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勝負心

費嘉年是在淩晨四點醒來的,大風吹得窗框嘩啦啦地響,弄得他根本合不了眼。

公寓建成于上世紀,戶型老舊逼仄不說,煤氣下水也各有各的毛病,他在這裏度過人生最初的八年,後來一度搬走,因緣際會,又搬了回來。建築外立面因爬山虎而剝落得一塌糊塗,去年由街道出錢整修了一番,看起來勉強又是個體面的小區了,讓費嘉年及時打消了掏空錢包供新房的念頭。

一醒來就睡不着了,他幹脆爬起來喝水。黑暗裏手機屏幕亮得刺眼,費嘉年沒有開燈,手指随意地上下滑動,在一個名字上停住。點開這個兔子頭像,裏面空無一物,不知道她是真的什麽都不發,還是幹脆把他屏蔽了。

早知道加完好友就該點開來看看的。

這個念頭把費嘉年吓了一跳,他閉着眼,回想紀南的臉。

高三一年過得兵荒馬亂,同學們在模拟考和作業卷中埋頭掙紮,他剛把五十幾個名字跟人臉記全,高考就來了,大家又忙不疊地各奔東西。畢業之後,費嘉年見過的同學不會超過五個,以至于剛在家長會上見到紀南時,他差點都沒想起班長的名字。

她就像一把鑰匙,那之後,所有關于高三的記憶就如同沉在水底的樹葉,一下都浮了上來。

費嘉年記得很清楚,她是林婉的好朋友,而林婉是林叔叔的女兒。他那個爸好面子愛吹噓,嘴上沒個把門的,得罪了不少人,林婉想必也被冒犯過,因此對他頗有劍拔弩張的架勢,回回見面都黑着張臉,好像他欠了她五百萬不還。

而紀南總是在她身邊。

班裏的女生曾給費嘉年暗中取過一個綽號,叫美人,錢豐拿這個來開他的玩笑,他也不惱,笑着問:“哪位人才啊?”

是紀南。

他本來不覺得有什麽,一知道這個綽號是紀南的手筆,心裏突然就沒底了。她是什麽意思呢?是誇贊,還是諷刺?是喜歡,還是讨厭?

費嘉年看不明白。他也不明白紀南看他的眼神,像生物學家觀察珍稀物種,帶着一點新奇、一點探究,好像在說:費嘉年,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這種微妙的距離感無聲無息,像長矛與盾,把他遠遠隔絕在外,莫名其妙、無緣無故,讓他不安。費嘉年欲要上前辯解或是問個明白,卻以直覺斷定她根本不會聽。

幸而他們只當了一年同學,因此這件事也只困擾了他一年,之後大家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誰曾想冤家路窄、上天作弄,走到今天竟然又遇上了。

開門時她後退的一小步,在公交車站上順口說的謊,還有送他回來那天晚上條件反射式的躲閃——費嘉年小心翼翼地試探,步步為營,終于确定了一個事實:紀南是真的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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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時的懸案再次占據他的大腦,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幾乎令他無法安睡。

費嘉年差點要撥通紀南的電話,通訊錄都點開了,又勉勉強強地住手。要說什麽呢?紀南,你到底對我有什麽意見?

他都能想象紀南驚詫而警惕的模樣——費嘉年,你是誰啊,哪根蔥?

費嘉年一直睜眼到天明,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出門上班,被賀明明打趣:“費老師啊,年紀輕輕,虛成這樣?”

費嘉年低頭翻閱班級日志,鎮定自若:“我給後浪讓讓位。”

缺乏睡眠讓他一整個上午都神志恍惚,偏偏兩節課和行政會議把工作時間塞得滿滿當當,要到午自習鈴聲響起、學生們都在教室裏坐好了,他才能回到辦公室稍微休息一會兒。

就十幾分鐘的時間,費嘉年做了一個沒頭沒尾的夢,短暫而混亂。

紀南在教室裏寫數學試卷,他走過去挨着她坐下,想給她講題,她卻“啪”地把作業本一合:“費老師,你想幹什麽啊?”

他說我不是老師啊……我只是想幫幫你。

紀南兩根眉毛像害相思病,一個勁往中間擠,看上去真的是很困惑:“費老師,你累不累啊?”

