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将軍, 遠水救不了近火。”謝玉舒冷靜的勸說道,“邊關離京都山長水遠,便是千裏馬不日不夜,也要跑十數天, 戰場上瞬息萬變, 想必黃将軍比我更清楚。”
“那你說俺該怎麽辦!”黃莽虎目圓瞪, 分外激動。
葉煊下意識的插入兩人中間, 伸手将謝玉舒護在身後,語氣有些沖的道,“玉舒年歲尚小, 黃将軍還是莫要難為他了。至于動腦子的事情, 朝堂上有一幫文臣,總能想出個主意來, 将軍不妨先将力氣用在他們身上。”
黃莽大胡子抖了抖, 遮住了臉上的表情, 葉煊卻明顯感覺到他眼神驟然一變,打量般的上下掃視了他兩眼,聲音還是怒氣沖沖的, “那些個酸腐說話文绉绉的, 半天說不到點子上, 俺聽不懂,也不想聽!”
他說着, 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上了馬車離去。
謝玉舒只能目送他走遠, 擔憂的嘆了口氣。
葉煊裝作不知道, 幫他整理了下散亂的衣袖, 道, “他此時正在氣頭上,什麽都聽不進去,你還是不要白費功夫了。”
“我知道,只是——”謝玉舒頓住話頭,意識到自己還在勤政殿前,禁衛軍和太監依次排列成兩列立于臺階左右,到處都是耳目。
他匆匆拉着葉煊走到無人處,才小聲說道,“我何嘗不知,只是眼下形勢本就不好,我怕陛下與黃将軍離心。”
這次謝玉舒之所以追出來,也有謝相的意思在裏面。
自古以來,朝中都是文武相輕,武将勇猛直爽,不喜文人間暗藏交鋒的陰陽怪氣;文官內斂自傲,亦惱恨武人的粗鄙不通禮儀。雙方入朝,幾乎有天然的立場,除了裴家這個特殊族群外,很少有文武交疊出現的世族宗親。
這既是雙方氣場的天然不和,也是皇帝為制衡的有意為之。
謝相為文官之首,又是在禦前侍奉陛下,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受盡猜疑,說話都要逐字逐句斟酌,一個不好就很可能落人話柄,謝相便是有心想攔下黃莽,也不能這般追出來,上位者也不能容許他如此做。
好在這次事情緊急,皇帝召集了所有官員聽政,勤政殿都有些擁擠悶熱。謝玉舒只是一個芝麻小官,離門口近,沒有多少關注,這才能追出來。
“爹爹同封将軍相交莫逆,雖然為了避嫌不通來往了,但他與黃将軍偶爾也會吃酒看戲,想來是不想看到黃将軍與陛下生出嫌隙來的。”
謝玉舒嘆氣,“陛下好不容易将黃将軍圈在京中,必不會就此放他回前線,黃将軍一心要去,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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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煊其實并不關心這個事情,對封洛也沒有英雄情懷,他甚至都敢在心底猜測這位傳說中的大将軍,很有可能才是那個叛國的奸細。朝中局勢,葉煊向來只聽那些于自己有關的,他不知道皇帝打的什麽主意,卻很清楚自己登不上皇位。
他對那個九五之位沒有任何肖想,他只想保住命,活着走出這個吃人的偌大牢籠,去光明正大的擁抱宮牆外的自由。為此,他既可以裝弱賣慘當個透明人,必要時,也可以豎起鋒利的武器對準傷害他的人——包括他的父皇。
如果真的只有争才能活着出去,葉煊不介意去争,只是如今顯然還沒到那個時候。
所以葉煊就算察覺到這件事貌似不是那麽簡單,也沒有想過做些什麽。
他非常清楚現階段的自己所需要的是什麽東西,從來不去多餘的事暴露自己的底牌。
本來應該這樣的。
葉煊撩起眸,手指按在謝玉舒眉間,将那裏皺起的弧度一寸寸撫平,在少年驚詫的表情中,忽而彎唇笑出了聲。
“上回普陀山一事,多虧玉舒幫我,我一直想着回報你,金銀玉器玉舒不缺,錢財珠寶過于俗套,我們的交情亦師亦友,既然玉舒上回給我出了個出意,今日我也給玉舒出個主意吧。”
葉煊輕緩的念了一聲他的名字,道,“玉舒,要不要聽?”
