷嬷失手打翻了藥,顧不得燙手,一瘸一拐的跑進來,看到殿中情形,慌張又害怕,“娘娘!”

“這怕是動了胎氣了!青藍,你快讓人去請太醫,将後廚炖的保胎藥才盛一碗上來!”陳嬷嬷到底是一把老手,心中雖慌亂無比,卻快速妥帖的安排好了事情。

葉煊一聽,腦子空白了瞬間,怒氣重新翻湧而上,結合先前那個宮女說的,哪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他目呲欲裂,要不是如今良妃奄奄一息的樣子,真恨不得搖醒這個蠢女人。

“為什麽不吃避子湯?!你現在的身體根本不能懷孕你不知道嗎——”

陳嬷嬷趕緊攔住他,“殿下,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

“那我什麽時候才能說?”葉煊怒火燒灼,眼睛通紅一片,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莫非要等到她生下一個傻子,抑或是一屍兩命才能開口?!”

啪——

陳嬷嬷手都在抖,壓低聲音呵斥,“你在幹什麽?你在詛咒你母親嗎?——出去!”

……

謝玉舒剛收拾好東西走出國子監,外面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只好又退回來站在檐下躲雨。

雨沒有等停,先等來一個落湯雞的八皇子。他跟着哥哥姐姐們去蹴鞠場觀戰,直接被澆了個透心涼,一群蹴鞠上瘾的家夥還在場中争強鬥勝不肯下來,八皇子灰溜溜的躲回了國子監內。

看到謝玉舒,八皇子瞬間高興了,奶聲奶氣的湊過來喊,“先生原來還沒走嗎?”

“雨太大,沒走成。”謝玉舒看着密密麻麻砸落下來的雨滴,不知道為什麽心口有些悶悶的,扭過頭看着八皇子無聊的坐在門檻上數螞蟻的樣子,也蹲了過去。

“殿下無聊嗎?”

八皇子點頭,“有點。”

謝玉舒露出一個笑,拿出了自己的書本,“既然無聊,不妨我們考校一下功課吧!”

“……不了不了,我覺得這群螞蟻突然挺有趣的,趙先生曾說萬物有靈,我一直銘記于心。”八皇子絞盡腦子逃避突如其來的小考,稚嫩的臉上充滿了對生命的敬畏。

“哦,原來如此。”謝玉舒臉上溫柔的笑容擴大,拍板道,“那殿下便背一背趙先生萬物有靈的看法吧。”

不學無術的八皇子:“……”謝先生你是魔鬼嗎qaq。

八皇子擠着臉斷斷續續的背了一刻鐘通篇全錯的作業,最後還是麗美人的到來成功解救了她乖巧可愛的兒子。

謝玉舒得到了麗美人饋贈的一柄油紙傘,撐着往宮門走。

陰雲在天空密布,大雨連綿傾盆,他走到一半,突然傳來良妃小産的消息,太醫院中兵荒馬亂,本來休沐的姜太醫披着蓑衣匆匆進宮,身後還跟着衣角沾滿泥水同樣行色匆匆的姜鶴。

謝玉舒拉住姜鶴,“這是怎麽了?”

姜鶴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只丢下一句,“茲事體大,我不便多說,你若想知道,便親自去問七殿下吧。”

“唉,你……罷了,你還是快回家吧,莫要摻和此事。”姜鶴說畢,匆匆離去。

謝玉舒皺着眉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擔心葉煊,跟了上去。

洛華宮中跪了一片的宮女太監,謝玉舒一進去就看到葉煊在雨幕中站着,他仰着頭望着天空,模樣呆愣茫然。

看起來分外讓人心疼。

葉煊注視着天空層層壓過來的陰雲,任磅礴大雨砸落在臉上,有點疼,身體的溫度被雨水沖刷帶走,因為失血過多,四肢已經僵硬麻木,他想要問自己在幹什麽,腦子裏卻一片空白,隐隐能聽見宸嬌殿裏皇帝震怒呵斥太醫無能的聲音。

突然,一截黃色的傘面擋住了雨幕,葉煊眨了眨眼,扭過頭去,正對上謝玉舒不掩擔憂心疼的視線。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落在他臉上,觸及溫熱,令葉煊皮膚一麻,突然後知後覺的帶起一陣抽疼。

