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團圓

馮一多第一次去遼城,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暑假。外公終于松了口,但不肯讓爸爸獨自帶她走,硬是跟着父女倆一起北上,回來的路上憋了一路,到家才問她:“遼城好不好?”

馮一多因為不常去而在奶奶家受萬衆寵愛,玩了整整兩個禮拜,作業一點都沒動,自然覺得事事好,外公繼續追問:“那你爸爸對你好不好?”

也好,好極了。馮世康對女兒是有求必應,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來給她。

外公于是很失落地走開了。馮一多半夜起來上廁所,見他盯着全家福發呆,香煙幾乎要燒到手指頭。

要到好幾年以後,她才漸漸地開始明白那兩個問題的含義,隐隐約約地覺察到,外公是怕她走了就不回來了。

可她怎麽會不回來了呢?她的家在這座江南小城裏,這裏有罵罵咧咧的外公、溫柔愛笑的外婆,還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在跟親爹吵架的小姨。

遼城也很好,但遼城不是她的家。

從飛機上下來坐擺渡車,濕冷的空氣直往衣領裏鑽,馮一多打了個激靈,看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跡發愣,手機震動,是小姨打來電話,說她們已經到了。馮一多下意識地問林婉阿姨也來了嗎,小姨沉默了一下,說:“費老師。”

馮一多立刻又打了個冷顫:“要不我自己坐車回家吧。”

“你放什麽屁呢?”

怎麽搞的,談對象了都,怎麽還滿嘴粗話!費老師也不管管。

和費嘉年談戀愛這件事是紙包不住火了,自打被爸爸和馮一多抓了個現行,紀南死豬不怕開水燙,幹脆跟林婉也坦白了。林婉只短暫地驚訝了一兩分鐘,就笑起來:“紀南,你可真行。”

紀南尴尬得要死:幾個月前她倆還坐在一起罵費嘉年裝腔作勢呢。

林婉悠悠然道:“做人還是得留一線,不能跟你一起罵,說不定罵着罵着,哎,你倆勾搭上了。”

紀南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說歹說,請了兩頓飯才把她的毛捋順。回來跟費嘉年感慨:“做人還是得留一線。”

費嘉年剛洗完澡出來,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都罵我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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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你臉蛋漂亮,蠱惑人心,是個狐貍精。”

她又随口胡謅,費嘉年多半時候還是很好糊弄的,也可能是因為他不跟她計較,把糊弄也當樂趣。狐貍精這顆印章敲在腦門,他笑得直不起腰,眼睛彎彎,真是漂亮。紀南正在心裏暗嘆如此極品的白菜竟然讓自己輕輕松松就拱走了,那人把毛巾往她臉上一蓋,沐浴露的清香迎面撲來。

這也是費嘉年很愛玩的把戲:把擦過頭發的毛巾扔到她頭上,等她怒氣沖沖地一把抓下來,就順勢吻上去。不過一兩個周,紀南已經成了巴浦洛夫的狗,連這股沐浴露的味道都讓她心動。

但這次費嘉年沒有湊上來。紀南抱住他的腰:“幹什麽呢?”

“明天去機場接馮一多?”他拿着手機。

“嗯。”

“也把我捎過去吧。”

紀南特別喜歡開車載他出去,有種大家姐帶着小弟出門兜風的感覺,她跟費嘉年說過,費嘉年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二十秒,上來将她一通收拾,出師有名,名曰“打擊涉黑團夥”。

“跟我一起去喜迎馮一多回家?排場太大了吧?”

“不是。”費嘉年覺得好笑,“我媽回來了。”

“這麽快見家長?”

“不是早見過了嗎?”費嘉年喜歡這樣瑣碎的對話,沒什麽意義,很浪費時間,但他甘之如饴。紀南跪坐在床上,假裝大和撫子:“那不一樣,當時是阿姨,現在得叫婆婆了。”

“少貧。”他忍不住笑了。

“婆婆回來幹啥呀?”

“辦離婚。”

也許是父母多年以來感情就沒好過的緣故,離婚這件事在費嘉年心裏幾乎沒什麽重量,總之不會比小時候看他們吵架吵到鍋碗瓢盆摔一地更震撼人心,以至于他都忘了把這事兒跟紀南說。紀南着實被這顆炸彈炸暈了,愣了半天,說:“那要我幫忙不?”

“你幫什麽忙啊?幫我媽去民政局排隊?”費嘉年揉揉她腦袋,“不用擔心,他們都這麽大年紀了,不至于這點事都辦不好。”

他的姿态雲淡風輕,紀南還處在餘震中,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憋着不肯說,輾轉反側想了一晚上,早上起來決定:管他娘的,費嘉年都不操心,她瞎操這個十萬八千裏的心,有毛病啊。

饒是如此,跟費嘉年分開時,她還是忍不住叫住他。費嘉年打算接上他媽打車走,就不跟紀南一起了,以為自己落了東西在她車上,轉身卻見她滴溜溜地跑過來,因為穿得太多而像個過度肥胖的小雞仔,一頭撞進他懷裏。

“有事叫我,聽見了嗎?”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忍不住想跟她多說上兩句:“叫你來幹嘛啊?”