外面不方便談話,葉煊領着謝玉舒回了文淵殿。
正好青藍挖了雪折了臘梅準備在院子裏煮茶,結果東西都備好了,自己沒有用上,先被葉煊征用了。
天空飄起小雪,洋洋灑灑的落在未掃完的舊雪上,葉煊讓人将東西都搬到了與長廊接壤的亭子裏,還讓人把殿內的炭盆搬了出來供暖。
白雪皚皚,飄飄揚揚的如絨絮一般從天空盤旋落下,鋪就成一片白色,寒風料峭,牆角一束臘梅伸展枝丫,絲毫不懼風雪,梅花傲然林立枝頭,盛放的顏色成了這天地間最漂亮的點綴。
謝玉舒不由的就看迷了眼,有些挪不動步。
葉煊讓青藍洗了茶具,架好了火,親自将梅花和茶葉放進玉壺中,往裏放了些雪,放在架子上煮,袅袅的霧氣将他眉眼的冷色淩厲柔和幾分,他揚眉淺笑的模樣,恍然有幾分良妃的溫婉。
“我不愛器物,又喜安靜,仔細算來文淵殿中竟無一物可賞,思來想去,也只有這番宮中難得的風景贈予玉舒了。”
葉煊拿起煮好的茶水,第一遍水洗茶具,過濾,堪堪倒出兩杯。
謝玉舒端起一杯先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梅花獨有的清幽暗香襲來,令人心情平靜,他在嘗了一口,梅花味道同它的氣味一樣有些淡,中和了銀針茶葉的清爽,第一口唇齒留香只覺得味道極好,第二口卻又似乎嘗到了一些酸味。
謝玉舒又嘗了一口,閉着眼仔仔細細分辨,确定是真的有種淡到讓人忽視的酸,卻沖淡了花茶的澀。
“好茶。”謝玉舒贊了一聲。
葉煊點了點頭,笑着說,“你喜歡便好。”
謝玉舒還想來一杯,卻見葉煊直接将小玉壺中的殘渣倒掉,用水洗了一番之後,分別往裏放了茶葉、梅花、曬幹的青梅,再加了雪水和放在桌上的果酒。
“青梅煮酒?”謝玉舒有些遲疑。
葉煊點頭,“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殿中無人愛喝茶,我也是第一次有這興致,不過我沒試過,可能煮出來味道并不好。”
“無妨。”謝玉舒卻躍躍欲試,好奇的問,“你從哪裏學來的?”
“信裏。”
“信?”謝玉舒奇怪。
葉煊點頭,語氣從容淡然,“我偶爾也會收到家中寄來的信。”
謝玉舒恍然,“哦,我忘了,良妃娘娘是江南沈家的小姐吧?江南……真是遙遠。”
“是啊,很遠。”葉煊笑。
他沒有說,良妃進宮之後,沈家就同他們斷了聯,也從來沒有進宮來看過良妃。葉煊無依無靠多年,一度以為親戚都死絕了,所以再得知舅舅居然給他安排了一個人,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騙子騙到宮裏來了,有點厲害,只可惜找錯了人。
也是在後來同泰安的相處和往來信件交流中,他才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也曾問過舅舅,舅舅卻告訴他,沈家是出了三族的表親,其實在上一輩的時候就不怎麽通往來了,良妃進宮後,他們就搬離了江南,他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至于其他人,都死光了,一個也沒剩下。
葉煊能從字裏行間看出舅舅不想多談此事,所以他後來也就沒問過了。
葉煊會煮花茶就是從舅舅信件中學的。
洛家本家似乎曾經也是官宦大家,舅舅當初也是個讀書人,他在信中吹噓過自己學識挺不錯,若不是後來出了變故,指不定還能考個功名,不過他上過幾年學,識得字多也能寫字,征兵入營的時候,也比那些鄉下漢子的待遇好,一開始就是個小隊長。
[軍中漢子直爽,只愛舞刀弄槍打架,偶爾我也會想起還在家的時候,每當下雪母親喜愛在院中煮花茶,她手藝一般,你娘親那時不過兩三歲,也不愛吃她煮的茶,嫌苦了。父親的茶藝好一些,但他不愛做這些,只是為了母親學的。]
[我實在受不住母親的荼毒,便也開始學着煮茶。]
舅舅寫起這些往事的時候,總是廢話很多。
葉煊平素除了練武也沒什麽事,也就照着學了一些,結果日日跟他同進同出的泰安連品茶都不耐煩學,反倒是青藍偏愛這種文藝的活動,每當冬日就盼着下雪,比誰都積極。
謝玉舒喜歡葉煊煮的青梅幹酒,酒味很淡,曬幹的青梅煮出來帶着點酸甜味道,一不小心就喝的有點多。
葉煊看他臉上染了紅,立刻收了手不再煮,謝玉舒卻不滿意,自己将玉壺扒拉了過去,嘗試着煮。
騰騰霧氣中,葉煊也由得他去折騰,終于提起了正事,“你可知陛下為何将黃莽留在京中?”