“挨打了?”少年的聲音輕不可聞,沙啞的嗓子如同從粗粝的布匹上劃過,葉煊卻覺得動聽極了。

最起碼落在他耳朵裏,帶了一絲乞求已久卻從沒人給的溫柔。

葉煊搖了搖頭,目光定定的落在謝玉舒臉上,連眼睛都不肯眨,他伸出僵硬的手,抓住謝玉舒的手腕,瘋狂的汲取他身上的熱度,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慢慢靠近他懷裏,擁抱站在面前為他遮蔽風雨的人,唯恐這是一個幻象。

握住手腕的力道很大,大的骨骼不适的發出細碎的聲響,白皙的皮膚瞬間就紅了一圈。

謝玉舒卻連眉頭都沒皺,他安靜的站在那裏,等着葉煊一步步試探接近,主動抱住自己,才嘆了口氣,“在雨中站了多久?渾身都是冰的。”

葉煊搖了搖頭,身上的血液回流,突兀的帶起一陣陣熱,一直往頭頂沖去。

他一張口,聲音嘶啞至極,“小先生怎麽在這裏?”

“我在路上碰見了姜鶴,不放心你,過來看看。”謝玉舒一頓,看着葉煊手腕上上的咬痕,不無心疼的道,“還好我來了。”

葉煊露出一個一瞬即逝的蒼白笑容,卻是道,“姜太醫也來了,那應該是保住了。”

果然,宸嬌殿裏傳來欣喜的聲音,“保住了,孩子和大人都保住了,太好了!”

“恭喜陛下,恭喜良妃娘娘,恭喜七殿下!”裏裏外外皆是歡賀。

然而葉煊知道,三個當事人,沒有一個是真正開心的。

良妃沒有事了,葉煊也不想在這裏呆下去,拉着謝玉舒就往外文淵殿走去,葉煊走的很快,謝玉舒被拖着居然有點跟不上,泰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接過了他手中的那把油紙傘。

無論葉煊走的有多塊,黃色的傘面始終籠罩在兩人身上,直到他們進了文淵殿,泰安收起傘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謝玉舒回頭看了一眼,只捕捉到一道殘影,腳步微頓:似乎往宮外去了?

葉煊也跟着頓住腳步,皺着眉像是不滿他走的太慢,回頭蹲下,一只手扣住他的腿彎,突然起身将他扛起。

天旋地轉視線傾倒,謝玉舒只來得及“唉”了一聲,就跟只麻袋一樣倒挂在葉煊背上。

他一只手努力撐着葉煊的肩,一只手還環着葉煊的脖子,頗有些氣急敗壞的,“你放我下來。”

“小先生走的太慢了,學生為之代勞,不必多言謝。”葉煊嗓子裏含着幾分笑,不僅沒有放人下來,還故意往上颠了一下。

“誰要言謝了——嘶,你慢點!”謝玉舒惱羞成怒的一巴掌拍在葉煊背上,被他厚實的肩胛骨震驚了一下。

肩膀抵着腹部,葉煊本就較同齡人高很多,看着瘦削,如今被扛在肩上,謝玉舒才肯定對方衣服下是一副結實的身板。

他還以為上回摸到那非同一般的厚實胸膛,是自己高燒之下稀裏糊塗弄錯了。

如今看來,不是他弄錯了,是眼前這人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狐貍!

謝玉舒越想越氣,偏偏腦子裏冒出葉煊方才在雨中那種茫然四顧的模樣,心跟被掐了一下似的,細細密密泛着疼。

心疼歸心疼,氣又氣不過,他最後只能咬着牙拍了葉煊背部一下,權當作解氣了。

葉煊悶笑出聲,愉悅的道,“小先生力氣怎麽如此小,到底是在打我還是在給我撓癢癢?”

