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滑鐵盧

世界可真小啊。

站在副食店門口,暗中觀察着不遠處那場隐秘的鬧劇,費嘉年在心裏這樣想。

馮一多跟一個中年女人面對面站着講話,不算太遠,他剛好可以看清她的面孔,卻無法分辨她們到底在說什麽。講了沒兩句,對方就突然動怒将她推出門去,馮一多那個身板比小雞強不到哪兒去,輕飄飄地跌倒在地,愣是眼睜睜看着大門猛地關上。

爺爺買了兩塊錢嫩豆腐,從後面湊上來:“看什麽呢?”

費嘉年轉過來站直了,“沒什麽。”

“你認識?”

“不認識。”他笑了,“買完了?”

費承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撥開他,左手一袋豆腐,右手兩顆小嫩蔥,雄赳赳氣昂昂地穿過這條破馬路,把坐在地上發愣的女孩提溜了起來。

費嘉年眼睛一閉,跟了上去。

馮一多比他還驚訝:“費老師?”

“你怎麽在這兒啊?”費嘉年先發制人,費承章暗暗地感慨:他這個寶貝孫子什麽都好,就是做人太精明了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精則孤獨終老。

馮一多揉揉眼睛,“找我朋友。”

“朋友不在家?”

“嗯。”

她腳邊的行李袋塞得滿滿當當,費嘉年馬上就明白過來:這小孩跟家裏鬧矛盾了,離家出走呢。他拿出手機要給紀南打電話,卻被馮一多抓住手腕:“費老師我求求你了別給我小姨打電話。”

這就是不打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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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費嘉年的意思,放她出去亂跑是絕對不行的,可把她弄回家也難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現在就通知紀南,把這個麻煩就地解決掉。

可他忘了現場還有個老頭,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多管閑事。這個老頭從斜刺裏殺出來,笑眯眯地對馮一多說:“小朋友,吃早飯了沒?”

馮一多大概也被問傻了,搖搖頭。

費承章頗為得意地點點費嘉年手上的油條大餅豆腐腦:“那爺爺請你吃早飯呗。”

就在馮一多稀裏糊塗地被費爺爺拉着在早餐店裏落座的時候,紀南已經把全家角角落落都翻了個遍,哪兒都找不到她的蹤影。

紀南先給馮一多的同桌打了電話,對方很是莫名其妙:“沒有啊,沒跟我聯系啊,阿姨,出什麽事啦?”

“……如果她聯系你的話,拜托一定打電話給我。”

接着是馮一多的班主任,對方顯然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吓:“馮一多離家出走了?”

“也可能是出門去找朋友了,貪玩沒看手機。”這話不知道是在安慰班主任還是安慰她自己,總之紀南就這麽說下去了,“您知道她都跟誰來往嗎?可不可以提供一下聯系方式?”

她又撥了三個電話,沒有一個同學知道馮一多在哪。

紀南根本不了解她。

她們不是沒有親密過,但遠在馮一多剛上小學時的那兩年。那時紀南上高中,馮一多每周六要去圖書館上趣味英語課,上完了就晃悠着兩條小細腿,走到一條街外的補習班等她下課。她從樓上沖下來,馮一多總在老地方端着一盒章魚小丸子等她,見了她就說:“小姨,我吃了兩顆,給你留了兩顆。”

那時候她們是很好的朋友,差了十歲,卻可以手牽手一起回家,共享同一袋零食、同一盒飲料。

這樣的關系,随着紀南和爸爸關系的惡化而走入僵局。兩個人鬥得你死我活,馮一多說到底還是跟外公親,而紀南也看不上這個小狗腿子,上大學後她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就更不知道馮一多都在幹什麽了。

她平時在交往什麽朋友、有什麽愛好、愛吃什麽口味的食物……紀南其實一無所知。對于馮一多而言,她不過是個天降的軍訓教官。

她開車上街四處亂找,走到下午一點多,終于想起來還能報警,對方卻表示二十四小時後才算失蹤。

紀南盡全力讓自己的聲線保持平和:“未成年人也不能例外嗎?”

“除非能證明對方可能有人身危險。”

這正是一年裏信川最好的時節,秋高氣爽,天藍得能滴水,梧桐樹金黃嘣脆的葉子鋪滿人行道,她卻無心享用這份時節的饋贈,手腳冰涼,如墜冰窟,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來回打轉:要是馮一多真的被她弄丢了,她真是把自己頭擰下來都沒法向紀東和爸媽交代。

馮一多不知道她在想這些,費嘉年更不會知道。

費承章的房子是上世紀學校分配的,老伴去世後他就一個人住在這裏,費嘉年平時要上班,每周只能來看他一兩次,馮一多半個鐘頭說的話比費嘉年半年都多,跟老頭湊在一起下軍棋,她一邊玩一邊抱怨自己家裏這堆爛事——

小姨這個人啊,倔驢成精了,跟誰都過不去。

跟外公吵得要死要活,外婆脾氣那麽好,在她那兒也讨不到好。

外公講話是難聽,可是畢竟是她爸爸,她到底想怎麽樣?

到我這兒也是,她什麽都要操心,可我就是不想讓她管我啊,怎麽就不聽?煩死了煩死了。

說到最後氣呼呼地下定論:“就是倔驢,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煩死了。”

費承章點點頭:“好煩。”

費嘉年在廚房裏做午飯,遙遙聽見她這番長篇大論,差點打翻盤子:紀南要是知道她掏心掏肺伺候的小祖宗背後說她是驢,不知道能氣成什麽樣。

把飯菜端上桌,他對馮一多說:“苦水倒完了?吃完就回去吧。”

馮一多顯然很不情不願,但大大地訴了一番苦,心裏已經好受了許多,心想幹嘛跟大米飯過不去呢?便順勢拿起了筷子。費嘉年速速吃完飯,走到陽臺上給紀南打電話:“紀南?馮一多現在在我這裏,你下午來接她嗎?還是我送回去?”