“自然是為了牽制封将軍。”謝玉舒秒答。
葉煊點頭,指尖在杯盞中沾了些水在桌上先寫出個封字,又在下面寫了個小一點的黃字,圈起來。
“封将軍旗下有五虎将,黃将軍雖然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卻是最勇猛的,他是帶先鋒營的将軍,開戰從來都是沖在最前面的,而且,他是同封将軍交情最深的一個。”
“他們二人同時參軍,隸屬同一個編隊,黃莽曾為了封洛丢了半條命,當初封洛為了黃莽殺了邊關守将。前幾年黃莽過于勇猛深入戰場受了重傷,封将軍想讓不安分的黃莽靜養傷,遠離戰場,所以将他送進了京都,親手将制衡的把柄送到了父皇手中。”
“而有黃莽這特殊的棋子在,父皇對前線作戰的封洛更放心,不會擔心他反。”
葉煊絮絮而談将事情層層分析剖開擺在眼前,謝玉舒聽明白了,抿了抿唇道,“所以陛下絕不會放他去前線,對嗎?”
“對。”葉煊點頭。
謝玉舒立刻有些喪氣,他将自己煮的青梅酒倒了一杯喝盡,梅幹和茶葉放多了,味道酸澀有些苦,如同他心中的想法一樣,他喃喃自問,“這局就無解了嗎?”
葉煊卻搖了搖頭,“非也。”
“父皇不讓黃莽上戰場,是出于制衡封洛,若是有其他人主動請戰瓜分封洛兵權并在前線牽制,黃莽可随軍出征,此局易解。”
謝玉舒聞言不僅沒有松氣,反而擰緊了眉,他握了握茶盞:“朝中能用的武将除了封将軍一脈系外,屈指可數。”
“徐國公、高太尉早年倒都是武将出身,卻已經是滿門忠烈,徐家除了老國公外,只剩下淑妃一個女兒,高太尉府這一輩盡皆從文。至于裴家,裴家掌管水師,而且鋒芒過甚,陛下不放心用。”
又成了無解的局面,謝玉舒煩悶的又要給自己灌酒。
葉煊看他喝的臉色通紅,連忙按住他的手,無奈道,“你快別喝了,腦子都喝糊塗了。”
“朝中無能用之人,那邊從其他地方找便是了。你瞧瞧姜家,還不是出過禦醫、出過文臣也出過将軍?”
葉煊這話提醒了謝玉舒,他眼睛登時一亮,“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請命!”
說着他一推杯盞,刷的就站起身要往外跑。
葉煊被他吓了一跳,還好謝玉舒大概是沒怎麽喝過酒,這麽空腹幾杯下去,就有些醉了,走路也不穩,被他輕而易舉抓了回來。
謝玉舒眨巴着眼睛,被酒麻痹的大腦有些遲緩道,“你拉我幹甚?我還要去請命出征——”
話沒說完,被葉煊曲手指在額頭彈了一下,嗚咽着冒出淚來。
葉煊咬牙切齒,“我是讓你提議開武舉,不是讓你自己請命!”
他說完看着捂着額頭委屈嗚咽的謝玉舒,莫名維持不下臉上的憤怒。
一邊拉過他給他揉傷處,一邊壓低了聲音兇道,“以後不準喝酒,果酒也不許,知道了嗎?”
已經徹底醉了的謝玉舒歪了歪頭,茫然的眨着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