謝玉舒咬牙切齒,“我若早知道你是這樣的性子,當初你從樹上掉下來時,我就不該去接你。”

“小先生就算不接我,我也掉不下來,泰安在的。”葉煊輕描淡寫的透了一次底。

謝玉舒微愣,一直被放到榻上都沒反應過來,他眨了眨眼睛,葉煊伸手将他拉起來,還給他倒了一杯茶。

“小先生不必憂心,從明日起,無論是泰安還是我,都不會再隐瞞自己的性格,再也不會有人能欺辱我。”葉煊笑着說道。

謝玉舒覺得他情緒不對,定然是發生了什麽事,剛要問,腳步聲臨近,一素衣小宮女低着頭進來。

謝玉舒只好閉上嘴。

洛華宮出事,青藍幫着送了碗藥,就被陳嬷嬷勒令回來了,怕良妃娘娘真出什麽事,陛下如果怪罪,有她一個老嬷嬷擔着就是了。

青藍回來後就坐立不安,主子沒有回來,泰安也不在,仿佛空落落的殿裏塞了吃人的野獸,令她心生恐懼頭皮發麻,她就坐在廊下等,遠遠瞧見主子似乎回來了,剛要迎上去,又看到他身後還拉着一個人,泰安撐起的傘也是為兩人遮雨的。

青藍怕生人,驚懼之下直接躲了起來,瑟瑟發抖之際泰安去而複返将他拉了出來,讓她燒好足夠的熱水,給主子送兩套衣服。

這些事向來都是泰安做的,青藍想拉住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泰安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身影快的幾乎像是錯覺。也只有牆角收好立着的,還在往下淌着水的油紙傘證明着,剛剛那神出鬼沒的小太監真的在這裏。

青藍沒辦法,哆哆嗦嗦的收拾出了兩套衣服和方巾送去,一放下都不等主子開口,就低垂着頭匆匆又退了出來。

葉煊本來是想喊住小啞女讓她燒熱水,一想到小啞女怕生反應也慢,能這麽快送來衣服估計是泰安吩咐的,那麽依照泰安的性子也該是吩咐了她燒熱水。

這麽一想,葉煊就放下了心思,他沒有急着換衣服,而是先拿了一塊方巾給謝玉舒擦臉上的水。

那些水是一開始葉煊拉着他走的時候濺上的,後來泰安奪過了傘之後,就打的很穩了,幾乎沒有能突破他防禦的雨滴。

葉煊剛伸手的時候,謝玉舒沒反應過來,直到臉上傳來輕柔的觸感,才耳尖一紅,趕緊接了過來,“我自己來就好。”

“殿下還是先把濕衣服換下吧,免得風寒發熱。”他提醒道。

葉煊挑了挑眉,笑了一聲。

謝玉舒不明所以,“殿下笑什麽?”

“我笑——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葉煊看着謝玉舒一本正經的樣子就惡趣味上來,故意逗他道,“小先生想看我脫衣服,直說便是。”

謝玉舒臉徒然漲紅,吶吶的張口欲解釋,卻發覺怎麽解釋都不對勁。

成功逗了先生的葉煊低低笑出聲來,他眉眼彎彎,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揚,胸腔都被悶笑帶起震動。

謝玉舒惱羞成怒,拿起方巾糊他臉上,将他推倒在床,跨坐上去,膝蓋壓着他的雙手死死摁住他胸膛不讓他起來,鳳目圓睜惡狠狠瞪過去一眼。

“黃毛小兒,有甚可看!”

葉煊側過臉,方巾從他臉上滑落,少年勾唇輕笑,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沙啞的嗓音吐出一個上揚的音節,“哦?”

謝玉舒愣了愣,就被翻身重新壓在床上,怎麽也動彈不得了。

葉煊抓了一縷他散落在前襟的頭發,笑着說,“小先生內功頗高,可惜沒什麽危險意識。”

謝玉舒撇嘴不接話,曲起膝蓋在他腰側輕輕撞了一下,葉煊順從的起來。

謝玉舒感受到濕淋淋的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得勁,忍不住皺了皺眉。

上次這樣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苦澀的藥喝了七天,嗓子還變公鴨嗓了,實在不是什麽好體驗。

謝玉舒發現那小宮女拿了兩套衣服進來,有一套應該是給自己的,于是問道,“我穿哪件?”