“我陪着你啊。”她非常非常認真,“別怕麻煩我,我是你女朋友啊。你看我有事的時候,不也是你兜着我嗎?你如果需要,我也會兜着你的。”

“怎麽兜?”

她張開雙臂,做了個大鵬展翅的姿态:“這麽兜。”

費嘉年又被逗笑了,順勢摟了一下這只幼态大鵬。“別擔心。”

紀南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他在門口又等了十幾分鐘,何安平拉着個小行李箱也走了出來。嘴唇上塗着深色口紅,步履如飛,一米五五的個子走出一米八的氣場,費嘉年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時,她難得放假,爸爸和他一起來機場接她回家。

同樣是節日,同樣是回家,這次來的目的,乃是往後都不必再來了。

母子二人一路無話。出租車司機确認終點位置,費嘉年定的是自己家,剛想應下來,何安平在後座報出了另一個地址,是家附近的五星級酒店。在後視鏡裏對上費嘉年略有驚愕的視線,何安平解釋道:“住得方便點,不打擾你們。”

你們,費嘉年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兩個字指代的是姓費的爺仨,自己也被算進去了。

她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把自己當外人了吧,住在家裏也不見得舒服,房間是有的,每次停留不過數日,行李箱總是攤在地上,剛打開又要合上了。費嘉年默默地想,這樣也好。但何安平似乎對他的沉默感到非常不安,沒話找話似的,問:“紀南呢?今天過節,一起來吃飯吧?爺爺說她爸媽都不在家。”

費嘉年心裏覺得荒謬:過節是沒錯,可這頓飯還是因為你們倆明天要一起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才吃得成的,還把我女朋友叫來吃飯?她家也不缺這口飯。

何安平看他一路上話都不多,心裏愈發惴惴不安,聽他拒絕了自己的建議,又抛出下一個邀約:“那我走之前,咱們吃頓飯吧,叫上她。”

“我們家現在這個情況,把她叫來幹什麽呀?”費嘉年的聲音輕輕柔柔的,教師這份職業打磨出的耐心和溫和,在此時發揮了作用。對于他的職業選擇,何安平從來沒當面說過,但背地裏也頗有微詞,覺得是屈才了,此刻卻突然能夠想象他站在講臺上的模樣——溫柔、冷靜,又有不可抗拒的權威。

他把我當成學生了啊。何安平想。

費建明一直都不同意離婚,鬧了一個多禮拜,最終拍板的是費老爺子。

明明是元宵節,這頓家宴吃得足似殺頭飯,除了費嘉年,每一個人都心不在焉。服務員問要不要開酒,問了好幾次,還是費嘉年擡頭起來說不用了。費建明恍如夢醒,咬牙切齒地攔下:“開,大老板請客,随便開。”

何安平把臉別過去,從鼻孔裏呼出長長一口氣。

“別喝了,明天上午還有安排。”費嘉年就怕他喝多,第二天早上起不來耽誤事。爺爺的視線又投過來,他只當沒看到。

何安平冷冷道:“開吧,這麽多年了,也不多這一瓶。”

費成章手術後就戒酒了,何安平向來非應酬場合滴酒不沾,費嘉年也沒有飲酒的習慣,席間只有費建明一人自斟自飲。費嘉年自顧自吃飯,間歇性地低頭看手機:紀南給他發照片,說跟馮一多一起在家做湯圓。

他回:好吃嗎?

紀南又給他發了張照片,一鍋灰白色面糊糊,上頭飄着芝麻粒。

“沒有糯米粉的湯圓就像一盤散沙,一下水就散了。”

附一個可憐的表情。

費嘉年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吃飯玩什麽手機?”

爸爸的嗓門又大了起來,看來是喝到位了。費嘉年把手機收起來,低頭喝湯。費建明卻不像輕易能放過他的樣子,把酒轉到他面前:“滿上,陪老爸喝兩杯。”

費嘉年擡頭看他:“我不喝酒的。”

“今天好日子,喝兩杯。”

費建明的眼睛都喝紅了,空腹加快速飲酒給腎髒帶來太重的負擔,費嘉年甚至懷疑今晚這場氣氛凝重的家庭聚餐會因爸爸急性酒精中毒而在醫院告終。一般來說,喝到這個程度,他已經不可能是個能講道理的人了,費嘉年搖頭:“我不喝酒的,你也少喝點。”

費建明的酒杯都聚到了半空,聽到這話,先是愣了愣,然後把杯子放下。費嘉年怕他突然發酒瘋,隔着餐桌盯着他,卻見他從口袋裏掏出煙點上。何安平在邊上說:“爸有支氣管炎……”

話沒說完,費建明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摔在了玻璃轉盤上。服務員端着菜從外面推門進來,吓得手一哆嗦,差點沒端住盤子,穩了穩,探進來的半拉身子又縮了回去。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費建明身上。

他喝得不少,舉手投足間有奇異的滑稽感,揉着眼睛,仿佛真是想不通:“何安平,你怎麽就這麽愛管人?不是要離婚嗎,現在都要離了,我告訴你,你愛管誰管誰,管不着我,聽明白了嗎?”