紀南都快急瘋了,乍然聽他說到馮一多的名字,沒反應過來:“什麽?”

“……馮一多。”費嘉年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法把這件事說清楚。他遇上馮一多完全是個巧合,之後所做的也不過是把她拎回家吃了頓飯,可聽紀南的語氣實在不妙,他似乎犯了個相當嚴重的錯誤:早在費承章把馮一多弄到早餐店裏請她吃煎餃的時候,他就該知會紀南一聲的。

“她在樓下亂轉,我叫她上來吃了頓午飯。”馮一多在他家玩了半個上午這一趴被他有意無意地略過。

“在你家是吧?我現在就來。”

“不在城南,我把地址發給你吧。”

馮一多在房間門口警覺地探頭探腦:“費老師,你在給我小姨打電話?”

費嘉年把手機放回兜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真的想離家出走啊?”

“我不想回去。”她還是氣鼓鼓的。

“那就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離家遠遠的。”

馮一多垂頭喪氣地說:“我現在回去,她非得揍我不可。”

費嘉年對她這個想法感到不可思議:“她不是這種人吧。”

“那她是哪種人?”

小姑娘将這個問題反抛給他,費嘉年下意識地想要招架,卻覺得無力。跟紀南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日子的是馮一多,他至多不過是個高中同學,數年未見,連熟人都算不上。

對紀南的判斷,建立在一半的回憶和一半的直覺之上。

她是班長,開學典禮上代表班級上臺領獎,背挺得筆直,像一匹驕傲的小馬駒。說話愛逗趣,總是一本正經地講笑話,把她那個傻白甜朋友林婉騙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她自己憋不住笑起來。同學,老師,大家都覺得她很好……費嘉年也不例外。

她很好,唯一不夠好的地方是不喜歡他。

這件事不為任何人所知,她甚至從未在人前說過他半句不好,只是悄悄地發射着一種“我不喜歡你”的光波。以前是這樣,現在依舊,這讓費嘉年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

可能他就是不合紀南的眼緣,就這麽簡單。高中的最後一年,費嘉年用這句話暫時說服了自己。接下去的日子裏,他忘了紀南,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朋友們來來去去,身邊總有人環繞,大家都很喜歡他,他是完美的朋友,完美的社交中心。

直到再次相遇,費嘉年在紀南身上遭遇了二次滑鐵盧。

外面有人敲門。

費承章在卧室裏睡午覺,費嘉年不想吵醒他,快步走出去開門。紀南就站在外面,客客氣氣地問:“費老師,馮一多呢?”

馮一多已經背好了書包,怯怯地站在後面,拿費老師當擋箭牌,跟昨天晚上劍拔弩張要跟她劃清界限的女戰士判若兩人,小聲地叫她:“小姨。”

小姨并沒有對她發火。“回家嗎?”

她見好就收,用力點點頭走過來。

紀南把車鑰匙給她:“車停在樓下,你先下去。”

小孩一點都不長記性,只是小小地猶疑了一下,蹦蹦跳跳地就下樓去了,紀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口,方才轉身把手上提着的兩盒營養品遞給費嘉年:“營養補充劑,費老師拿着吧,可以給家裏的老人。”

費嘉年沒想到她還帶着東西上來,愣了愣,說:“不用客氣……”

“留着吧。”她自己彎腰把東西放到了門裏側的地板上,“今天謝謝你幫忙照顧馮一多,我先走了。”

費嘉年叫住她。“紀南。”

她一步已經跨到了臺階下面,回過頭:“費老師還有事嗎?”

“……真的是意外。”

“什麽意思?”

“上午我陪爺爺下樓買菜,在路邊碰到馮一多,這件事真的是意外。”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回去好好跟她談,別太生氣。”

紀南的表情突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其中的含義複雜,但費嘉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探究、疏離,游戲尚未開始,她已經把他遠遠擋在千裏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話說錯了,心裏生出不安,一貫冷靜自制的頭腦開始混沌。紀南,好好聽我說行不行?

她顯然不願意。

這人早就這樣,這些年過去,表面上已經接受過社會的毒打、變得圓滑起來,實則依然是破石頭,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打定了主意,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

費嘉年悄悄地深呼吸兩個來回。“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不如今天把話講開吧。”

費嘉年的話好像是從十萬八千裏外傳來的,還帶點回聲,在紀南腦袋裏做圓周運動。有什麽意見?沒什麽意見,只是很久以前就覺得你虛僞,天性冷漠寡情而用熱情良善僞裝自己,周圍的人也真是奇怪,怎麽連這種把戲都看不穿?

現在他站在面前,诘問她為什麽不喜歡他。奇怪,有誰規定全世界都要喜歡你嗎?

紀南站在原地回頭,一字一句、平心靜氣地說:“費老師,我也有個問題,困擾我好久了。”

“……什麽問題?”

“你想要每個人都喜歡你,不累嗎?”她的臉上浮現久違的玩味神情,仿佛賭桌上的大莊家終于對兩毛二一局的拉鋸戰失去興趣,把牌一推,宣布游戲結束,“你是個好老師,認真負責,對馮一多很好,我謝謝你。但我們不是朋友,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感謝你的幫助,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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