“都可以。”

殿門外響起戰戰兢兢的叩門聲,是青藍提示水燒好了。

謝玉舒随手拿了一套,葉煊也就拿了另一套,轉身出去旁邊耳室洗澡。

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屏風後盛滿水的大木桶正往外冒着熱氣,葉煊試了試水溫,脫了衣服跨進去。

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被水溫包裹的四肢從麻木漸漸恢複知覺,葉煊本來閉着眼仰頭躺在那裏,空氣中簌簌兩聲破空聲響,寒風夾帶着雨絲飄進來,葉煊一睜眼,一身濕冷氣的泰安正在關窗戶。

“去哪了?”葉煊半阖雙眸,似乎是随意的問了一句。

泰安倏爾擡起眼,視線有片刻的錯愣恍惚,也不知道透過眼前的少年看見了誰,不過一剎那,又恢複成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

“黃莽,拿藥。”四個簡短的字說出自己去了哪做了什麽。

葉煊看着他從兜裏袖子裏掏出一堆不知名的藥草,直接往水裏丢,很快一桶水變成了幽幽的綠色,他最後掏出的是一個瓷瓶,上面貼着大補丸,藥瓶底部還刻着姜字。

這是皇帝讓姜太醫研制給黃莽的神藥。

泰安不管什麽東西拔了塞子就要往水裏倒,葉煊趕緊要阻止,趕不上他手快,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一顆黑色的藥丸掉進水裏,他伸手一捧,這藥丸就直接化在了手心帶起的水裏。

瓶口又掉下一顆,葉煊一時之間不知是該收手還是繼續去捧。

這藥據說配制藥材十分珍惜,對火候要求更是嚴格,一共就配出了這麽一瓶,一瓶就三顆,黃莽治傷磕了一顆,一顆融在了葉煊掌心了,這最後一顆……

好在中途一只手将這藥丸撈了回去,泰安将它重新塞回瓶子裏,晃了晃,聽見裏面僅剩的一顆藥碰撞聲,小聲念叨了句,“藥丸,口服,哦。”

他把瓷瓶重新堵上,塞回了袖子裏。

葉煊抽了抽嘴角,終于問道,“你确定你是拿藥,不是偷藥?”

黃莽那厮再怎麽心大,也不可能将這瓶藥就這麽給他吧?

泰安面無表情的回答,“光明正大沒有偷。”

葉煊眉頭挑了挑。

泰安局促的站了一會,不甘心的補充了句,“我快,他洗澡,罵我。”

(我)光明正大(去拿的)沒有偷,我(輕功)快,他在洗澡(沒追上我),(只能)罵我。

葉煊:“……”他怎麽沒打死你呢?

葉煊扶額,第一次開始追尋以前那些藥草的來源,泰安想了想,“太醫院、黃莽、皇帝。”

“乾元宮你也敢瞎闖?”葉煊真是被他這包天的膽子唬了一把。

泰安表示,他只去兩邊耳室,沒有去過內殿。

葉煊看他神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能姑且相信,這時察覺到不對:“近年來除了例行請脈外,沒有聽說父皇受傷生病,怎麽乾元宮裏會有那麽多藥材?”

泰安吐出兩個字,“道士。”

“你在乾元宮看到了道士?”葉煊猛地從水裏坐起來,大動作帶起的水濺到了泰安臉上,他也不閃不閉,整個人看起來眼神空洞,像是在發呆。

葉煊急急問,“多少?”

泰安掰着手指數了數,最後煩躁搖頭,“很多。”

皇帝在乾元宮窩藏了道士,弄了很多藥材,這是在煉丹啊!

自古以來癡迷丹藥的皇帝幾乎都是中毒而死,前朝宗教亂國,十年換了三個皇帝,因此祖皇建國後對宗教多有打壓。

上一回六公主落水,皇後請了道士和尚來念經驅鬼,按道理皇後情有可原,不該多處罰才是,皇帝的反應卻很大。

原來是心虛。

葉煊眼眸閃了閃,唇角帶出兩分嘲諷了。

他說呢,怎麽皇帝運籌帷幄這麽多年,突然就急不可耐的操縱起□□争來了。

葉煊閉起眼,又問起宸嬌殿的動靜,泰安照實說了。

姜太醫不愧是曾随軍出征過的軍醫,縱然不是婦科聖手,應對突發狀況和對各種藥物的臨床運用,都比宮裏沒見過世面的太醫要厲害,他一出手,良妃保住了命也保住了腹中胎兒。

泰安頓了頓,吐出三個字:“不樂觀。”

