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封洛戰敗的消息傳至京中的時候, 葉煊并不知道,他一夜未睡,正和姜太醫在宸嬌殿內給大吵大鬧後,撫着自己微凸的小腹默默垂淚的良妃看診。
姜太醫隔着手帕把着脈, 又檢查了良妃的眼白舌苔, 半白的山羊胡子也不捋了, 臉色有些沉重。
良妃懷孕仔仔細細算下日子也快四個月了, 她妊娠反應劇烈,不僅吃不下睡不好, 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本來孕婦情緒就不穩定, 再加上她停了之前用來壓制病情的藥, 陳嬷嬷都重新搬進宸嬌殿內服侍她,病情卻還是爆發了。
半夜瘋起來的良妃砸了半個宮殿的東西, 又哭又鬧的非要見皇帝, 陳嬷嬷拗不過,也覺得皇帝來了應該能遏制一番, 便讓人去通傳,結果良妃出爾反爾, 紅着眼睛拔了頭上的珠釵砸過來, 尖銳的釵子劃破了陳嬷嬷的額頭。
“娘娘!”陳嬷嬷擔心她身體, 趕緊一瘸一拐的過來扶她。
良妃卻奮力推開她,尖聲利喝,宛如索命女鬼, 眼神充滿了怨恨, “你們都要害我, 滾!都給我滾!”
“他不愛我, 他也不愛我,他也在害我,不,我不要,我不要見他,我不要!”她扭頭往殿內跑,一邊神經質的将挂起的紗簾全部扯斷,殿內一片狼藉,她一個失手就摔坐在地。
本來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的陳嬷嬷就追不上,還被一推傷了筋骨,疼的趴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就聽見殿內一聲慘叫,良妃驚恐的在喊,“血,血,流血了,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宣太醫!宣太醫!”
……
葉煊幾乎是剛躺下就被喊了起來,匆匆披了外衣去宸嬌殿,先是讓泰安拿了良妃的令牌去太醫院請太醫,又要安撫好良妃有些崩潰的情緒。
可謂是費了葉煊好大一把心力,好在太醫院今日輪值的是姜太醫,也是良妃相對而言比較信任的人,她反應沒有那麽大,姜太醫利落的先出手止血保胎,治療過程中良妃情緒逐漸過渡平定下來。
姜太醫這才能仔細的把脈,望聞問切一番。
良妃瘋鬧之後,情緒就會跌進一個低谷,會異常的敏感,她見姜太醫久久不說話,立刻就淚盈于睫,一副期期艾艾幽怨悲傷的模樣,“我的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我和他終究沒有緣分,他确實不應該投生在我的肚子裏,我一個苦難的人,怎麽能再拖累一個孩子……”
眼淚順着她蒼白的臉滑落下來,反倒讓她帶上了凄淩破碎的美感。
葉煊抿緊唇移開眼,不想再看,轉身出了內殿。
Advertisement
還能聽見裏頭姜太醫安慰道,“良妃娘娘且安心,莫要多想,孩子是保住了,已經沒事了。孕婦多思是大忌,為了腹中子嗣着想,娘娘應當放平心态,多出去曬曬太陽,找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來做。”
總結一下就是:別有事沒事瞎想。
良妃撫着腹中這個得來不易失而複得的孩子,感激的點頭,“我記住了。”
現在是記住了,發起瘋來就什麽都忘了。葉煊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走出宸嬌殿,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小道上等了一會。
果然不過須臾,姜太醫便匆匆往這邊走來。
葉煊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她的病情是不是變嚴重了?”