何安平雙手抱胸,坐在上首座,面無表情:“還沒離婚呢,明天才離。”

“我就是看在年年的份上,這麽多年我都忍着你,何安平,你他媽母老虎坐山頭,坐出瘾頭了是吧?”

何安平冷笑起來。“你要是有本事,我也不必去坐這個山頭。這麽多年,我在外面吃多少苦,你知道個屁。我也就是為了年年……”

“你他媽的別給我翻舊賬!”

突然有人拿筷子狠狠敲擊玻璃杯,聲音尖銳急促,纏鬥的雙方被人從鬥獸場的中心提出來關進籠子,一時間兩廂驚愕,扭頭看,才發現是費老爺子。費成章的臉漲得通紅,捏着筷子的手都在抖,終于見他們安靜下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長出一口氣,喃喃道:“作孽……”

費嘉年握住他的手:“爺爺,我先送你回去。”

他顫顫巍巍地反握回來,力氣大得出奇,像是七旬老人最後的掙紮,費嘉年從他眼裏讀到了熟悉的信息,無力、厭倦和荒謬感又一次襲上心頭。

都到這個地步了,爺爺還在期望他做父母間的潤滑劑。

費嘉年緩慢而堅定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他的父母都年逾五十,平時都西裝革履、人模人樣,關起門來卻像兩條撕咬的惡狗。更可笑的是,二十多年了,依然在拿兒子做借口,吵架是因為孩子,不離婚是因為孩子,總之所有如意不如意的抉擇,都是為孩子做出的犧牲。

燈光下他看見何安平臉上的皺紋和疲憊,費建明敞開的襯衫領口裏,脖子上的皮肉松弛如老人。他突然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麽——沒有立場責怪他們,卻也不想再成為他們推拉的抓手和互相攻擊的刀劍。

用來勸紀南的話,此刻一一在眼前浮現。費嘉年發現這些話可以用來說服紀南,但卻不能讓自己釋懷。

還是很憤怒,還是很無力,還是很歉疚。

他站起來,視線在父母之間徘徊。

“離婚吧。明天不要遲到。”

從酒店大門口出來,街上張燈結彩,小區居委會還搞了元宵燈謎會,有獎競猜,好熱鬧,好團圓。

費嘉年把手抄在口袋裏看,兩個小孩穿着羽絨衣站在一張燈謎下面,邊咬手指頭邊七嘴八舌地讨論,他湊過去看了會兒,伸手把謎語摘下來。小孩擡頭看他,他笑:“你們知道答案嗎?”

“不知道。”

“我知道啊,獎品歸我了。”

小孩的臉一下垮了,可憐巴巴的樣子,費嘉年卻有惡作劇的快感。他不是這樣沒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他溫和、有禮貌、以微笑待人,他是最模範的小孩、學生、公民、老師,時時刻刻,年年月月。

只是今天,他為自己感到難過。心裏有惡氣,宛如手持利劍而無鞘,四處亂砍,濫傷無辜。

有人打來電話。他把燈謎攥在手心,“喂你好。”

“費嘉年,回家了沒?”是紀南,氣喘籲籲的,好像在走路,“猜我在哪兒呢?”

“……哪兒呢?”

“在去你家路上啊。”她笑,好像在說:這麽明顯的關子,你都沒看出來啊?“給你送湯圓,怎麽樣,我對你好不好?”

費嘉年站在五顏六色的粗劣紙燈當中,捂住雙眼。

“好啊。”

“哎……我看見你了。”她就在不遠處,手裏提着塑料袋,眉飛色舞的,費嘉年從指縫裏看她,眼裏都是她。“捂着眼睛幹嘛?”

“燈光晃眼。”他随口說,“等我一下。”

紀南不明所以,挂了電話,見男朋友彎腰跟兩個小孩說了什麽,小孩本來垮着個臉跟天塌了似的,一下又高興起來,仰着臉跟他大聲道謝。費嘉年小跑着過來,她納悶:“你們狐貍精還挺敬業啊,元宵節也不放假,給小孩施什麽法啦?”

費嘉年也不看她,抓住她的手放到衣兜裏。

“想知道啊?”

“嗯。”

“今天住我家吧。”他扭頭來看她,“馮一多自己在家麽?不然我跟你回去也行。”

完了完了完了。紀南心裏咯噔咯噔響了好幾下:又在放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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