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郵票(25)
許翹迅速換好無菌服, 進了急救室。
匆忙中,褲子穿反了都不自知。
江城衍身上插着各種線和管子,身旁各路儀器哔哔作響。
凍傷的皮膚紅得發紫, 雙眼緊閉着, 呼吸也十分微弱。
醫生們盯着各項儀器數據, 他們探讨着傷情, 許翹恍若聽不到。
她就定定地看着江城衍,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醫生說:“凍傷慢慢能恢複, 只是在那種環境下,江城衍受了刺激的大腦,遲遲無法蘇醒,我們擔心這樣下去,他會成為植物人。”
“植物人。”許翹反複咀嚼着這三個字, 嘴裏發苦。
他虛弱的樣子,如同一根刺, 深深刺進她的心口,紮得血肉模糊。
很疼,很疼。
醫生勸慰道:“我們搶救的時候,他一直在呓語, 說的都是許小姐的名字。接下來我們會持續喚醒他, 也請許小姐同他多說說話,熟悉的聲音,會刺激到他的神經,增加他蘇醒的概率。”
許翹用力點點頭, 想要說的太多, 在這種時刻卻如鲠在喉。
“大豬蹄子,你不是說, 還有很多帳沒和我算嗎?”許翹一開口,嗓子已經啞掉了,喉嚨疼得冒煙。
醫生一直在監測着各項數據,給江城衍調試各種藥液的用量。
許翹說:“紋身很疼,洗紋身更疼,我說不疼,只是裝酷忍着。可你呢,洗紋身的時候……”
她能想象出那是怎樣的場景,江城衍為了當警察,洗紋身的時候,疼得汗流浃背,都咬緊牙根,裝作若無其事,他從來都是那樣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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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陰天下雨,手腕都會又腫又癢,是挺難受的,可我竟然很變态開始期待下雨天,因為每到那時候,那些痛癢就會提醒我,你出現過,陪我走過一程。”
“當年那件事發生以後,我媽沒收了我的手機,把我鎖在房間裏,除了複習之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發呆。”
發呆的時候,忍不住的想你。
那會已經快高考了,許翹想盡一切辦法逃出去。
她想要聯系江城衍,砸過鎖,跳過窗,都沒能逃開張岚的視線。
直到高考那天,許翹苦笑:“我缺考了一門,很酷,對不對?”
“大概是被關得太久了吧,人也昏了頭,進了校園以後,我從後院跳出去,想要給你打電話,才想起來,你那會應該在考場上。”
“那天也是個陰雨天,我在一家奶茶店裏喝奶茶,一次次往公共電話亭走,又一次次折回來。時間過得怎麽那麽慢,慢到兩個半小時就好像一個世紀那麽長。”
許翹好不容易等到考試散場,迫不及待打了熟記于心的電話號碼,諷刺的是,她并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耳機裏只有絕望的——您呼叫的用戶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
“其實也沒有很差勁,只是少考了一門語文而已,總分還是能上個本科。不過不是什麽好的警校,我也沒去。再後來,又是漫長的禁閉,我每天擡眼就能望到天花板,呆呆看着窗口一坐着就是一整天。我報了警,那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張岚再也沒有把我鎖起來的理由,警察也不會允許她讓我失去自由。”
許翹選擇了複讀,連件換洗衣服都沒帶,就離開了家門,這麽多年,回家的次數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
“索性過去的成績還算耀眼,學雜費全免,至于生活費,反正就是打工呗,白天上課晚上端盤子,還挺充實的,說實話想起你的次數漸漸就不那麽多,是真的沒有時間去想得太多,每一天都掙紮在溫飽線上。”
更因為不敢去想,只要每一次想起江城衍,許翹心口就會隐隐作痛。
“後來有次在打工的餐廳遇到了猴子,你那個小老弟,他考到B市來了。我從他口中得知,你去了警校,就是最好的那所。你記得我們的約定,也記得那些沒能一同實現的夢想。那天,我獎勵了自己兩杯奶茶,還抽光了一包愛喜,第二天逃課坐了去你學校的高鐵,臨上車的時候,忽然就慫了。”
“我怕了。”
“怕再見時相對無言,更怕你身邊早已有了新的……朋友。”許翹吸了吸鼻子,“很不可思議對不對,不怕天地不怕鬼的許翹,竟然會有怕的時候,她最怕你忘記她……”
許翹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和語氣平靜下來,哪怕江城衍還在昏迷中,也不想他看到她最脆弱的一面。
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不知何時,檢測儀器上的數據有了微弱的起伏。
江城衍受傷的那根手指,動了兩下。
許翹一把握住那只手,哽咽說,“江城衍你能聽到對不對?別裝成不,趕緊起來,我也有很多帳要和你算!你不是還答應要請我喝一輩子的奶茶?”
