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補習班

“他不就那樣嗎?蠱惑人心!狐貍精轉世!”

林婉的嘴皮子上下翻飛,連說帶比劃。鍋裏的紅湯已經翻滾十分鐘了,紀南往裏面下了兩輪牛肉、又吃得幹幹淨淨,蛋白質的香味在口腔裏漾開,林婉一聲暴喝把她從陶醉中驚醒:“你聽我說話了沒啊?”

“在聽呢在聽呢。”

她十分警覺:“我剛說什麽了?”

“費嘉年好能裝啊。”紀南信口胡謅。林婉的詞彙量翻來覆去也就這麽點,養尊處優的白癡美人連罵人都翻不出花。

她果然被糊弄過去,滿意地點點頭,“多吃點,我請客。”

這麽一打岔,林婉的碎碎念終于暫時告一段落了。她倆吃頓飯,一半的時間都在說費嘉年的事,紀南實在是煩了。

在鍋裏撈了兩下,林婉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又把話題扯回來:“哎,那費嘉年有沒有女朋友?”

“我怎麽知道?”

“你打聽打聽呗。”

紀南吃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他怎麽樣關我屁事?”

她很少對自己說重話,林婉愣住了,灰溜溜地說:“……他好讨厭。”

林婉和費嘉年的梁子,說到底還是因為費嘉年他爸結下的。多年以來,這位神人紀南是未見其人但聞其聲,據林婉所說,費嘉年向來是那位費叔叔在飯桌上最佳的談資,酒過三巡,喝到微醺半醉時,話題總被他牽拉着往他的好兒子身上跑。

自誇也就算了,偏要踩着別人家的孩子誇。林婉高中就被踩過幾次,但她不在場,最多是聽到父母開玩笑時翻個白眼。高考之後她被拉去一同參加飯局,這才首次正面遭遇了費嘉年他爸。

費嘉年本人不在場,但江湖上都是他的傳說。他爸洋洋得意,好像這個高分是他自己考出來似的,飯局未過半,拿着酒杯對林婉說:“不是叔叔說啊,女孩子嘛,确實是學不過男孩,啊,很正常,尤其是理科生,叔叔當年上學的時候就這樣……”

林婉強忍着才沒翻臉,下了飯桌給紀南打了個一小時的電話,叽叽喳喳地大倒苦水,語速太快,差點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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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高中時費嘉年還只是“很讨厭的叔叔的兒子”,畢業後這頓飯局無疑在林婉心裏坐實了之前所有真假莫辨的負面看法。之後幾年,費嘉年他爸爸在外興風作浪四處亂竄的新聞還陸續地傳到林婉耳朵裏,以至于大學都畢業了,一說起費嘉年,她還是忍不住要冷嘲熱諷一番。

往林婉碗裏夾了一塊凍豆腐,紀南輕聲說:“對不起。”

她眼睛向上看,“說什麽呢?”

“不該對你大吼大叫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林婉的嘴角就往下撇,眼看着要掉淚:“你好兇。”

紀南趕緊抽出紙巾雙手奉上:“是我不對是我不對。”

關于費嘉年的插曲令人不快,兩人迅速達成共識:再也不提他了。

“話說回來,多多選文選理到底怎麽想的啊?”

馮一多這個偏科大王倔得要死。

要讓紀南說,理科成績稀爛到這個程度,真是又折磨自己又折磨老師,費嘉年那天把話說得挺明白:理科适合就業之類的考慮都遠遠不在眼前,就馮一多這種成績,連好大學都考不上,還想着就業呢,步子邁得也太大了。

可她偏偏不開這個口。

紀南抓着成績單問她:“你怎麽想,要不要換文科?”

馮一多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小姨,一言不發地摳着衣角。紀南看明白了:馮一多心裏想轉文科,但不肯跟她開口,覺得她做不了這個主。

她從小就跟外公是一夥的。高中時紀南和爸爸鬧得要死要活,馮一多還是個小學生,已經知道主動選邊站了,有樣學樣地給她臉色看,現在長成大姑娘,心裏的陣營劃分得就更清楚了:楚河漢界,外公外婆和我站這兒,是自己人;小姨站那兒,說了不算。

紀南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搗黃龍:“是外公要你選理科?”