一貫伶俐的口齒和大腦雙雙失效,費嘉年的手心都是汗,語無倫次地解釋自己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哪個意思?紀南追問。他說我不知道啊……

費嘉年覺得自己并沒有睡熟,因此甚至無法判斷這到底是夢還是自己的幻想。

有人搖醒他,他用力眨眼,是賀明明。

“費老師,保安說你們班有個學生家長要送東西進來,他沒讓進,東西放門衛了,請你等會兒跟學生說一下,下午自己去拿。”

紀南今天過得非常不如意。

先是上班差點遲到,連滾帶爬跑到七樓才發現打卡機壞了,別說遲五分鐘了,就算半小時老板也不知道;緊接着上午十點多,馮一多又打電話來說下午體育課要測八百米,可自己沒帶運動鞋,問她能不能送鞋來學校。

一股邪火燒上來,紀南頭頂火焰山:“不能借借同學的?”

“我們班同學都跟我同一個時間上課啊。”她哀求道,“求求你了小姨,求求你了,我下回一定長記性。”

這回不把她當外人了。

犧牲了午休時間,紀南先回了趟家,嚴格根據馮一多的指示把她要的鞋帶上,再開車去學校。家長進不了校園,她嘴皮子都磨破了,門衛只板着張臉問她學生是哪個班的,說可以把東西放在保安室,讓學生自己來拿。

紀南被弄得頭昏腦脹,加上沒來得及吃午飯有點低血糖,實在也沒力氣再糾纏,說好好好就這麽辦。

剛發動她的老爺車,手剎都還沒來得及松,校門口跑出來一個人,戴眼鏡、穿白襯衫,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視線環顧四周,穿過擋風玻璃精準地定位在紀南身上。

費嘉年伸手随意攏了一把頭發,穩住氣息向她走去。紀南不是很想跟他說話,可人都過來了,不能裝睜眼瞎:“費老師?”

他對這種絲毫不走心的問候倒是一點不在意:“來給馮一多送東西?”

“嗯,保安不讓進。”

“我幫你拿進去吧。”

“……不用,我放在門衛室了,讓馮一多自己來拿。”

“保安給我打電話了。”費嘉年慢條斯理,“你跟他說馮一多是九班的學生?”

該死該死該死。紀南暗罵。馮一多前幾周就轉去了文科班,她這個當家長的卻老記不住,高二九班脫口而出,竟一點不覺得異樣。

她尴尬極了,費嘉年坦然道:“午自習下課只有五分鐘,上個廁所都不夠,我幫你拿上去吧。”

“不用了……”

“順路而已。”小事一樁,他根本沒放在心上,又問:“馮一多的補習班找好了嗎?”

紀南昨晚回去就想好了,打算求林婉幫忙,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聽他問起,嘴巴一張就是一個謊:“找好了。”

費嘉年愣了愣,笑容真摯:“連夜報名?你們家長真的很拼啊。”

紀南霎時像被人塞了一嘴大饅頭,噎得喘不上氣。

他今天很反常。前兩次見面也說不上愉快,但起碼互相尊重,今天費嘉年像做了小臂延長手術,手伸得也太長了。紀南心想自己夠直白了吧,費老師您別操這個心了,我自己會想辦法的。費嘉年是真沒聽懂還是假裝不懂?

“補習班找不好的話,可以找我幫忙,講講題還是沒問題的。”他看了看表,“我先上去了,你路上小心。”

紀南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話說得輕松自然、毫無邊界感。這是費嘉年與生俱來的本事,舉手投足間就能給對方一種“我們是自己人”的親密錯覺。可紀南心知肚明他們倆根本沒什麽交情,甚至她已經把抗拒的信息傳達得非常明确,于是這種熟稔如多年老友的語氣就顯得格外詭異,讓她不适到了極點。

兩人都已經無話可說,對話就該在此終結。紀南正欲開口道別,費嘉年卻突然又想起了什麽,把手搭在了副駕駛座的窗框上,她吓了一跳,差點沒踩住剎車。

費嘉年被中午的大太陽曬得有點頭暈,眯起眼睛問:“哎,紀南,能不能問一件事?”

“什麽?”她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喜歡我吧?”