“好……”極其虛弱生澀的聲音從氧氣罩裏傳了出來,他仍然緊閉雙目,但眼睫毛一直在微微抖動着。
“醫生,醫生,他怎麽樣了?”許翹急切地追問。
江城衍說了一句話以後,沒了動靜,仍在昏迷中,但是各項數據指标都有明顯提升。
醫生重新換了新的藥劑之後,請許翹出去休息。
許翹搖搖頭,不舍地問:“可以讓我再陪他說說話嗎?”
醫生遲疑了一下,說:“也好,他目前的檢測數據已經有好轉的跡象,接下來我們就交給時間,耐心等待他蘇醒,應該不會太晚。”
醫生出去給家屬報平安,許翹握住江城衍手指的手,被他反握住。
許翹:……
“醫生都說你好起來了,還裝死!”
江城衍緩緩睜開雙眼,隔着氧氣罩說話讓人聽不太清楚,人很虛弱,語氣卻是理直氣壯:“把……這個……摘了。”
許翹俯下身,替他摘下了氧氣罩。
劫後餘生的江大隊長,在嘴巴得到自由呼吸的那一瞬間,耍了一個一本正經的流氓:“別……說話,吻……我。”
許翹:……
“江城衍你的臉呢!”
江城衍氣若游絲,滿臉委屈:“我以為你把我的氧氣罩取了,是要親自給我人工呼吸。”
“人工呼吸是吧?”許翹俯下身,蜻蜓點水般咬了一口他的唇,“夠了沒?”
“沒夠。”江城衍紫青的臉上,有了笑意,不等許翹再多反駁,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許翹走出急救室的時候,臉色微微有些緋紅。
王嬌也在這漫長的時間中,在江國忠的提醒下,想起了她是誰。
江家老宅,江城衍的房間裏,有一面誰都碰不得的照片牆。
從高二時候,就一張一張貼滿了關于這個女孩子的照片和肖像畫。
一直到他警校畢業重新回到A市,搬出去住,才把這些照片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帶到獨居的公寓裏。
除了江國忠說得這些,王嬌還想起了江城衍高中時候的糗事,都和眼前這個叫許翹的女孩子,不無關聯。
不知不覺就帶上了審視的目光去看許翹。
兒子的審美倒是不錯,這當然随她這個當媽的。
許翹長得俏皮水靈,尤其是那一雙眼睛,水亮亮的。
進急診室的時候她眼裏的關切和擔憂,也逃不過王嬌的眼睛。
急得嗓子都啞了,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如今出來了,面對衆人的關注,許翹也能夠做到不卑不亢。
醫生已經說過江城衍的情況了,可到底人沒有徹底清醒過來,王嬌還是有些擔憂。
許翹勸慰道:“他只是太累了,又睡了過去。”
王嬌心神稍定,拉着她的手說:“孩子,你受累了。要不是你,城衍也不會這麽快醒來。”
張局聞言,心底的大石頭也算落地了,江城衍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也覺得愧對多年好友。
王嬌已經又問了許翹好幾個問題,許翹都一一回答了。
伶牙俐齒,又漂亮,王嬌越聽對她是越滿意,最後索性拉着許翹在椅子上坐下來,繼續問:“冒昧的問一句,許小姐是做什麽工作的?”
許翹看了一眼張文斌,張文斌倒也不意外,知道許翹這是同意留在他們市局了。
就替她回:“許翹是我們市局剛剛引進的人才,和小江是同事。”
王嬌面上不露,又閑聊了幾句,心裏卻給許翹打了個大叉叉。
家裏有江城衍一個警察已經是提心吊膽的了,她是絕對不允許江家再找一個警察做兒媳婦的,哪怕這女孩子她初初接觸也很喜歡,可她的職業,讓王嬌望而卻步。
王嬌溫柔地拉過許翹的手,“我們家就城衍獨一個,他是個頑劣的性子,我呀是做夢都想有一個你這樣可愛可人疼的女兒。城衍小時候也總念叨,想要個妹妹。你救了他,你們又是同事,這是不可多得的緣分,老江,你說對不對?要不咱們認許小姐當個幹女兒吧?”