“……嗯。”

是就是吧,還遮遮掩掩的。

“不喜歡就換,我給你簽字。”

“這不好吧?”馮一多抓住她的胳膊,試探着問,“不得跟外公商量商量?”

“商量也得以你自己的喜好為首選,不喜歡的東西學也學不好。”紀南指着成績單上六十五分的物理回頭考,“現在還有我給你簽字,外公回來了你自己能說服他嗎?還是你不想換?”

她軟硬兼施,吓得馮一多一口氣說了三個“我想”,點頭如啄米,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事情推動得太快,直到一周後收拾好儲物櫃、走進樓下文科班的教室,馮一多這個小腦袋都挺糊塗:就這麽辦完了?外公嚴令她選理科的,過年回家來不得氣死?

紀昌海會不會被氣死紀南是不知道,總之她已經做好了大年三十被打罵一通然後掃地出門的準備。鑒于中間還隔着好幾個月,虱子多了不怕癢,她暫時就當這事不存在。

換了班級,也就不用再跟費嘉年來往了,不失為一件好事。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紀南沒日沒夜地在公司加班連軸轉,一直到國慶假期才得空。馮一多每天晚上在學校裏上自習,多虧林婉幫忙去接,否則讓她自己坐公交車回來,紀南也不放心。

一頓火鍋吃到晚上八點,紀南還要接孩子,匆匆忙忙跟林婉道了個別。

十月中旬,信川的氣溫已經降了下來。紀南到得比往常早,把車停在了學校旁邊的酒店停車場裏,步行到校門口。站在一堆正經家長當中,關于小孩成績和課外班的談話不住往耳朵裏鑽,她想躲也躲不過,幹脆當廣播節目聽。

身後這位媽媽的小孩名叫葉澤航,唉聲嘆氣地說我們家葉澤航成績太差得找個家教,旁邊人問她回頭考怎麽樣啊,她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好像要把肺裏的郁氣一吐為淨:“太差了,都掉到年段十八了!”

紀南正好仰頭喝礦泉水,聽到這句話,水差點灌進氣管,激得她猛烈咳嗽起來。

馮一多連班級十八都沒進呢,不知道是人家太上進還是她們太不上進。

下課鈴響起,學生三三兩兩地背着書包出來,校門口的人迅速散去大半。馮一多不知道在搞什麽,過了足足二十分鐘才拖拖拉拉地出來,紀南看她兩手空空,又問:“書包呢?”

“作業都寫完了,我就放學校了。”她依然理直氣壯,紀南在心裏又記了一筆:果然還是應該給她報個課外班緊緊弦,起碼把物理會考過了。

說什麽來什麽,把她的物理成績教到及格線上下的大功臣費老師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身邊跟着一個小男生,兩人正有說有笑,費嘉年頗為靈性地一擡頭,紀南就站在前方五米處,四目相接,彼此想假裝沒看到都不行。

上一回見面還是半個月前,他去家訪。紀南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到小區門口的公交車站,他提議兩人加個微信,她随口撒了很拙劣的謊,不到十秒鐘就被拆穿。

想到這個,他的笑容也不免滞了一下。

馮一多招招手:“費老師!”

費老師也笑着向她點頭:“馮一多,下禮拜又要物理單元考了,準備得怎麽樣?”

她大言不慚:“挺好。”

男生道了個再見跑開去,周圍的人群都散了,費嘉年定睛望向女孩和她的小阿姨。紀南穿着一條沒有腰身的直筒連衣裙,頭發垂到肩膀,很随便地拿了個卡子把劉海翻到頭頂,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張了張嘴,幹巴巴地說:“費老師怎麽回去啊?”

“26路。”他指了指馬路對面。紀南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班公交正好關門開走,要是沒有她們這兩句搭讪耽誤時間,費嘉年應該已經在這輛車上了。

“……我送你回去吧。”

紀南又摸額頭又攏頭發。這似乎是她的習慣性動作,一緊張就這樣,或是因為撒謊,或是因為羞愧,總之撓撓自己的大腦門,找點事幹,還可以阻斷視線交流。

十分鐘後還有末班車。

話都已經到了舌尖,費嘉年卻神差鬼使地沒有說出來,而是順勢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紀南的車內收拾得很幹淨,但發動機的陣陣轟鳴暗示着這輛老爺車已經上了年紀,随時準備着半道抛錨。紀南恍若未聞,一腳下去油門加到底,費嘉年不由抓緊了安全帶。

“費老師,問你件事啊。”

“嗯?”他擡起頭,全心全意地擔憂着人身安全。

“我們多多現在物理成績跟不上,要不要考慮去上個補習班?”