葉煊沒有意外,當初良妃的病都是他親自請姜太醫看的,那老頭特意開了避子湯,托泰安帶過話:目前良妃的瘋病必須依靠藥物控制,這些藥物除去讓她能安靜不鬧的軟筋散外,還有一味有麻痹神經作用的致幻類草藥,也就是五石散。

五石散又稱麻沸散,三國時期神醫華佗研制的一種藥物。

尋常大夫碰上瘋症根本無從下手,姜太醫卻敢拿五石散一試,裏頭有一味名為曼陀羅的藥物,能控制情緒,配合軟筋散食用,确實将良妃的瘋病壓制了下來。

但姜太醫也說過,“此藥好也不好,正确用之能救人,錯誤用之能殺人。而且該藥極為影響消耗身體,我用此物主要是為了防止她悲傷過度自裁,她後期能不能好,只能看她自己。”

“還有,服用此藥期間,切不可懷孕,必須再停藥半年以上,才能孕育孩子。否則,輕則胎兒畸形、病情加重,重則一屍兩命,無力回天。”

良妃自己也知道這件事,卻還是選擇了搏一把。

葉煊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該為她的愚蠢惱怒,還是該可憐自己那個還沒出生的弟妹。

葉煊嗤笑了一聲,神色逐漸變得冷淡。

反正他該說的都說了,該勸的也都勸了,有人一心求死,他也救不回來,便罷了。

反正母親這一位置向來名存實亡。

葉煊閉上眼靠回木桶邊,窗戶一開一合,冷風吹開水溫的熱度,泰安出去的時候似乎沒踩好,又或者被風雨交加帶了一下,瓦片發出一聲輕響。

“誰?!”隔壁一聲冷喝,緊接着木窗大開的“咔噠”聲,和有人翻身飛上房梁的破空聲先後而至。

葉煊眉頭一皺,沒有睜開眼,只有耳朵動了動,捕捉空氣中細微的動靜。

謝玉舒換好衣服之後,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要在皇宮待一晚了。

他本來只是想安撫一下葉煊,哪知道被人直接扛進來還嬉鬧了一番。

想起放下在床鋪上幼稚的翻滾打鬧,童年都沒這麽做過的謝玉舒臉上就發紅。

他心中糾結,還是讓守門小太監去找相熟的守衛往相府遞話,以防家人擔心。他出去了一趟又回來,正好碰上先前送衣服的小宮女,對方一看到他就縮了縮脖子,眼神怯怯的似乎有些怕他。

謝玉舒趕緊露出了自己最溫和的笑容,哪知道小宮女臉色一白,差點沒把手裏的被褥抖到地上去。

謝玉舒滿臉尴尬,退開了一步,示意自己的無害,才自我介紹道,“我叫謝玉舒,是教導你們殿下課業的一名先生,不是壞人。”

對于他的主動退步,青藍果然放松了一些,聞言歪了歪頭:謝玉舒,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她恍然想起了什麽,一拍手,伸手從床頭拿出一件東西,指了指。

謝玉舒先是驚訝了下青藍居然是啞女,才将視線落在她拿出的東西上。

一只已經枯萎頹靡軟塌塌的,勉強能從兩根長須看出形狀的草蚱蜢。

這草蚱蜢實在老的太厲害,謝玉舒在床榻上躺了好一會都沒能注意到。

謝玉舒接過仔細看了一下,确認這玩意兒真的是他救殿下那一次編的,不由得心情非常複雜。

當時他手上實在沒東西,就随手一就,敷衍的回去路上被姜鶴念了一路,可沒想到,就這麽一個小玩意兒,被那孩子妥帖的放置到現在,即便已經枯黃的快要化作草屑了,也不舍得丢。

他還記得當時少年亮晶晶的眼,嘴角的淺笑,以及那聲輕柔認真的,“喜歡的。”

謝玉舒心裏柔軟的一塌糊塗,突然就覺得自己留下來是一個很正确的選擇。

爹爹說,他人待我如何,我待他人如何,七殿下對他好,他自然也是要對七殿下好的。

謝玉舒慰貼溫柔的看着那只草蚱蜢,忽而聽見房梁瓦片輕響,當即就厲喝一聲,推窗追了出去。

夜色已至,謝玉舒只看到房梁上的人穿着太監,所處方位正下方就是葉煊沐浴的耳室。

他神色一冷,二話不說就輕功追去,“小賊,休走!”