江國忠:……
張文斌:……
許翹:……
空氣在那一剎那凝固了,最後還是江國忠拉住自己媳婦,說:“城衍還沒醒,你這個當媽的在這種時候提出認幹親,一來冒犯人家許小姐,二來也不合時宜。”
他壓低聲音,“嬌嬌,你要是真喜歡女兒,要不我再努力努力,咱們要個親生的?”
王嬌:……
上梁不正下梁歪,江國忠這個老沒正經的!
江城衍是三天後出的ICU,出來以後,直接轉回了江寧醫院,他們家自己的醫院。
一整層VIP病房成了他的私宅,王嬌一日三次的煲湯送過來。
江城衍卻不大喝,好像有什麽心事,一日比一日更悶。
直到楊拓他們來看他,不經意間問起了許翹:“我不在隊裏,她沒搞出什麽亂子吧?”
楊拓露出詫異的神情:“那哪兒呢啊?!許師妹是真的厲害,你住院以後,善後的案情分析都是她一個人做的報告,熬了好幾個通宵呢。”
原來她不是故意不來看他,江城衍的臉色好了一些。
又撇了楊拓一眼,看得他心驚膽戰,“在哪兒論的是師兄師妹,當刑警工作是過家家呢。”
楊拓:……
楊拓搓搓手,給江城衍倒湯:“說起來還是老大你英明神武,玩的好一出将計就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那天在廢棄工廠外圍發現異樣以後,江城衍決定将計就計,以身犯險,在他身受其難的時候,兵行險着,引出對方的人,再由楊拓帶人趕到,圍剿抓現行,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抓到的人竟然是林彬。
林彬一口咬定,他沒有為非作歹,只是過來救人的。
“許師、許翹就問他,救人為什麽會帶着手套?”楊拓學着許翹的語氣說道:“林彬給出的解釋是,這是他個人的工作習慣,那時候他以為你已經被凍身亡,害怕破壞現場。”
這樣的回答,表面上自然是無懈可擊。
誰也無法強迫林彬去自證無罪。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非但無法問罪林彬,林彬的行為甚至連違紀都構不成。
“我們又氣又打不到痛處,都急壞了。後來是許翹找到了獲取關鍵證據的突破口!她找我們仔細詢問了那天路面的實際情況,又親自帶人過去采集冰水樣本,帶回來化驗。老大你猜怎麽着——”
楊拓打了個響指:“許翹說這樣的氣溫下,就算冰層很薄,下面的冰水也不至于呈現那種流動狀态。而且郊區那邊本來是工地,怎麽會有大片的冰層?她帶着人去取樣,拿回來化驗,果然那些冰水裏面被加入了化學試劑。她還讓人清理了部分積雪,那些雪下,竟然都是冰層,類似你掉下去的那種人造冰窟窿不下十幾處!根本就不是天然形成的,是人為制造出來的陷阱!”
一切如同江城衍所預料的,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埋伏。
“可溶冰的化學試劑就那幾種,市面上能夠合法販售的不多。她說極有可能是內部失竊,就讓人去物證中心打聽,果然他們那前段時間丢了一瓶化學試劑,而房隊找到了一段監控,發現偷竊者正是林彬!”
本來林彬在行竊的時候,已經破壞掉了物證中心的攝像頭,可惜,房隊出于個人習慣,在鑒定中心額外還安裝了他們中心獨立的監控。
“人贓并獲,再加上楊超的供詞,證據鏈完整,我們已經逮捕了林彬,總算沒白讓老大受罪。”楊拓笑嘻嘻地說:“許師妹真是個人才!現在咱們局裏都說,你倆是這次行動,配合的簡直就是天衣無縫!”
有人誇許翹,比誇他自己,還讓江城衍覺得身心舒朗,“你替我招待大夥撸串,這次行動大家都辛苦了!”
“哦,對了。”楊拓歡天喜地地拿着江城衍的卡,走的時候,想起來,“郵票行動的獎勵下來了,我知道我這個嘉獎是老大替我争取的!就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了,我楊拓生是老大的人,死是……”
江城衍拿起手邊的枕頭丢楊拓,楊拓接住抱枕,“明天局裏搞頒獎大會,許翹要作為工模代表上臺講話,老大,你到時候去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