一顆地雷終于炸開,紀南只是覺得驚訝,一時說不上話來,費嘉年心裏立刻有了答案。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墜落,他從頭到腳被刺穿,卻如釋重負,探究欲從廢墟上生發,伴随着自己都難以覺察的勝負心。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費嘉年的聲音溫柔清朗,是可以去信川廣播電視臺當節目主播的程度,紀南眼皮直跳。

她讨厭被人這樣逼問。費嘉年就像一塊甩不掉的口香糖,到處都有他,每次出場都要越界,她渾身不舒服,明裏暗裏地劃界線,他卻變本加厲地步步緊逼。想幹什麽呢?明明不是一路人,何必硬要往來?

也就仗着他是馮一多的老師,她不能翻臉。

紀南摸摸頭發,吸吸鼻子,小動作接二連三。“你想多了吧?”

“是這樣嗎?”他側頭,眼神意味深長,紀南逃避他的視線,卻無意落在他搭着窗框的手上,像挨了一巴掌似的立刻彈開。

“那我們算朋友嗎?”

她搪塞:“當然。”

“朋友圈可以對我開放嗎?”

“嗯……?”

“微信。”

“哦,”她松了口氣,“我是分組開放的,忘記把你加進去了,對不住啊。”

費嘉年,老師當上瘾了嗎,也來給她上課?請問你是哪根蔥?

費嘉年這一番看似熱心相助、實屬無端插手的操作弄得紀南心煩意亂,亂中還夾雜着謊言被拆穿的惱怒。

出于對說謊的不安,她飛快托林婉找了個物理補習班,說好每周五晚上把馮一多送去上兩小時課,讓馮一多在學校吃完晚飯自己打車去,等上完課,紀南直接去接她回家。

林婉說得沒錯,費嘉年就是個狐貍精,可她不吃這一套。現在馮一多轉了文科,補習班也找好了,費嘉年就應該徹底離開她的生活,別再來煩人了。

馮一多去上補習班的第二個周,紀南在公司加班到七點,剛在門口的小餐館裏坐下吃了沒兩口,林婉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紀南,多多今晚是不是在上課啊?”

“對啊。”

“你确定?”

“……”紀南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什麽意思?”

隔着街道,林婉看不太分明,但還是決定跟她打個招呼:“我好像在路上看到多多了。”

林婉發來一張照片,車水馬龍的道路對面,一群中學生聚在商店櫥窗前,三個男生嘴裏含着香煙吞雲吐霧,兩個女生一高一矮,高個兒的紀南不認識,矮個的她卻眼熟得很。

穿着校服,短頭發,小翹鼻,笑起來眉眼彎彎,和紀東小時候一模一樣。

補習班的下課鈴聲在八點半準時響起,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樓上下來,滿面倦容也掩飾不住歡喜,畢竟周末從這一刻正式開始,怎麽都是件令人興奮的事。

馮一多蹦蹦跳跳地背着書包滾進車裏,拍拍紀南的背:“小姨,不走嗎?”

紀南發動車子。“今天上課講了什麽?”

“複習電磁感應。”

“老師講得怎麽樣?”

“挺好的。”

“兩百一節課呢,你好好聽啊,別浪費錢。”

馮一多靠在車窗上,戴着耳機聽歌,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知道啦。”

“如果哪天不想上課,就提前跟我說,我幫你請假。”

前方有紅燈,紀南緩緩踩下剎車,在後視鏡中看到小姑娘驚訝地擡起了頭,摘掉一邊耳機,不确定地側耳問:“真的嗎小姨?”

這一周過得讓人精疲力竭,充斥着各種各樣煩心的事和人,馮一多臉上小心翼翼的雀躍就顯得尤其寶貴,紀南也因此難得感到輕松,“但別騙我啊。說來上課,完了自己逃了,別幹這種事。”

馮一多湊上來,笑嘻嘻地在她耳邊說:“好嘞。”

“說好了?”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馮一多鄭重極了,“不過小姨,說實話,我沒有一天想上課的。”

“你怎麽一點都不像你媽媽啊?她小時候恨不得一天學23個小時。”她說話的聲音裏有笑意。

馮一多低頭切歌,随口說:“我媽也沒多聽話啊,還不是未婚先孕就生了我。”

紀南沒聽清楚:“什麽?”

“沒什麽!”

路燈飛快地往後移動,光影交錯間,紀南的面孔時明時暗。“別得寸進尺啊,系好安全帶。”

馮一多乖乖坐回到後排,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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