姜太醫點頭,嘆了口氣道,“良妃娘娘身體不好,先前我為了看診之時,就發覺她有小産先兆……”
“保不住?”葉煊問了一句。
姜太醫有些猶豫,點頭又搖頭,“保是能保住,只是——”
“但說無妨。”
“既如此,那老夫便冒犯了。”姜太醫先是拱了手,湊過去用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此胎,不能保。”
“良妃娘娘這些年被病掏空了身體,根本就沒有補回來,貿然停藥之後,病情必定反複,更別說她處于孕育期間,這一階段女子本就辛苦,情緒失控忽而大喜忽而落淚也常有,兩番相加,後果不堪設想。懷胎十月,如今不足一半,她受到的影響剛剛出現,後期可能會越發平凡,而下一次……很可能不用等到生産,就是一屍兩命。”
姜太醫這話說的小心,畢竟這真要算起來可是在詛咒一個妃子和還沒出聲的龍嗣,鬧到陛下面前,指不定要砍頭的。
他頓了一下,還是補充了一句,“良妃娘娘的病必須加以藥物控制,否則不堪設想。”
葉煊沒有猶豫,他眼神冷厲,直接道,“那便流掉。”
絲毫沒有因為這個龍胎而有片刻退讓。
姜太醫雖然早有料到,還是不免被他的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吓到,贊賞之餘又有些遺憾的搖頭。
“若是頭三月得殿下這一句話,老夫必定不會心慈手軟,可如今……晚了。”
姜太醫嘆息搖頭,“娘娘腹中的胎兒已經成型,滑胎藥性寒,對女子身體危害較大,更別說良妃娘娘身體本來就體虛羸弱,那一碗下去,很可能就是終生再不可懷孕。”
“沒有人能出于任何原因有任何理由讓一名女子永遠失去生育的權利,除了她自己。”姜太醫說完這句話,便拱手告退了。
葉煊沉默着目送他遠去。
泰安走到他身邊,詢問的看着他。
葉煊最終搖了搖頭,望了宸嬌殿方向一眼,道,“此事應當由她自己決定。”
後來葉煊挑了天氣好的一天,難得主動去給良妃請安,屏退左右後将姜太醫的話重複了一遍,而良妃在沉默了很久之後,不出意外的選擇了生下這個孩子。
她紅着眼眶,沒有發瘋的人一身宮妝坐在那裏,真的有一種如詩如畫的美麗,帶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氣質。
“煊兒,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她突然問。
葉煊端端正正的跪在那裏,沒什麽情緒的回答,“我不在乎。”
“……是嘛。”良妃有些落寞,卻還是溫柔的撫着小腹,像是生怕吓着這個孩子一般,聲音很輕很輕的道,“我希望這是一個男孩。”
宮裏大部分的女人都希望生男孩,葉煊有些煩悶的皺了皺眉。
卻聽良妃用很小很小的聲音道,“煊兒,娘親想給你生個弟弟,希望你們都能健康平安的長大,當一個平凡人。”
那時的葉煊并不知道良妃話中隐帶的決絕是什麽意思,他只是有些厭倦了,恭恭敬敬的磕頭行禮,離開了這座讓人覺得壓抑的沉悶宮殿。
當然,這些都是後事。
處理好良妃的事情後,天已經亮了,葉煊急急洗漱收拾了一番,往國子監而去。
然而去了國子監才發現,今日謝玉舒沒有來,或者說國子監的先生全部都曠課了,一衆同學們都湊在一起說話,神色有些不同尋常。
就連吊兒郎當的裴晟從頭到尾都皺着眉頭。
最後還是心大的五皇子揮了揮衣袖道,“罷了罷了,這事兒父皇自有決斷,我們能想到的,朝中諸位大臣定然也能想到,與其在這裏苦惱,倒不如去踢球散散心。”
“阿姐,今日我要跟你組隊。”五皇子抱着蹴鞠,湊在三公主面前賣乖。
三公主對這個弟弟又好氣又好笑,屈指在他腦門上一彈,“你啊!”
五皇子淚眼汪汪不明所以,頗為心虛的看了看周圍人,問,“我又說錯話了?”
“此事我認同老五。”四皇子長出了一口氣,率先起身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走吧五弟,今日黃莽那厮和衛統領該是不能忙裏偷閑了,不如我們分成兩組,你先同我比一場,贏得先選人,如何?”
五皇子撅嘴,很不服氣,“憑什麽?這裏蹴鞠最厲害是我阿姐,其次是裴六郎,王世子實力第三,我稍遜之,四哥你連柳伴讀都比不過,我為什麽要先跟你比啊?——哎喲,阿姐,你打我幹甚?”
“……不會說話就閉嘴,沒人拿你當啞巴。”三公主搶過蹴鞠大步流星往外走,還順口喊了裴晟一聲,“走了。”
裴晟敷衍的應了兩句,看着興致不高。
五皇子納悶的摸了摸後腦勺,慫兮兮的小聲嘟囔,“我會說話啊,憑什麽要當啞巴,就說就說!”