“可以考慮。”他沒把話說死,“但也要根據現在的負荷量,适度補習。”

馮一多馬上插嘴:“就是就是。”

費嘉年教的班,物理成績向來在年段名列前茅,來找他開小竈的學生家長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全被他以沒有時間婉拒,這套拒絕的話術運用數年,已經非常熟練。他尋思紀南下一步就該把馮一多塞過來了,沒想到她當真就是随口問問,接下來十幾分鐘的路程,半個字都沒再提,他的話術完全沒有發揮的空間。

費嘉年家住在城南的一個老小區裏,門口的馬路非常窄小,平日裏還有很多小攤販擺攤占用,也就在晚上十點能這樣暢行無阻。紀南靠邊停下,費嘉年背上包正要下車,想了一想,主動說:“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補習班,我也可以幫忙講講題。”

“我先問問吧,問到了就不麻煩費老師了。”

“……好。”費嘉年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馮一多跟他揮手:“費老師再見。”

他微笑着回應:“再見。”

面部肌肉有自己的記憶,日久天長,該以何種力度、何種角度運動,都成了下意識行為。紀南扭頭想禮貌地道別,卻意外地收獲了費嘉年披挂到位的營業式笑容,手一抖,小破車發出震耳欲聾的鳴笛聲,吓得三個人都眨了眨眼。

紀南尴尬極了,撫着額頭道:“……再見。”

費嘉年笑不出來了,抿了抿嘴,道:“路上小心。”

并肩站在上行的電梯上,馮一多突然叫她:“小姨。”

“嗯?”

“費嘉年到底是你高中同學還是高中教導主任?”紀南以為自己聽錯了,低頭看她,她卻很是嚴肅地追問:“你見他怎麽像見了鬼?”

“我有嗎?”紀南指着自己的鼻子,問她也問自己,然後迅速地自問自答:“沒有。”

電梯門大開,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馮一多滿腹狐疑,跟在她後面大喊大叫着進門:“有啊!”

紀南把脫了一半的鞋子又穿了回去。

“你去哪?”

“去趟便利店。”

“那再幫我帶一瓶可樂!”

把馮一多要的冰可樂遞給收銀員,紀南的視線落在櫥櫃中深紫色包裝的女士香煙上。她心裏一動,“再給我拿一盒那個煙。”

“這個?”

“旁邊那個。”她指手畫腳,“七星藍莓。”

“打火機要不要?”

“要。”

外面起了風,紀南的裙子被吹成一把大陽傘。她一手提着塑料袋,一手夾着點燃的香煙,以八十歲老頭散步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走回家。空氣中彌漫着枯敗草木的味道,煙草和水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身邊籠罩成形。

沒有馮一多,沒有費嘉年,工作和家事都暫時抛到天邊,這五分鐘的清淨時光分外難得。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紀南試探着把煙湊到嘴邊吸了一口,呼吸道一如既往地發出強烈抗議,嗆得她流眼淚。

想不通啊,紀東以前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

這個問題永遠也得不到解答。她完美的姐姐,馮一多的親生母親,早在十幾年前就離開了人世。她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可在人生的最後,紀東對這個世界似乎完全沒有留戀,父母、妹妹、小女兒,以及她從小到大作為優等生光明坦蕩的前途,沒有一樣能留住她。

之後的十幾年裏,馮一多長成大姑娘,紀南則爸媽鬧得不可開交,又在近兩年逐漸緩和,在所有矛盾沖突面前,只有紀南孤軍奮戰。她喜歡在難得的獨處時光中點燃紀東喜歡的煙,好像回到童年時代,她還是個淘氣的小朋友,放學後被姐姐牽着手回家,什麽也不必操心,一切都籠罩着暖黃色的光。

“還是當小朋友好。”

紀南望着天自言自語。明天還要起來給馮一多做飯,她得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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