泰安就是腳下一滑,他發現這處瓦片松動,屋梁似乎也有些老舊,正打算細細檢查一番,好連夜維修,哪知道謝玉舒突然翻身上來。

泰安的目力都是自幼練出來的,一眼就認了出來,他還記得主子說過要隐瞞武功的事,扭頭就要走。

謝玉舒卻也不是好惹的,他身手算不得頂好,但精修內力,打不贏泰安,留下他倒是不難。

兩人就這麽交起手來。

皇帝今夜雖然沒有宿在洛華宮,但良妃有孕剛傳出來,西宮巡邏的禁衛軍比往常要多,這邊的動靜不過片刻就吸引了注意。

泰安看着黑夜中移動的沉沉鐵器,知道不能再留手,匕首一般的短刀從袖子落下,回身就是一刀。

謝玉舒險險避過,一個擒拿扣住泰安手臂怎麽也不肯就此放他離去,眼見禁衛越來越近,泰安橫刀就砍,迫使謝玉舒撒手,然後一個飛踹踩在他胸膛再借力一躍,輕功開到最大。

謝玉舒用力撐着起身要追,突然聽見“咔擦”一聲脆響。

砰——

葉煊聽着聲音覺得不太對勁,猛然睜開眼,還沒起身,巨大的水花在眼前炸開,拍打在屏風上,留下一大片水漬,一個濕漉漉的小先生就這麽落在他的浴桶裏。

葉煊看了看撐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修長白皙的手:“……”

謝玉舒看了看寸縷不着的七殿下:“……”

葉煊挑了挑眉,“小先生若是要同學生共浴,說一句便可,何必如此。”

謝玉舒紅着臉瞪他,“我是為了抓賊!”

“哦。”葉煊低頭看了看被渣滓碎屑填充的洗澡水,點頭,“這麽說,賊在我浴桶裏?”

謝玉舒連眼尾都紅了,還堅持回答,“賊在房梁上。”

“哦。”葉煊第二次點頭,順着他的話說,“賊在房梁上落進了我的浴桶裏。”

話音未落,他先笑了起來。

“葉煊!”謝玉舒忍不住惱怒的喊了他的全名,一把将他的衣服從屏風上扯了下來,要往他臉上怼。

就在這時,慢一步趕到的禁衛軍破門而入,尖利的長矛将屏風劃破,浴桶中的兩人展露無遺。

衛都統戾氣十足的表情一怔,瞠目結舌,“謝、謝、謝……”

謝玉舒默默的用衣服捂住了自己通紅的臉。

……

不管怎麽說,宮裏進了蟊賊那是天大的事兒,也甭管這蟊賊是好是壞,都是他們禁衛軍的失誤。

好在衛都統還算良心,讓兩人分別重新沐浴換上新衣服後才重新問話。

謝玉舒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有一個同僚,進了文淵殿一看,黃莽也端坐着眼睛晶亮的看着他,充滿了求知欲。

謝玉舒:“……黃将軍,怎麽也在這裏?”

黃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特別不要臉的回答:“我閑吶!”

衛都統好心給國子監的小狀元解釋了一句,“黃将軍跟我一塊來的,剛剛他追蟊賊去了。”

謝玉舒抓到重點:“蟊賊呢?”

黃莽理直氣壯:“沒抓到。”

謝玉舒:“……”

衛都統拍了拍好朋友的手,低聲提醒,“卑微一點。”

黃莽面不改色改口,“卑職沒抓到!”

謝玉舒:“……”你是不是對卑微有什麽誤解?