然後在三公主回頭的瞬間,秒變乖弟弟臉,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一口一個“阿姐等等我”。
八皇子本來也要跟着走,猶豫着邀請葉煊,“七哥,方才趙先生來了說今日陛下急召,國子監放假一日。我們一起去玩蹴鞠吧?”
皇帝急召?這是出了什麽事?葉煊心中沉思,打發走了八皇子。
八皇子又一次被拒絕有些小沮喪,在心裏安慰自己“七哥不是不想跟我玩,是不想跟四哥五哥玩”,瞬間把自己說服,高高興興的跑去了演武場。
人一走空,葉煊便在裴晟對面坐了下來,“發生了什麽事?”
裴晟有些煩悶,也不裝欠揍的表情了,不過他本來就喜怒不定的,也不算很突兀。
他有些意外的看了葉煊一眼,“你不知道?”
“今早上陛下罷了早朝,結果前線急報,安城圍困,叛徒生變,封将軍遇襲,生死未蔔。”裴晟簡單将情況說明白,“情況有些危機,所有官員都被喊進了勤政殿商議。”
葉煊皺了皺眉,“不是說大軍都打到北戎都城了?”
“戎軍兵分兩路,前線看似勇猛激烈,實則繞道圍了安城,截斷了後方糧草通訊,一連半月,直到封将軍率軍突圍被伏,戎軍占領安城前線大部隊才得知消息,八百裏加急軍報送至京中。”
“但我來的時候遇見了黃莽将軍,聽他所言,戎軍似乎派兵死守峽嶺關兩個入口,打定注意不想讓封将軍生還。”裴晟說起這個,惡狠狠的握拳猛錘了一下桌案,很是義憤填膺。
他咬牙切齒的罵道,“戎人這群茹毛飲血的狗賊!”
葉煊很冷靜,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哪裏不太對,想了一會終于有了點苗頭。
峽嶺關這個地方是一個很狹窄一條道通道底的大峽谷,兩座大山都很高,靠人力很難爬上去,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葉煊之所以這麽清楚這個地方,是因為他舅舅信件裏少數提起的幾場經歷過的戰鬥中,就有峽嶺關這個地點。
當年峽嶺關,還是一名小小校尉的封洛一戰成名,利用地勢以少勝多射殺戎軍數萬,扭轉了前線潰敗頹勢,自此越戰越勇,再無敗績。
他殺膽小棄城而逃的邊關守将,在主帥意外馬革裹屍的前提下,奪了帥印整頓三軍親自出城帶軍突襲戎人大本營,将兩萬戎軍俘虜坑殺,斬下戎人二王子的頭顱築京觀,收複邊關十三城,以威名震懾十三萬戎軍,逼得戎人大汗派使臣求和,凱旋還鄉。
封洛封王拜将,成為了大梁兩朝唯一的異姓将軍王,風光無二。
所以戎軍再犯,皇帝沒有猶豫,就将帥印又撥給了這位功勳滿身的大将軍,親送他去了前線——雖然後來又扣押了黃莽,但這是出于政治原因,皇帝對于封洛的能力還是很相信的。
封洛在京中只待了幾年,卻不可避免的成為了許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個人魅力讓人臣服,就連謝玉舒都曾想同他一起上戰場。
葉煊那位不知姓名的神秘舅舅,就在信裏瘋狂誇贊了這一次戰争,以及封洛這個人。
現在想來,封洛應該是熟知峽嶺關地勢來着,安城離那裏甚遠,封洛突圍為什麽會選擇那裏?就算有叛徒,按照這位行事來說,也不是會輕易被人左右的性格。
而且戎人居然不放火燒關?
葉煊有些琢磨不通,不過這話他沒有同裴晟講,只自己在回宮的路上細細思索。
正好撞上怒氣沖沖的黃莽,黃莽看到他一頓,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後面腳步聲追來,是謝玉舒。
謝玉舒也看到了葉煊,他點了點頭,幾步上來攔住黃莽,急急道,“黃将軍留步。”
黃莽冷哼了一聲,“還有什麽好說的,皇上不就是想把俺留在京中牽制将軍?俺話放在這裏,俺就算是硬闖,也要去前線,沒得商量!俺不要他派兵,俺一個人去救将軍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