葉煊看着謝玉舒氣悶的臉色,忍住笑岔開了話題,順利将情況交代了清楚。

送走兩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武将後,謝玉舒終于松了口氣。

葉煊笑道,“文淵殿只我一天居住,殿內人手不夠,今日恐要委屈小先生同我睡了。”

“能同殿下同塌而眠,清和榮幸。”

葉煊和衣躺在榻上,後腦勺枕着手臂,難得神情放松,卻故意露出委屈的樣子,道,“小先生對每個皇子都叫殿下,我都分不清你是在叫誰。”

謝玉舒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葉煊撐起腦袋,“小先生方才叫了我的名字,如今怎麽不叫了?”

謝玉舒臉微紅,“方才是臣逾越……”

“你我之間就別殿下小臣的喊了,我們應當算摯友吧?小先生私底下喚我子煊便可。”

謝玉舒猶豫了片刻,見葉煊神色認真,最終還是點了頭,笑着道,“那往後殿下……子煊也喚我清和。”

“不,我要叫你玉舒。”葉煊眼裏露出狡黠的笑意,“旁人都喚你的字,要麽就喊你謝三郎,唯有你的名字甚少有人喊。”

謝玉舒溫和的點頭,“好。”

葉煊就趴在床上朝他招手,“我的玉舒先生,你寬衣好了沒,天色如此晚了,快上床歇息吧。”

“……”謝玉舒紅着耳尖,吶吶應好。

熄了燈上床,滿室寂靜,葉煊卻有點睡不着。

他仰面躺着,下意識伸手想摸摸床頭的草蚱蜢,卻摸了一手空。

戾氣卷土重來,他“蹭”的坐了起來。

剛閉上眼的謝玉舒被他吓了一跳,連忙也坐起來,“怎麽了?”

“我床頭的東西不見了。”葉煊眼中帶上了殺氣。

“床頭有什麽東西——”謝玉舒話音未落,突然想起來那只枯萎的草蚱蜢,他當時帶出去了,應該是中途掉在了什麽地方。

謝玉舒有些不可思議的道,“你說的是我編的——”

葉煊肯定:“對,你編好送我的禮物。”

黑暗中,謝玉舒赫然,“不過一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哪兒當得起禮物二字。”

葉煊卻分外執拗,道,“我說它是禮物,它便是禮物,是你送我的。”

說着,他翻身下床,想要尋人問。

謝玉舒趕緊拉住他,好聲好氣的将事情說了,最後道,“你若是想要,我再編給你就是,你要多少我編多少。到時候我跟爹爹學會編蛇、編鳥、編烏龜,再給你編這些。”

知道東西不是被人拿走了,葉煊的怒氣也就壓下了。

他頗為好奇,“這些都能編?”

“能。我記得朝中舉辦過草編比賽,封洛将軍拿了第一,他會的最多,我爹爹第二,輸給了封洛将軍的草編龍。”

葉煊奇了:“朝中還會舉辦這種比賽?”

“以前封洛将軍在的時候會,自從他去往前線後,就無人敢提議這些了。”謝玉舒說的有些悵然。

葉煊點了點頭。

謝玉舒又忽而笑道,“其實,我本不想待在京中,想跟大軍一起去前線建功立業,可惜我家人都不同意,封将軍說我年紀太小,可以多習幾年武再去。”

葉煊笑了一下,“玉舒有封王拜相之才,若是去做了武将,豈不是朝廷的損失。”

謝玉舒被他大膽的說法吓了一跳,“殿下莫要胡說……”

“錯了,”葉煊側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你該叫我子煊,不是殿下。”

“唉,我曉得了。”謝玉舒無奈的應。

兩人平躺了一會,黑夜中,葉煊聽見謝玉舒猶豫的問,“從今往後,你打算如何?”

葉煊知道他問的是被皇帝推出來當擋箭牌的事。

如今良妃再度懷孕,皇帝要想讓全天下人認準他就是鐵了心偏愛西宮,那麽就算是裝也得裝作欣喜,如此一來,大皇子黨派遠在朝中或許還會觀望,但四皇子和五皇子絕對耐不下心來。

競争對手越多,代表着他們能動用的籌碼越少,出宮建府之前,絕對要先踹走一個競争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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